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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轉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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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越發得寒冷,鵝毛似的大雪漫天飛揚,一片白茫覆蓋整個天地。幹燥的西風消散在壓抑與死寂的空氣裏,雪域上的高寒逐漸漫沒了整個下冬時節。在莊子裏淡淡的新年氛圍中,藏歷第十二饒迥木雞年悄無聲息地來臨。

我依舊如往常般地悶在屋子裏,對窗外之事充耳不聞。一來早已習慣了這份清靜,二來則是害怕那些風吹草動會在心頭蕩開難以平覆的漣漪。

雖然自己也覺得有些像鴕鳥,可仿佛只有這樣,日子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甚至平靜得我幾乎快忘了即將要來的風暴。直到那一天,莊子裏突然亂成了一團……

我正因頭天夜裏看書晚得走了困,午睡補眠的時候,耳邊卻一直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兒。起初也沒怎麽在意,可後來卻莫名被吵得沒了睡意。睜開眼,卻見毛伊罕正神色不安地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

正暗暗責備著這丫頭越發沒規矩了,她卻大步朝我奔了過來。我有些奇怪地朝她面上看去,卻是一楞。毛伊罕彎腰蹲在了榻子邊,緊緊地攥住我的手,通紅的眼眶裏淚光閃閃的,“小姐,怎麽辦啊,有人要殺汗王……”

“什麽?!”我大大一怔,以為是自己記不清的那段歷史橫生了變數,心頭不由滿是恐懼,“誰要殺他?你哪兒聽來的消息?”

毛伊罕捂住了臉,指縫裏傳出續斷的哭聲。我急得擰起了眉毛,手不自覺地捏住了她的掌心,“哎呀!到底怎麽回事,你這丫頭倒是說句話啊!哭有什麽用……”我一頓,心底登時五味陳雜,“難道……難道他已經死了?”

“呸呸呸,您不準胡說!”毛伊罕神情激動地擡起了臉,嘴撅得老高。我嘆了口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好,他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這樣你總能把話說清楚了吧?我都快被你急死了!”

聽我這麽說,毛伊罕臉上一青一白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嘴上抽噎了好久才停下來,“有人買通了汗王的內侍,在汗王的酒裏下了毒。本來汗王都準備要喝了,還好那個內侍太過緊張露了馬腳兒,汗王就起了疑心,叫了人來驗毒,這才沒釀成大禍。”

“那個內侍怎麽樣了?有沒有問出是誰下的毒?”我問道。

毛伊罕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頭重重地點了兩下,“問出來了,是之前退位的那個第巴指使的。叫……叫什麽來著,我又給忘了……”毛伊罕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額頭,“唉!還好神佛保佑,汗王總算沒有出事!那個內侍也已經被處死了,真是罪有應得!”

“被處死了?!”我一楞,見毛伊罕肯定地點頭,思緒不禁有些個怔忪。連罪證都不屑於留下,看來拉藏這次是鐵了心要跟桑傑嘉措開戰……其實以他現在的勢力,已經完全可以將桑傑嘉措一舉擊敗,遲遲未動手……難道是受什麽制衡麽……

想了許久都沒個結論,我索性放棄。回過神兒時,毛伊罕正雙手合十地朝著屋外,口中不停地念誦著六字真言。感覺她心情已經好轉,我忍不住低嘆一口,“放一百個心吧!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們汗王那種人啊,閻王爺都不敢要……”

“您又胡說。”毛伊罕轉回了頭,氣呼呼地看了我一眼。我笑著朝她做了個鬼臉兒,耐心地等她念完六字真言,才凝聲說道,“你去請汗王來一趟,現在就去。”毛伊罕有些狐疑,可見我一臉的嚴肅,也不敢再多問。

雖不指望那日理萬機的汗王能夠隨叫隨到,可也沒成想這一等就是一下午。也不知是故意端架子,還是真有事兒走不開,見到拉藏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我正坐在書案前,凝神習字,難得的專心致志,卻楞是沒註意到拉藏刻意收輕的腳步聲兒。

“你找本王有事?!”猛地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我嚇得一哆嗦,豆大的墨汁順著狼毫滴落在了薄紙頁兒上。我驚魂甫定地擱下筆,定了定神,才回頭往後瞪了一眼兒,“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你屬貓的啊……”

“什麽?!”拉藏似乎沒聽清,可見我遲遲不回答,也就沒多在意。我低頭吹著紙上未幹的墨跡,忽覺頸後一股鼻息噴來,剛想往旁邊躲開,手中的紙頁兒卻被拉藏扯了起來。他直起身子,指間的薄紙被抖動得唏嗦作響,“南閻浮提眾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話音剛落,拉藏淡漠地瞥了我一眼,眸光暗了些許,眉梢卻仍是高揚著,“這是哪本經書裏的句子?”

