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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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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蚌寺狹小的街道裏,微弱的燈光搖曳晃動。清冷的夜風吹響兩旁店鋪的招牌旗,肆意撲動著窗頂上色澤濃烈的香布。

我拉回視線,目光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泛黃的暖光透過狹小的窗子,將窗欞映照出虬曲彎折的黑影。一陣冷風吹來,我忍不住一個激靈。伸手圈緊了身子,往粗糙的墻邊兒縮了縮,無奈格桑酒館外根本沒有擋風的地方,不論縮到哪兒都是一樣得凍人。

紮西平措已經在酒館裏坐了一天了,而我,也在這門口搪了一整天的風。知道他情緒還沒平靜,可我又不敢進去,只能在門外幹等,偶爾目光飄進去,每次他都是白酒一碗接著一碗地猛喝。雖然知道他酒量不錯,可這樣玩了命地喝,任誰都吃不消啊。

“唉——”我輕嘆了口氣,縮緊袍子,坐了那麽久,可青石板仍是冰冷的。好在這個時候,酒館已經沒什麽客人了,路上行人也不多,我才能這麽心安理得地席地坐著。

熱情的老板娘旺姆又走了出來,她見我瑟縮著身子,一臉不忍心地蹲了下來,“阿妹啊,進去跟你相公認個錯吧。這麽僵著也不是辦法。”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的勸慰了,可就是外面變成了冰窖,我也不想進去。好像只有縮頭烏龜似地蹲在這兒,才能減輕內心的負罪感。

旺姆一直以為我們是小兩口吵架,我懶得解釋,可一向熱心的她硬是要拉我進去。

“不不不,他脾氣大,我萬萬不敢貿然進去啊……”我被拖著拽著,兩手死死地抓住門框。旺姆見我這副樣子,不由笑著搖了搖頭,“我開店那麽久了,還真沒見過你這麽怕相公的。”

我尷尬地扯了下嘴角兒,又對著她嘆了口氣,“老板娘,謝謝您的好意。不過這次我犯的錯太大了,他肯定不會原諒我的。”

“你犯了什麽錯?這麽不容原諒?”旺姆一臉驚訝地探了過來。

紮西平措聞聲側了下頭,眼神冰冷地掃了我一眼。我的心一凜,拔腿就往門外跑,幾步靠到了墻邊兒,這才敢緩緩地滑下身子。

拉薩的夜風真得很涼,可好像只有這樣無所遮擋地吹著,心才不會那麽冷……“阿嚏——”我吸了吸鼻子,身子一個哆嗦。兩手環抱著夾緊衣袍,剛想把膝蓋曲起來,驀地,一雙皂黑色的藏靴停在了眼前。我一楞,趕忙兒仰起了頭。

“起來。”紮西平措一臉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隨即徑自轉身朝著燈火昏暗的小窄道走去。我立馬從地上起來,邁步子正想追上去,不料臂彎被人從身後拽住了,奇怪地轉過頭去,正對上旺姆帶笑的臉。

她握了握我的手臂,“阿妹呀,你相公雖然冷冰冰的,但看得出他還是很疼你的。小兩口過日子,吵架拌個嘴是難免的事兒,說開了就成。”

“我知道了。老板娘,謝謝您!”我擠出了個笑容,跟她匆匆道了別後便疾步朝紮西平措走的方向追去。他走得並不快,我跑了沒幾步就差不多追上了。只是中間隔了些距離,我遲疑著,始終不敢再向前。

“過來!”紮西平措冷冷的聲音傳來。我絲毫不敢怠慢地跑了上去,迅速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小心在他面上掃動起來。他的神色依舊冰冰的,月光灑映下,臉色有些微的泛白,而那雙墨玉似的黑眸隱隱帶上了幾絲疲憊。

我的心一痛,慌忙低垂下頭,掩飾性地碾了碾腳邊的碎石子。

“你真得想清楚了麽?”清冷的聲音,隨風吹來,竟是鐵馬似地搖曳著。我一楞,擡頭看向他,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的紮西平措無法與我腦海裏他以往的每一個側面重合……心思怔忪間,我還是選擇了點頭。

紮西平措漠然地看著我,眸光越發覆雜起來,“這條路走不順的,你不後悔麽?”

“不後悔。”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或許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這條路是有多麽的不順。可我真得不後悔,起碼現在不後悔。我眨了眨眼,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對不起……”

紮西平措別開目光,久久沒有說話。

我擦掉臉上冰冷的淚水,目光追隨住他,“紮西平措,你恨我麽?”

“哼……”他自嘲地笑了起來,“恨?!我還能怎麽樣?就算恨你也不能扔下你不管,不是麽?”

