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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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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我再也沒有跟紮西平措說類似的話。似乎是一種很意外的默契,阿媽也沒再提起,而阿爸對我的態度也一如從前。只是從他們的眼神裏,我再也看不到之前的期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傷懷。

其實,我寧可他們罵我,恨我,甚至趕我走。得到一定程度的懲罰,無疑是心理壓力的減輕。可是他們沒有,甚至比以前更加對我關懷。不經意地提到一些敏感話題,他們總會不動聲色地迅速轉開,然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神色。那個時候,我真得愧疚到想跪在他們面前負荊請罪。可我不能,因為我太明白了。如果我不能放開,這件事永遠都不會過去。

明明做不了壞人,卻偏偏要做壞事。或許這就是我長久以來承受各種虧欠的原因吧。

“唉——”輕輕地出了口氣,我半坐在矮墻上,身後是粗糙樸厚的墻面兒,眼前是白花花的日光。擡頭望去,印著寶馬馱經的風馬經幡迎風飄搖,橫亙於蒼穹與山體之間。天青湛藍,濁色土黃,被長條的五彩破空劃開。幡鳶的旗尾,似乎將夏日的意味愈搖愈濃。

藏歷水馬年六月,倉央嘉措在紮什倫布寺拒絕受比丘戒。消息傳到瓊結的時候,紮西平措故意瞞了我。只有不知情的頓珠,不經意間跟我講起。當時我聽得一楞,可仔細想想,約莫就是這個時候吧。

比丘戒,即為佛教中男性修行者的具足戒,也叫大戒,戒律共有二百五十條,宏大而完備,相當於佛教當中的成人禮。倉央嘉措已經二十了,受了比丘戒就能成為正式的僧人。可是他卻嚴詞拒絕,甚至不願意為紮什倫布寺的僧人講經。

“出家之人,戒體清凈,不應受俗世五蘊熏染。戒體在身,本心與行為相違,兩者相較,唯有暫不受戒才能安然處理俗務紛爭。”這就是倉央嘉措拒絕受戒的理由,大概除了五世□□和第巴,在場的格魯派高僧沒有一個會認為它冠冕堂皇。這個理由甚至讓□□大師無從辯駁,只要求他不著俗服,近事戒在身。

從頓珠嘴裏得知這些的時候,我思忖了很久,卻還是想不清倉央嘉措這番話裏的深意。如果不曾走到他的身邊,我也會以為,他的心素凈得一波不起。可是,被他愛了這麽久,我怎麽會不知道。那顆溫熱的心裝著無邊佛法,裝著雪域眾生,也裝著我。那裏……我曾待過,待了那麽久。親眼看著它水波搖動,慢慢地浪濤洶湧,到最後,那平靜的池水幾乎被我翻了個底朝天……

他,有沒有想我呢?是不是料到消息會傳入我的耳裏,是不是想要告訴我,他要我回去……想著想著,淚水就斷了線似地往下掉,無法自控到哪怕是當著頓珠的面,我也停不下來。好在他一直以為我心存念想的人是阿旺仁欽,撫慰裏夾雜不屑地勸了我幾句,也沒再多問。雖然不清楚他是如何從活佛拒絕受戒聯想到第巴的兒子,可這本來就是我不願提起的話題,他不追問,我自然也不會多說。

目無焦距地望著面前粗獷的高原風景,眼底莫名浮起一層白芒。粘稠的空氣貼著人面兒緩慢流動,我卻覺得胸口一陣冰冷。下意識地擡手捂了捂,兩抹截然不同的溫度卻始終無法融合。

似乎是從哲蚌寺街頭的那日起,任憑周身暖陽滿布,我卻時常有種心頭寒涼的感覺。每次一發作,都讓我手足無措。找不到消減的法子,我閉上眼皮,木訥地等待著胸口慢慢回暖。

耳邊“喀拉”一聲,似乎是石頭被踩碎的聲響兒。我一頓,視線揚去,矮墻邊猛地伸出兩個腦袋來。當即被嚇得脊背往後一頂,兩塊兒肩胛骨摩擦上了粗糙的墻體。沒來得及調整姿勢,我伸手拽牢了手下被日光烤曬得有些熱騰的石瓦。

心頭一時莫名其妙的,我狐疑地盯住矮墻邊的那兩個來回晃動的腦袋,“你…你們蹲在那兒做什麽?!”

兩人見藏不住了,倒是豪爽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了一番,是兩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漢兒。身著嘩嘰袍子,一個陶土色,一個青灰色,兩身兒都暗乎乎的,又各自袒露著古銅的右臂。看著不免有幾分兒嚇人,我吞了口幹唾沫,耷拉在墻外的左腿不自覺地收了回來。

那陶土色漢子似乎覺察到了我的驚恐,趕忙兒伸手仰了仰頭上的呢氈大盤兒帽。我這才看清他的臉面,五官憨實,膚色黑黝黝的。他有些抱歉地朝我咧了咧嘴角,一口鋥亮的白牙全然露了出來,“呵呵,阿妹啊,別怕……阿哥只是來看看你啊……”

“看我?!”頓時有些無語凝咽,我從矮墻上跨了下來,目光掃向墻外的兩人兒,“你們為什麽都要來看我啊?這究竟怎麽回事兒……”

