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攸寧覺得她老爹最近有些古怪。

他總是盯著娘親看。

其實她老爹一直是座望妻石，喜歡看自己媳婦兒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可這回的古怪之處就在於，她老爹的眼神不對。

從前爹爹看著娘親，就像是見著了這世間最好最好的東西，與阿黃盯著骨頭的眼神有異曲同工之妙；可現在，蕭攸寧總覺得爹爹的眼神不一樣了。好像有些欲言又止，又好像有些隱忍的苦楚，甚至有幾次，蕭攸寧覺得自己看到了爹爹眼裏的淚花。

在十二歲的小石榴眼裏，爹爹的眼神，只能讓她想起茶樓裏張老頭兒總喜歡講的那個故事。

歷歷萬鄉，尺素難寄。

天涯浪人，箋短情長。

蕭攸寧越想越覺得心裏發毛，仿佛下一秒爹爹就又要披甲出征，她和娘親就變成了孤兒寡母的可憐人。

可她看著娘親神色如常，爹爹也並未有其他古怪，楞是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林奚是何等通透的人，她當然也註意到了蕭平旌的古怪，以及自家小丫頭的焦灼無助。

她有時想將事情原委給女兒講清楚了，卻又覺得前塵往事早已過去，不必再給孩子提。況且自家小姑娘急得團團轉卻又不敢貿然開口怕壞了事的焦灼樣子實在是很可愛，她也就懶得解釋了。

而她之所以能保持淡定，是因為她知道蕭平旌為何古怪。

那天夜裏她回屋發現自己藥箱裏的小隔層有被動過的痕跡，又見蕭平旌居然破天荒不等自己就早早和衣睡了，便將事情猜出個七八分。

那藥箱的隔層裏，放著她從前獨自雲游時寫的信。

那幾年與平旌罅隙未解，一人在外，竟也不再寡言，每每都能寫出好幾紙的話來，卻終究是尺素難寄。

便只得將那些信存在藥箱裏貼身帶著。

後來與平旌歸隱、成親，日子過了這麽久，這些信也不知怎的，就是舍不得扔。

從那年長亭再遇攜手歸隱起，蕭平旌就對林奚的藥箱充滿了興趣。

那次他偶然一瞥，發現藥箱裏還有個小小的隔層，顯然是裝不下草藥書本的，便隨口問林奚那小隔層裏藏了什麽。

哪知林奚避而不談，反而叮囑自己不要動亂了藥箱。

這一來一去，蕭平旌就更加好奇了。

可惜林奚時時將藥箱帶在身上，他也委實不太敢未經允許就翻了媳婦兒的東西，只得一直憋屈著。

那日夜裏偶然瞧見林奚將藥箱放在了房裏，且半開著蓋子，剛好能讓他探進那隔層裏去。

這時候再不趁火打劫一把，可就對不起蕭二大爺的智商了。

可原本不看還不打緊，這一看，縱情江湖十餘年還自號攬山河居士的蕭大俠居然落下淚來。

他其實一直不太敢回憶那幾年，大哥已逝，父王病重，大嫂和策兒遠在瑯琊，他一個人躲在甘州和自己擰巴著，心上的姑娘被他氣跑了，丟在山水間，好像永遠都找不回來。

而今日林奚這些從未寄出過的書信，卻叫他不得不想起那幾年了。

平旌親啟：

見字如晤。

平旌，昨日我在山上偶得了兩株不錯的蕪芹子，方才才將草樣描好入本。今日事已畢，我便提筆同你說說話。

我每次給你寫信，都要開頭致一句“平旌親啟”“見字如晤”。其實我自己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將這幾紙廢言寄給你，而你，大概也不會想見到我吧。

可也不知怎的，這一年來時時在紙上與你說一兩句，竟已成了習慣。

從前在金陵，我總是個寡言的，倒是你一直在我耳邊念叨個不停。從北燕和親，到金陵逸聞，還總要說上那麽一兩句你在瑯琊山上的趣事。平旌，那時我雖話少，可聽你說，也覺鮮活有趣。我喜歡聽的。

大概是輪回有數，從前我寡言，如今我再聽不到你同我說話，就該輪到我自己喋喋不休了。

今日是初一，我方才在廊上站了一會兒，想看看是否有月可賞。

我大概也是有些傻了，到底是初一，哪兒有什麽月華如水。

然啟竹溪風光獨好，夜空朗潤，我也還算有福看到了幾束殘輝，倒也不算白費力氣。

只是秋風已起，竹林裏風聲瑟瑟，聽著有些瘆人。夜又涼了，我懶怠取木生火，便又回了屋裏。

左右我打算在這裏多住幾日的，幾處風光，也不急得一日看完。

平旌，我每次提筆前，總是想著有很多要緊話要同你說。真寫起來，卻又是芝麻粒似的流水混賬，想來自己都覺得有些滑稽。

好在尺素難寄，我這些信你永遠也不會看到，就權且容我這放肆一場吧。

我這幾月在金陵周邊，總聽人說起北境新去的懷化將軍。

他們說，懷化將軍不愧是將門虎子。年紀輕輕，治軍卻嚴明，入軍營不過一月便令將士們心服口服。

世子去後，老王爺病重，百姓們或許曾有恐慌吧。

可如今你去了，他們似乎又放下心來。

我從前在濟風堂、在長林府，從未有過如此真切的體驗，也從未想過北境與金陵之遠近。

我知道保家衛國乃大丈夫天職，也知道長林之責，護衛北境，天經地義。

可這一年來，獨自雲游，遍訪山河，置身在這海海人生裏，我卻好像隱約明白了北境之於千裏之外的這些百姓，是何意義。

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北境，可他們一生的安樂悲歡，都與那個地方有關。

從前，長林是他們的底氣。

如今，你就是他們的底氣。

平旌，林奚自知清冷，家國天下之於我，雖有不能忘的原則與底線，卻從未是真真切切擔在肩膀上的責任。

我是醫家，從前只想治病救人，往後大概也會是這樣。

可是平旌，我還是為更了解你，也更了解長林而欣喜。

平旌，你是所有人的底氣。

是老王爺的，是陛下的，是大梁百姓的，也是我的。

林奚為友，很為你驕傲。

外頭風又起了。

啟竹溪風景雖好，可這竹林一到夜晚總有些陰森，到底是美中不足了。

至此擱筆，願君安好。

順頌秋祺。

友 林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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