我一楞,淚水登時絕了堤似地湧出了眼眶。伸手捂住臉頰,我慢慢地蹲下來,強迫自己不發出聲音,可雙肩還是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驀地,溫熱的手掌緊緊地按住了我的肩頭。一股大力將我的身子整個兒拉了起來,紮西平措放柔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回響在寂靜的夜裏,“別哭了,夜裏涼。”

他伸出手,略帶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陣陣暖意順著皮膚傳進來。紮西平措低垂著眼,神色覆雜地盯住我,忽然那幽黯的眼底眸光閃動,他一下別過了頭,“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是,我根本不恨你。”

低沈的嗓音伴著一股痛意傳入我的耳膜。紮西平措突然轉回了頭,身子一俯,濕熱的吻在我的唇上輾轉開來,熾熱的鼻息帶著一絲笑意,續斷地噴打在我的耳旁,“只要你開心,我什麽都無所謂。”

是呀,他從來都不會怪我的。無論我做錯什麽。而我呢?非得逼得他面上妥協了才能安心。“哼……”我有些自嘲地掀了掀嘴角,原來我也不是什麽好女人,我不過也是……自私到了骨子裏的人。

紮西平措見我停了下來,不禁皺起了眉,朝我的手臂緊緊拽了一下,“發什麽楞,快點走。”

“噢。”我點點頭,一路被他拖拽著,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抱怨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以前不樂意,可現在這樣地走著,好像也不是那麽難受了。

夜色已漸深濃,哲蚌寺裏悄無聲息的,只有煨桑爐裏的火苗間或飄忽。走上粗厚的臺階,又拐過數條游廊,雖然彼此都沈默著不說話兒,但我的心情卻輕松了許多。偶爾轉頭看向紮西平措的側臉,硬朗的曲線,在月色的映襯下,顯出幾分柔和……

走到拉讓前時,倉央嘉措正倚在墻邊,視線一下落在了我和紮西平措交握的手上。他擡眼看了看我,臉上的神情依舊淡淡的沒有變化。幾步走到我面前,他伸手將我的碎發別向耳後,隨即溫熱的手掌落在我的肩頭,“你先進去,我想和紮西平措單獨談一下。”

說完擡眼看向紮西平措,他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眼底隱隱的有些認同。看到他們眼裏的默契,我只好轉身打開了木門。

拉讓外的風很大,偶爾會從門窗縫子裏飄進來幾個輕輕淺淺的尾音。我坐在桌前,殘燈如豆,影子落在角落裏被拉得老長。約莫過了一刻鐘,倉央嘉措推門走了進來。我趕忙兒站起了身兒,目光跳躍地望住他,“你們都說什麽了?”

他沒理會我灼熱滾燙的視線,徑自走到桌邊,伸手去倒酥油茶。我等不及地扯了扯他的袈裟,倉央嘉措被晃得有些無奈地擡起了頭,“都不讓你聽了還問?”我不滿地皺了皺眉,但嘴上還是妥協地應道,“噢……”

低頭想著心事兒,忽地一碗酥油茶遞到了我眼前。我一楞,擡頭見倉央嘉措正側頭望著我。伸手接過來,我擡腿剛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不料膝蓋卻“碰”地撞上了桌角。

“啊……”我吃痛地吸了口氣,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本身就不是什麽耐撞耐碰的體質,加上長久時間的跪拜,又吹了一天的風,現下被這麽一撞,膝蓋真是一陣生疼。

倉央嘉措聞聲坐了過來,他輕擡起我的小腿,眼神掃向我,“痛得厲害?”

“嗯。”我擰眉點了點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住他。他擡高我的小腿,輕放在他的膝蓋上,伸手輕輕地揉著。不一會兒,疼痛感慢慢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陣微麻的感覺。

我慢慢地抿著酥油茶,擡眼看向神情認真的倉央嘉措,視線一時有些個模糊。這情景,熟悉得讓我有些失落……

“倉央嘉措——”聲音快過我的反應,等回過味兒來,映入眼簾的已是那毫無瑕疵的清俊面龐。

“倉央嘉措,你捏我一下吧,看我是不是在做夢。”說完我伸了臉過去,不料還沒夠長脖子,臉就被推了回來。“哎喲……”我一楞,轉頭看過去,他卻沒好氣地掃了我一眼。

見他遲遲不說話,“唉!”,我不禁嘆了口氣,“可是,真得像在做夢嘛!”

他聞言盯住了我,“你每天都夢些這個?”

“咳……”差點兒被嘴裏的酥油茶嗆住,我有些心虛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每天,偶爾罷了。”餘光瞥見倉央嘉措嘴邊隱約的笑意,我的臉上一熱,頓時不敢再作聲了。

屋子裏無聲無息的,可似乎流淌的空氣也帶上了一絲清甜。我彎著腰坐在檀木靠椅上,時間長了脊背便僵出一陣酸痛。實在忍不住,我索性請求換個姿勢。

腦袋枕在倉央嘉措的腿上,我不時地擡眼望向他。想起之前那每個想靠他近一點的日子,眼眶不禁有些個酸澀。都記不清有多少個那樣的時刻,想靜靜地看著他,卻只能對著空氣想象他的樣子。

“倉央嘉措。”我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皮,閉著眼說,“其實,我說要跟你參禪悟法都是假的,那些只是為了離你近一些。”他的氣息似乎頓了一下,“我知道,你那點心思,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我驀地睜開了眼,詫異地盯住他,“我有那麽直白麽?”

“沒有麽?”倉央嘉措有些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每次眼神都緊追著我,到底在看些什麽?”我一頓,倒頭又躺了回去,伸手摸摸鼻子,慢悠悠地避開他的話題,“可是你也沒有阻止啊。”

倉央嘉措並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緩緩地在我的面頰上掃動著。屋子裏又沒了聲息,只餘彼此交錯的呼吸聲兒。

我轉了轉身子,換了個舒適些的姿勢。眼神透過桌腿的間隙,直直地望住對面空無一物的墻面兒。慢慢地,眼皮沈了起來,就在思緒恍惚入睡的瞬間,耳邊突然響起低低的回應,“是,我默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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