我一楞,剛想諷刺他見識短淺,卻忽然想起藏傳佛教裏似乎真得沒有《地藏經》這本經書。想了想,我擡高聲音說道,“出自何處並不重要,關鍵是這佛經裏的道理。”擡眼望向他,“想聽聽後半句麽?”

拉藏沈默不語,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卻看不出是應是拒。我從他手裏取回紙張,邊平整地鋪回書案上,邊用旁若無人的語調說道,“何況恣情殺害、竊盜、邪淫、妄語,百千罪狀。”

拉藏冷哼一聲兒,臉色驀地沈了下來,“哼,特意找本王過來,就是為了跟本王說這些?!”早就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我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兒,“也不盡然吧,我倒是還想感謝汗王這段日子以來的悉心照顧。”

聽到我訣別意味濃重的話,拉藏的臉色變得愈加難看,“達瓦卓瑪,我勸你不要自以為是!”我擡頭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兒,“我若肯聽你的,你也會聽我的?”

拉藏眸色一濃,“你少跟我耍嘴皮子!”我轉回視線,重重地嘆了口氣,“唉,不應承就算了。”

聞言,拉藏也不接話兒,只是一臉陰沈地盯住我,狹長的丹鳳眼裏意味不明。過了半晌兒,他忽然從懷裏掏出個淺黃色的封子,我一楞,眼光直直地看住了他。

拉藏掀嘴角兒嗤了一聲兒,指尖不住地摩挲著手中的黃封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拿,卻被他先一步躲開。懊惱地擰了擰眉,拉藏卻嗤笑得越發嘲諷,“你也不過是為了你自己,這又跟我有什麽分別?!”說完一把將手中的黃封子甩到我身前的書桌上。

我看了看他,猶豫了下才伸手去拿。薄薄的紙張被唏唏嗦嗦地展了開來,我剛想拿近了看,卻不料一張小紙片兒從信紙間滑了下去,飄搖地落在了拉藏的蒙古靴前。我立在原地,一時忘了動作。等回過神兒,卻見拉藏彎下了腰。

他徐徐地撿起了紙片兒,垂眸看了半晌兒,才緩步走到我身旁。薄唇輕輕地勾起,可那狹長的丹鳳眼裏卻沒有半分笑意,“嘖嘖,這麽好的才情,當喇嘛真是可惜了啊……”

拉藏伸手將紙片兒按往我的手裏,我木訥地揚起了頭,卻撞入他濃雲翻騰的眼底,薄怒,嘲諷,以及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嫉妒……各種情緒透映在那狹長的眼眸裏,仿如黑洞一般要將我心頭的掩護盡數吞噬……

我將手中的信紙輕揉握住,快速地塞回了信封裏。那有些鼓脹的黃封子被放入抽屜中,“唰”地合上,不住起伏的胸口才慢慢地平覆下來。偏頭朝拉藏看去,他已經轉開了視線,陰柔的面容籠上一層冷漠。

我理了理情緒,壓低著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不愛聽,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了。可以的話就適可而止吧,或許有一天……”

“最後一次?!”拉藏瞇了瞇眼,猛地伸手拽住了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剛想掙紮,身子卻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砰”地撞上他的胸膛,我登時痛得吸了口氣。順了順水光模糊的眼底,映入視線的卻是拉藏突然放大的面容。

驚覺地想躲開,他卻快一步地將我的雙手反剪在了背後。知道他強迫癥又犯了,我索性半點兒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見我如此,手腕兒的束縛倒是松了幾分。

下意識地籲了口氣,冷不防地微涼的手指摩挲上了我的臉頰。我一僵,身子頓時不受控制地開始掙紮。可無論怎麽使勁兒都掙脫不開來,眼見著已出了一腦門兒的冷汗,我只能狠狠地瞪住了拉藏。

他似笑非笑地勾著嘴角兒,手指卻肆意地撫上了我的嘴唇。我緊閉起了眼皮,手臂上一股股細微的戰栗傳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他竟然敢把你往我這兒送,難道就不怕有去無回?”

我一怔,打開眼望向他,心頭卻籠上從未有過的害怕。拉藏俯低了身子,火熱的鼻息噴打在我的頸間,“不要一再消耗我對你的不舍,會用光的。”說著他低哼了一聲兒,“你應該知道,我這人向來沒什麽耐心。”

素來很反感拉藏滿是威脅的語氣,又如此近距離地相對著,我有些憤怒地擰起了眉毛,“那真是抱歉了。我只知道,在我徹底失去利用價值之前,你會有絕對的耐心!”

