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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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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一零一樓的中式餐廳,靠窗的安靜位置裏,方寧真雙手放在腿上,低垂的眼睫落在窗外的港灣美景。

那時,幾艘船駿來,拉出白色浪痕。

她一身合身的粉色優雅套裝,襯出纖瘦修長的體態;腳上是昨天閑逛時買的平底鞋,剪裁造型關系,配上正式服裝不顯突兀。然而初穿上感覺頗合,一路行來卻是有些磨腳,久坐似乎開始腫脹,不大舒服。

昨晚睡得晚,睡得沈了,今早鬧鐘響了很久她才勉強爬起身。

廷亨已不在。

他說過無論待到多晚都會回九龍,不會在她那過夜……睡夢朦朧間,她有點印象,感覺廷亨起身為她拉好被子,聽見他收拾散在桌上的會議資料,替她關上電腦。

門被輕聲關上那時,天已見白。她微微睜眼,又再睡去……

“方總,你看如何?”

身側傳來一聲喚,方寧真收斂心思,擡眼望向手中拿著一瓶酒的男人,點頭笑應:“謝董比我懂酒,選合你意的就好。”

“就這瓶吧。”謝董將手中的白酒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才回到她對面的位子坐下。“方總在香港的行程應該很滿,今天特別撥空,我真的很開心。關於入股的事,大致上就如我請秘書發給你的合約內容,你看過之後,不知有什麽異議?”

入股合作的事,在電話中聊過,雖未深談,可她隱約懂了謝董的意思。她對捷思的現況沒有刻意隱瞞,出發到香港前收到了他寄來的初步細節,剛才他們用茶點時也將話說得更白了,明示著這不是能談的條件。方寧真回著:“謝董的提議我認為很符合兩間公司合並的多項考慮,只是捷思不是我一個人的,具體的討論,我想新年之後你到臺灣來,你、我和馬先生可以碰個面。”

今天的會面是謝董堅持她既然來了香港,就得讓他作東請吃飯,否則關於兩間公司的合並,是大事,她沒可能不叫上廷亨。來了方知,是場卸權的鴻門宴。

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在華南已闖出一席之地,算上港澳兩地的客戶名單,談起股份分配確實比捷思更勝一籌……謝董看中捷思的原因是廷亨作為專業發言人的能力,至於負責策略企畫的自己,他想必已找好了能替代的對象。

然而捷思目前的股權分配,她的大於廷亨,所以謝董才會先跟她見面。這,也算是對她的基本尊重吧。

只是謝董可能不大明白捷思的運作,將客戶分為三類:她的客戶、廷亨的客戶與共同的客戶。合並過後,股份將重新分配,謝董想分散她的權力,可她仍握有捷思最有價值的客戶群,這將會成為她的最佳談判籌碼。

方寧真隱在桌下的手稍稍收緊,握住了衣裙的布料。

謝董其實也不需明白那些細節,因為,他早已看穿自己志不在掌權。捷思是她與廷亨建造的理想事業,為了維護捷思,究竟她能犧牲到什麽程度?很多時候,她也會被自己嚇到。

此刻心中的不悅,只是源自自我存在價值被否定。若就理性來想,綜觀大局,合並的條件不算嚴苛。

服務生在兩人手邊放上了酒杯,斟了點讓他試味,然後替兩人滿上酒才離去。方總個性溫婉,卻是聰明理智的女人,他丟出的肉塊雖然帶骨,為了填飽肚子,她還是會啃下。謝董執起杯,在手中搖了幾圈,道:“馬總為人不如方總穩重、有遠見,到時還請方總多多溝通了。”

這對公關界的金童玉女不是只在臺灣出名;捷思主力在臺,可對於香港市場也是跨海經營多年,在業界很少人不知道。他觀察兩人已久,馬廷亨能力不輸方總,卻絲毫不介意讓自己的女人當家作主,許是出於對她在感情上的愧疚……這樣的男人,極好操控。

“我相信馬先生會有自己的判斷,屆時會給謝董一個滿意的答覆。”方寧真松開了手中的布料,答道。謝董開出的條件,對廷亨來說是極好的,一旦成事,也同時擴大了他的舞臺;可她的確該想想怎麽說服他——自己並不覺得委屈。

謝董聞言一笑,話中帶了點意味:“枕邊人的話,他又怎麽會不聽呢?”

