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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瓊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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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扯風馬,泥濘濡松巴。漫漫田間小路,五月的格桑梅朵,百裏繁華……”嘴裏喃喃念著隨意組來的詞句,初夏時節的藏域美景如畫卷般在眼前展開。空氣裏漂浮著高原杜鵑兒的清香,微閉起眼皮,暖烘烘的,仿佛這平和柔軟的日光照拂進了心頭。

無意識地哼起不知名的藏族小調,我低頭躲避著腳下融化了大半的凍土。兩旁連綿的狼毒擦掩著我的小腿,莫名帶來幾分癢意。蹲下身子觸了觸,胭脂紅的花苞子,雪白的花瓣兒,嫩黃芯蕊,一朵便是一束。可謂風姿綽約,只是顧慮到它汁液帶毒,我便克制住了摘取的念頭。

在藏語裏,格桑是“幸福”的意思。而格桑梅朵正是幸福之花的代稱,並沒有具體品種。雪蓮,波斯菊,狼毒,包括滿山的高原杜鵑兒,都被籠統地稱為格桑梅朵。其實在藏民心中,花開隨處,便如心頭神聖的信仰。

格桑花桿細瓣小,柔弱卻挺拔。享受得了高原的陽光,也禁得住雪域的風寒。除了自身的習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它帶毒。或許每種生物的存活都需要不被傷害的理由。想到這兒,我不禁喟嘆了一口。

回來瓊結已經將近一年半了,可我似乎還是未能融入。想想之前在拉薩待了也不過幾個月,可那特屬的味道幾乎已經融入了我的骨血裏。擡眼望向遠處阡陌交錯的綠野,百草潼疊的山體。恍惚有些熟悉,細看卻又多了兩分不真切。

瓊結位於西藏的山南地區,雅魯藏布江中游南岸的河谷地上。西、南、北三面環山,東面為狹窄谷地。地勢西高東低,耕地與草場面積廣闊。與青藏高原上的普遍氣候一致,瓊結也是氣溫年較差小,日較差大,一天四季,倒真是應了度日如年這句話。

瓊結以農業為主,畜牧業和手工業也很發達。若說是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西藏最早的城堡“匹播城”遺址,還有始建於吐蕃時期的藏王墓群了吧。只是,這些都是旅游資源,要是在現代自然能好好游覽上一番。可在三百年前的時空裏,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也算是奢侈了。

五月時節,水草始漸豐茂。高原上的一切都如蘇醒般重長生機。

記得初回瓊結時,天氣已經入冬了。逃離拉薩的時候,我還昏迷著。意識淺薄,但能感受到那前所未有的顛簸。怕倉央嘉措醒後派人來追,紮西平措幾乎是日夜不眠地縱馬前行。

我雖被安置在馬車裏,可剛經歷一場大別離,心智受損,身體虛弱得經不起舟車勞頓。以至於回到瓊結後,一直昏迷不醒。恰逢天氣突然低寒,我便大病了一場。

這一病,整整一個月才算好全乎兒。後來雖然不昏迷了,但意識一直不清醒。臥在床上的時候,連連噩夢,只聽見自己拼命喊著倉央嘉措的名字。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其實阿爸阿媽對我在拉薩西郊的事情一無所知。可我這麽一喊,便什麽也瞞不住了。紮西平措只是向他們交代了個大概,阿爸心痛得連聲嘆息,阿媽卻哭得語不成聲。

我雖病得起不了身,但這一切,我都是知道的。

醒來的那天,阿媽正守在我的床邊。我有些失措地望住她,什麽也還來不及說,阿媽卻先一步地擁住了我,大把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肩頭,“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聽到這句話,心中多日來的郁結,委屈頓時化為一股無形的壓力,推著淚水沖出眼眶。我分不清楚,眼淚裏幾絲相異的苦澀,到底由何而來。只是覺得,偌大的藏域,還是有人不把我當異類當妖女的。那一刻,阿媽的懷抱仿佛和二十一世紀那個我從出身便待在其中的家重合在了一起。

