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男一女迷惘地跟在雙成身後。通往六道輪回處的階梯陡峭漫長，直直延伸到了黑暗之中。女子的腳步還有些虛浮，走了沒多久，她腳一軟，便險些摔倒在地上。雙成出手很快，一轉身便扶住她：“小心點，一步一步慢慢來，註意腳下。”

這條長長的階梯，如翠嶷山的山路一般險峻，那時年輕美麗的母親也是這樣帶著她的小女兒，一步一步往山頂攀爬。她伸出雙手，像大鳥一般護在孩子周身：“大妞，別著急，一步一步慢慢來，註意腳下。”

雙成定定地看著這張含笑的面孔，她同當年的小女孩一樣，同樣天真爛漫地仰頭道：“我沒事，我好著呢。”

一旁的男子牽起了她的手道：“沒事就快些走。仙子，有勞你了。”

雙成垂眸搖搖頭示意無事，而男子卻開口道：“我、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仙子，不知道可不可以。”

雙成柔聲道：“請說便是，不必客氣。”

男子顯然很高興，他指了指火紅的忘川彼岸：“那是什麽花，怎麽那麽好看？”

雙成笑道：“那是彼岸花，又稱曼珠沙華，是四種天花之一，鮮紅芬芳，見之者可斷離其惡業，安定其神魂。”

男子一臉受教的神情，又繼續問道：“那我們適才走過的河是什麽河呢，為什麽其中好像有人在哭？”

雙成道：“那是忘川河，河中有許多惡鬼，他們無法超脫，所以在河中鬼哭狼嚎。”

“惡鬼？”女子好奇道，“什麽叫惡鬼？”

雙成失笑：“惡鬼就是……”

一問一答不知延續了多久。曾幾何時，在董家小院，那個到此沒多久的小女孩也是這般對什麽都感新奇。她才四五歲時，在院中蹦蹦跳跳地奔跑，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

她總是拿著她不認識的物什，一遍一遍地問道：“爹，這是什麽；娘，那是什麽？”

爹娘總是會很耐心地回答她：“這是稷，是五谷之一，可以用來做飯吃，吃它做成的飯，可以清熱解毒哦。”

“這是織布機，這是梭子。大妞看清楚，先紡線哦，再織布……”

走上這前塵梯，往昔種種紛至沓來，雙成已然心神動蕩，而這男子與女子卻並無反應。他們牽著手，含笑打量四周，天真質樸如同孩童，仿佛沒有過去，從來都是這般的純凈無暇。

女子漸漸走得腿酸了，她不由上前道：“仙子，我們這是往哪兒去，還要走多久啊。”

雙成笑道：“沒多久了，你們這是要、要去等待投胎了。”

那女子瞧見她的神情，像是被嚇了一跳似得，她倒退一步，緊張道：“仙、仙子，你別難過，我、我不問就是了。”

雙成有些訝異，她偏頭笑道：“我不難過啊。”

女子只覺心莫名一痛，她不由自主地上前，輕拭雙成面上的淚水：“噢、噢，乖寶寶，莫哭了，……誰在這裏來著？”

男子失笑：“你說得這是什麽話，還誰在這裏呢？”

女子羞紅了臉，她敲敲頭：“我剛剛明明記得的！是誰在這裏呢？”

是娘在這裏……雙成在心中默默答道。剛剛轉世的小女孩，看著這破敗的瓦房，陌生的父母，又是驚恐又是想念過去的時代。她日日啼哭不休，也不肯飲食。年輕的母親，自幼養尊處優，何時有過這種經驗，又沒有能夠請教的長輩。幸好，她很聰明，無師自通就學會了抱著孩子哄，從白天搖晃到了晚上，晝夜不停，嘴裏一遍一遍念叨的就是：“噢、噢，乖寶寶，莫哭了，娘在這裏呢，娘在這裏陪著你呢，不怕啊……”

那女子這般哄著，卻見雙成的淚水愈發洶湧了，男子拉過她道：“行了，你胡亂做些什麽呢，她都被你弄得更難受了。”

女子手足無措地看向雙成：“怎麽會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男子道：“還是換我來！”

他拉著雙成與女子大步往前走了好一會兒，終於瞧見了路旁的花朵。他走近摘了一大捧彼岸花，一朵一朵地插在雙成頭上。他心中有種莫名的篤定，這樣一定可以的。女子看著雙成滿頭鮮花的模樣不由吃吃地笑出聲來，男子聽到聲音，極為順手地將花也簪到她的鬢間：“行了，別哭了，也給你一朵。”