“哼哼……”拉藏不怒反笑,頭微微一低,有些濕熱的薄唇緩慢地在我的面頰上游移起來,我頓時不舒服地一哆嗦,慌忙想躲開,卻幾次都不成功,“達瓦卓瑪,你自以為了解我的樣子,還真是令人厭惡。”

我顫抖地吸了口氣,知道今天又要談崩了,索性無顧忌地露出了真面目,“媽的,厭惡就別碰我!趕緊把我放開!”

見我叫板,拉藏也撕破了臉上的面具,頃刻間露出怒不可遏的神情,“臭娘兒們,看來這段時間是對你太好了,你都不懂得守本分了?!”說完猛地將我的身子一把推開,我重心不穩地往後跌去,尾椎骨重重地撞在了桌沿兒上。

“噝……”脊背一陣絲絲拉拉的疼,我直起身子,忍了一會兒才感覺好了一些。伸手活動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腕兒,我擡眼看向拉藏,“要我守本分自然是沒問題,不過你也別忘了守你的承諾。”

拉藏一頓,眼底閃過一抹幽光,“還真是鶼鰈情深啊,連威脅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我沒理會地別開了臉,這確實是分別那天從倉央嘉措口裏聽來的,只不過我到現在都還估摸不清這承諾的真正涵義,這麽說也只是純粹地想殺殺拉藏的威風。

見我許久不說話兒,又是一臉送客的表情,拉藏嘲弄地瞥了我一眼,隨即轉身朝著門外走去。我剛想松一口氣,餘光裏的身影卻是一頓。

有些詫異地偏頭去看,卻迎上那一臉肅然的陰柔面容,“我是忌憚他,不過你別忘了,我有他沒有的東西……”拉藏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兵力。”

望著那花紋繁覆的蒙古袍角徹底消失在門簾子下,我緩緩地坐倒在鋪了細氆氌軟墊兒的檀木靠椅上,長長地出了口氣,可胸口的壓抑與難耐似乎並沒有隨之排出去。

本以為桑傑嘉措與拉藏的矛盾激化,會給我一個回到倉央嘉措身邊的契機。可如今看來,事情遠沒有我預期得那麽簡單。光是拉藏這一方,他的迂回心思就不是我能估料的,更何況再加個長袖善舞的桑傑嘉措……

楞神了好一會兒,我揉了揉臉頰以打起精神。不經意間摸到一抹濕潤,突然想起了方才拉藏的碰觸,趕忙兒到銅盆子邊清洗了一把。感覺神清氣爽了許多,我這才坐回書桌前,伸手拉開了抽屜。

有些鼓脹的黃封子靜靜地躺在裏邊兒,我小心地取出來,又慢慢地展開薄紙。一字不漏地讀完整篇,怔了好半天兒,僵直的脊背才松垮地靠回了檀木椅子上。輕合上眼皮,滾燙的淚珠翻落下來,滑到頰邊時卻已是冰冷。

恍惚不知過了多久,臉上的濡濕感才漸漸消退。在外頭等了一會兒的毛伊罕掀簾子走了進來,絮叨地跟我說了幾句,見我沒什麽反應,也不敢再多話。望著她在屋子裏走動的身影,我只覺得眼皮腫脹得有些難受。匆匆收拾了一番,她便輕聲走了出去。

屋子裏頓時一靜。我睜開眼,卻被酥油燈光刺得一痛,忙吹熄了一盞,這才慢慢適應了下來。走到搖椅邊,悄無聲息地躺下,身子被載著一晃一晃的,仿如我此時忐忑不安的心……

雖然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但已足夠讓我看清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故意不仔細去看,是因為不想在拉藏面前表露心跡。一來怕他借此詬病倉央嘉措,二來……我也害怕自己還沒準備好如何去承受……

手指摸到懷裏的小紙片兒,我輕輕地摩挲了兩下,掌心一陣溫暖。枕著他的信入眠,仿佛又回到了宗角祿康裏的日子。滿屋子的甜膩與柔情,隨著每一次的呼吸,深深地融入我的身體裏。

迷迷糊糊地做著夢,似乎望見了那個絳紅色的身影,孤身坐於酥油燈前,竹筆黑墨地為我寫詩。一個記不清是多久未聽的聲音,誦經般地在我耳旁念了一夜,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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