還有值得慶幸的,便是瓊結的藏民似乎並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害他們差點失去活佛的妖女。這樣一來,我的日子就會好過多了。並不否認,我很害怕再發生哲蚌寺街頭的那一幕。我不希望自己再成為眾矢之的,那樣的感覺,太絕望了。尤其是在失去了倉央嘉措以後……倉央嘉措……這個名字仿佛是刻在我心頭的傷疤。無論日子在指尖滑去多少,它卻始終痛如當初。

白日裏,我能沒心沒肺地活著。可一到夜晚,回憶便如一簇簇煉獄之火,燒灼心尖上的皮肉。眼見著它逐層脫落,我卻無力阻止。每每能做的,唯有捂住胸口,等著那一波疼痛慢慢過去。

或許這世上真得有天譴。我一離開哲蚌寺,瘟疫便逐漸消停了下來。也是到了瓊結才知道,這場瘟疫其實已經蔓延到了拉薩城外,甚至比我在哲蚌寺街頭看到的更為嚴重。當時我腦子裏什麽想法也沒有,只是胸口一陣冰涼。不是麽?這一切都證明著我的離開是對的,我甚至連後悔的機會都不能有。

甩了甩腦袋,擺掉一連串兒讓人喘不過氣的情緒。我順著腳下的小路行走著,花青色的松巴鞋不停地踢翻石子,碎泥,靴沿兒隱隱一圈鐵灰色的臟汙。轉出田間,又拐了幾條小道,面前山壁隱現,寬闊的視野慢慢地收攏起來。

剛走進小山谷,一股濕潤的涼氣便撲面而來。享受地聞了聞這略帶清甜的氣息,我沿著溪流緩步而行。溪岸兩邊還未臨花期的的掌葉大黃密密麻麻的,近兩米高的長莖,翠綠的寬卵形葉片兒隨風搖擺著。幾縷未被山體遮住的陽光投射過來,淺赭色的溪石上落下不住晃動著的碎影。

順著溪流的方向望去,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巨大的溪石上。偶爾濺起的水滴撲落在他粗制泛舊的袍子上。我一楞,連忙跑了過去。這裏雖然是個小山谷,但由於地勢起伏比較大,所以溪流很是湍急。紮西平措嚴禁我來這兒,但實在喜歡這裏的清靜,趁著他不在家的時候,我還是會偷跑來。

為了不嚇到他,我盡力發出最大的聲響,腳下的松巴鞋蹬在碎石上,都有些疼了。可在他身後站定時,他似乎還沒發現我。猶豫了一下,我伸手輕拍上他的肩膀,“普加南,你在這兒做什麽啊?”

出乎意料地,加南並沒有嚇一跳。他回頭沖我一笑,圓圓的臉蛋兒上,一對清澈的眸子亮晃晃的,“阿佳拉,我在編花兒呢。”

楞了楞,順著他瘦弱的手臂望去,細小的手指正笨拙地揉動著,指下幾支白草發出唏唏嗦嗦的響動兒。白草這玩意兒哪能編出什麽花來啊,我不禁心疼地摸了摸加南的臉蛋兒,“好的啊,阿佳拉要等著普加南編出好看的花兒來噢!”

“嗯!”像得到了肯定似的,加南又回身沖我大大一笑。我捏了把他的臉頰,面上的笑容卻有些勉強起來。

加南是村頭才吉大嬸兒家的老幺。原本是個伶俐孩子,出生沒幾個月抱去請寺裏的喇嘛摸頂賜福,那老喇嘛說他與佛有緣,將來要收他做徒弟。這可把才吉大嬸兒一家人高興得歡天喜地。

不成想加南長到五歲的時候,突然發了一場高燒,三天未退,醒來後竟成了癡兒。才吉大嬸兒家本就窮苦,生男兒也是為了有個勞動力。本想讓加南長大些就去出家,一家人也好跟著享福。可這麽一來,希冀反倒成了包袱。加南的阿爸便愈發不待見他。