女子摸摸頭發，奇道：“我沒哭啊。”

越是有人疼的姑娘，就會變得越嬌氣，一有點不順心的事，就會開始抽抽噎噎地哭，特別是六七歲的小姑娘，最為任性。母親自小是被別人哄大的，在遇到這種情景時是慌亂不已，束手無策。這時只能靠父親來。可他也是個老實人，想出的辦法自然也是笨辦法。他會爬上高高的槐樹，摘下滿捧的槐花下來，給妻子女兒都插得滿頭都是。當母女哭完之後，一見對方的樣子，便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時父親便會在一旁長舒一口氣，正如男子現在這般：“可算是都好了。”

雙成的確沒有流淚了，她目光森寒盯著前方，她攔在男子與女子身前，冷冷道：“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

後羿從黑暗中漸漸顯露身形，高大挺拔，他上前道：“在下奉後土娘娘之命，前來接替仙子帶二位去投胎。”

雙成一震，她垂眸道：“就讓我送完最後一段旅程吧。”

饒是後羿心如鐵石，此刻也不由嘆道：“再送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們已經不在了。”

女子疑惑道：“什麽不在了，我們明明在這裏啊。”

雙成看著她清凈陌生的目光，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她黯然別過頭去：“好，勞煩宗布了。”

男子和女子沒有任何抵觸地離開了雙成，向著六道輪回處走去。只要投入那輪回，他們連面貌都會變得不一樣。雙成輕撫自己的眉眼，最後，就連最後一點聯系的東西也會失去。

雙成突然道：“等一下！”

男子與女子愕然回頭，雙成看著他們疑惑的面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女子突然恍然大悟，她對男子嗔怪道：“我們都沒有對仙子道謝告別呢，就這麽走了。”

她蹦蹦跳跳地下山，拉著雙成道：“謝謝你來送我們，遇到你真是我們的榮幸。對，得天之幸，得天之幸才叫我遇上了你。”

男子在一旁笑道：“是啊，得天之幸，能遇上你們，算是我最大的幸運了。不然要是讓我一個人去投胎，那多孤單。”

雙成渾身一震，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母親抱著她喜極而泣時，也是這樣說：“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不能有孩子了，沒人會投胎到我的肚子裏。沒想到……真是得天之幸，得天之幸！”

父親也是這樣在一旁連聲附和：“能有你母女，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了。”

由何而始，便由何而終。一句得天之幸是父女、母女緣分的起點，而另一句卻為他們的緣分畫上了永恒的句號。飲下忘川靈液的人，永遠無法回憶起前塵，自她做出這個決定時，董雙成便註定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

她呆呆佇立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終於哭出聲來。她捂著臉癱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沒有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誰說的，你還有我呢，你還有我呢。”

三足金烏一振翅便破開地府的結界，流光躍金照亮了這幽深黑暗的洞穴。雙成在淚眼婆娑中擡頭，金霞萬丈，如同流光溢彩的錦緞，在她眼前鋪陳開來，一如當年。他帶著太陽般燦爛的光輝朝她奔來，同樣形容俊美，眉宇間卻帶了些不屬於他的哀傷惆悵。

雙成跌跌撞撞地起身，撲進了他的懷裏。陸壓緊緊摟著他：“不怕，有我在呢。”

地府的陰兵如蝗蟲一般朝此匯集，陸壓輕蔑一笑，一拂袖便將他們全部震開，轉身便帶著雙成絕塵而去。地府眾巫族只見一道長虹破空而出，不由勃然大怒：“這廝實在是太過分了！若不拿他下來問罪，怎麽咽得下這口氣！後羿呢，快讓他拿射日神箭把這死鳥射下來！”

後土娘娘溫言道：“都停手，何必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作者有話要說：

莫愁語出梁武帝蕭衍的《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於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這首詩講得是女子莫愁幸福的生活，她十六歲嫁給盧家，富足終老，享受了一個平凡女子該有的一切歡樂。而董雙成，作為天帝的外孫，不老不死的仙女，在瑤臺中大權在握，實際過得還不如一個凡人女子，所以才說是：如何瑤臺為天女，不及盧家有莫愁。

PS：章節名稱是改編噠，原詩是：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而且，下一章就不虐了，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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