見我如此,倆青年漢兒都是一楞。這回倒是那青灰色搶先開了口,“阿妹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啊……”我有些無力擺了擺手,說來也怪,這段時間老是有陌生男子在矮墻外蹲點,鬼鬼祟祟地往院落裏張望。一見到我出來,就立馬嚇死眼兒地盯住我,看得我心臟直發毛。

仔細回想了下,自我回瓊結以來,也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兒吧。怎麽這會兒子突然就成“名人”了?!倒思索過是不是拉薩那起子事兒捅破了窗戶紙,可這些人的眼神裏全然沒有厭惡。

放心的同時,卻更加百思不得其解。若說那眼神兒裏有什麽,大概確實有兩分愛慕吧。可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麽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這些人紛紛湧到了瓊結。附近鄰裏的,隔壁縣的……再遠也跑不出山南地區。可今兒這兩個,看打扮卻像是藏北的牧人。

想到這兒,我不免氣喘籲籲了起來。倆青年漢兒被我弄得一怔,互相捅了捅手臂,那青灰漢子這才一臉菜色地朝我面上看了回來,“阿妹啊,你是達瓦卓瑪吧?那個瓊結第一美女啊……”

“什麽?!”我一擰眉毛,那倆青年漢兒頓時嚇得一跳。見他們面色慘淡,我不禁咳了咳嗓子,緩和了下語氣,“你們聽誰說的?這簡直胡編亂造……”

“啊?”青灰漢子一楞,手抓了抓腦袋,眼神兒卻偷偷朝我瞄了一眼,“不會啊,我覺得這傳言挺真的嘛,而且大家都這麽說啊……”約莫著我沒答話,他伸手扯了扯那陶土漢子的衣袖兒。陶土漢子頓了頓,隨即憨笑著附和起來,“是啊是啊,我也這麽覺得,阿妹實在漂亮得很啊……”

我聽得臉上一熱,掩飾地拿袖子擦了擦臉。說實話,自打穿來這兒,除了我自己,還真沒有人誇過我漂亮。眼下突然被這麽稱讚,還是“瓊結第一美女”這麽大一頂高帽兒。一時應對不上讚詞也是有的。

大概是之前遇到的那些人都太人中龍鳳了,不是帥哥就是美男,個個容貌瑰麗。雖然對我這張臉沒全然否定過,但似乎也沒有正面肯定過。當然,除了頓珠。在他眼裏,我這樣貌還不如地裏的泥巴……

“他奶奶的!又是哪個不要命的兔崽兒敢在老子家門口喧騰——”想著,頓珠急火火的嗓音從屋子裏傳了出來。我還來不及說話兒,後領子突然一緊,喉間被掐得差點兒背氣。不舒服地咳了兩嗓子,這才發現人已經被推進了屋。

擡眼看去,頓珠正矗著脊背站在院落裏。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大半的光亮,雖然我只看到背影,但依然能感受到他此刻騰騰的殺氣,“好啊,今兒來了一雙是吧!看老子怎麽收拾你們!”

那倆青年漢兒顯然被他的氣場震得一抖,撒丫子往村口的方向跑,皂黑的靴子踩得腳下的碎石子喀拉作響。轉彎兒口的時候,青灰漢子還留戀地朝我望了一眼,“卓瑪阿妹……阿哥以後再來看你啊!”

頓珠一聽,氣得全身發抖,當即追了出去,“看看看,看什麽看!她就一醜八怪,也值得你們看!”見那倆人登時沒了人影兒,他站定在大門外的石板路口,聲音依舊怒火滔天,“下次再讓老子瞧見你,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我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些人並沒有惡意,但他們的行為多少有打擾到我和家人的生活。只不過有個問題實在讓我費解,頓珠對這件事的反應,其激烈程度遠甚於我這個當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審美受到了莫大的質疑,所以每回見了那幫子人,總是被踩了尾巴似地從屋裏殺出來。可嚇歸嚇,還是會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前來……

“哼!”正胡想著,頓珠已然走到了我面前,怒睜的圓眼俯瞪著我,“你果然是個——”

未等他說完,我連忙接過話茬子,“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個禍水,大禍水!行了吧?”頓珠見我一臉的誠然,倒也沒再多罵,只是依舊眼珠兒不錯地盯著我。默然地回望著,我伸手摳住了門框上的軟松木。頓珠這人一爆粗口就會把所有的飛禽走獸問候了個遍兒。為避免耳朵被念叨出繭子來,我只能貫徹“敵不動我不動”政策。

就這麽對視了會兒,頓珠忽然身子往我的方向一頂。“啊……”我被他撞得腦門一痛,腳下踉蹌了幾步,才勉強扶住了墻。“搞什麽啊!”不滿地揉著腦門兒,視線一揚,卻見頓珠正吃痛地捂著下巴。他頓了頓,半瞇的眸子又瞪起來,“你才搞什麽,腦門鐵做的啊,這麽硬!”

“餵——”我翻了個白眼,站直身體,“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大晴天得被雷霹著了啊,好端端地來撞我……等等!”猛然間想通了什麽,頓珠卻急忙地要往屋裏沖。我一把將他拽住,他一楞,剛想伸手將我拉開,卻聽見一串銀鈴似的聲音在院落裏響起……“頓珠阿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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