才吉大嬸兒哭得捶胸頓足,可打那兒以後,她也不怎麽管加南了,只推給家裏的大姑娘嘎瑪來照顧。那嘎瑪自是不喜歡加南,所以從五歲起,加南的日子就過得很苦。可他只是個孩子,還什麽都不懂,連自己的日子苦不苦都不懂。

加南今年已經九歲了,其實我覺得他並非真傻,只是智力發展比一般孩童來得緩慢。可我這麽認為,並不能改變他阿爸阿媽的想法。每每見著他,我都會覺得很心疼,所以也會盡自己的全力去照顧,保護他。

又替認真編花的加南理了理歪七扭八的袍子,忽然發現他的頸上黑乎乎的,伸手將衣襟翻了些開來,竟還有幾道紅痕。心下一急,我忙地湊到加南耳邊,“普加南,告訴阿佳拉,是不是巴桑他們又欺負你了?”

見他沒答話,我便按住了他細小的手指,將他的註意力轉回。加南回頭看了看我,嘴邊依舊笑咧咧的,“不欺負,加南不疼……”

“那是你自己摔的?”我皺了皺眉。可他並沒有理會我的追問,徑自轉過身,又對付手裏的白草去了。知道他並不是太懂我的話,便也沒再說什麽。看著那興奮地忙碌著的小身影,心裏頓時一陣不是滋味兒。

因為加南的癡傻,左鄰右舍都瞧不起他,所以平時沒少挨欺負。巴桑是村子裏有名的地頭蛇,神憎鬼厭的那種。仗著家裏有幾個臭錢,又有些拳腳功夫便為所欲為。每次碰著加南都對他拳打腳踢的。偏生加南的感官都特別遲鈍,痛了也不哭,只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來回轉動著。村人雖覺得可憐,可誰也不敢得罪巴桑。

有次被我撞見了,我自然很英勇地上去見義勇為了。誰知巴桑那人不但性格蠻橫,還是個色胚子。老實說,個人認為自己還是有些姿色的。起碼穿越到這兒來以後,我見過的比我漂亮的人,只有瑪吉阿米一個。但我有姿色那是我的事,還輪不到這禽獸來評定。

說時遲那時快啊,我抱著加南倉皇而逃,誰知那禽獸在身後緊追不舍。奶奶的,腿短跑得還挺快。沒幾步路就把我追上了。好在那狼手還沒摸上我的衣襟,紮西平措就趕來了。我連忙對著他一頓哭訴,結果巴桑被紮西平措暴打了一頓。第二天還鼻青臉腫,左腳長右腳短地來給我請罪。從此以後,他人就老實了不少,見著我更是繞道走。

“阿佳拉,這個給你……”冷不防地幾支毛茸茸的白草伸到了我眼前,幹熟的花果麥穗似地左右搖晃著,嚇了我一跳。定了定神,笑道,“好的啊,謝謝普加南。”說著剛想伸手去拿。誰知加南小手腕兒一轉,兩小束搓纏在一起的白草便分別插入了我的對辮間。

“頭花,好看,好看……”加南興奮地拍著手,臉上的笑容憨憨的。柔韌的果穗時不時地掃弄我的耳朵,真是奇癢難耐。可見加南一臉的高興,我只能硬著頭皮忍耐著。伸手抱起他,“普加南,阿佳拉現在送你回去。這裏很危險,以後不要一個人到這裏來好不好?”

“危險?”加南無所知地眨了眨眼。“嗯!”我點著頭加重語氣,“這兒的溪水會吞人,很可怕的……以後都不要來了,知不知道?”加南探頭看了看我,似乎還是不太明白。見他沒追問,我也不再說話了,只是抱著他往回走。其實知道囑咐了他也沒什麽用,以後多看著他點就是了。

才走了沒幾步,後上空卻傳來一陣空氣被踢開的“撲撲”聲。我索性停了下來,一臉淡然地看著那從頭頂飛過的黑影在我跟前站定。寶藍色的袍子倏地一甩,頓珠那張清脆可愛的娃娃臉便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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