不習慣與人爭言語上的輸贏,方寧真只是淡淡微笑。低頭看了眼手表,時間尚多,距離晚上的餐會還有段時間,不過她與謝董話不投機,正事聊完也無需再做停留。若現在離開,還能到銅鑼灣嘗嘗那家新開的甜品店,據說栗子杏仁糊很香濃滑順……

“方總,你酒一口都沒喝呢。”註意到她似乎有些分心了,謝董說著。

方寧真回道:“謝董特地為我挑的酒,真是謝謝,但我酒量淺,晚些還有另一個餐會……”

“你這麽說就是不給我面子了。”謝董搖搖手。他們的對話有多處可能引起她的不愉快,可未來仍是長期合作的對象,心生不滿不能往心裏壓;這酒他是為陪禮而開,是對捷思方總的敬意,她不能不受。

謝董話裏的意思她明白,可……方寧真有些為難。

“我敬你,”謝董放緩語氣,舉杯輕敲了她的。“也敬我們共同的未來。”

遲疑片刻的手,還是將酒杯拎起,方寧真抿了抿唇,就一口,應該無礙……

“謝董的話聽起來有點暖味呢……怎麽能趁我不在時,對我們方總示好呢?”

兩人聞聲同時轉過頭,緩步走來的男人身上是筆挺的炭灰西裝,白色襯衫搭上糖果色的領帶,臉上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朝兩人揮了揮手。

停在寧真身邊,馬廷亨笑容不減,伸手抽走了她的酒杯,向謝董點頭道:“方總喝了酒的模樣,我不喜歡讓外人瞧見,還請謝董見諒。”

這男人在說什麽鬼話……方寧真條地瞪向他側臉。

謝董楞了楞,失笑。

馬廷亨忽略寧真的瞪視,逕自啜了口酒,閉上眼很認真地品嘗,片刻,才將酒杯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失望地道:“只要年份對了,就能不理會葡萄種類、產地……看來這樣的想法行不通。”

謝董臉上笑容已斂,方寧真繼續瞪著他,不明白他忽然冒出來說這些,打的是什麽註意。

別急,就快說到重點了。馬廷亨笑眼彎彎,無聲地回應她瞬間精神百倍瞪人的眼眸,一會,才轉向謝董道:“謝董別覺得不好意思,這酒也不算差的,只是我比較龜毛。”

方寧真淺淺抽了口氣,頭開始有點暈。這男人是靠說話吃飯的,今天是吃錯什麽藥?得罪謝董對他有什麽好處?他想害捷思關門大吉嗎?

馬廷亨拿起桌上的白酒瓶,轉了半圈,細細讀來,繼續說著:“年輕酒莊能做出這樣的品質算是不錯的,可若想著買下經營不善的老字號,承接其技術,加上新潮的推銷通路手法,就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神奇力量,那也是有點天真哪……你說是吧,謝董。”

“想不到馬總對酒這麽有研究,是我獻醜了。”面對他的話,謝董皺了皺眉,再舒開。“我答應了方總下回到臺灣時,我們三人好好聊聊未來的計劃,到時還是讓你來挑瓶好酒吧。”

撫撫臉頰,搖搖頭,馬廷亨笑容漾深。“我剛剛說的,也就是我們兩家合作後會有的未來呀……噢,是不是我比喻得太難理解——”

“馬先生需要跟我私下談談,”方寧真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向謝董抱歉道:“謝董,謝謝你今天的時間,我們——”

“我們決定自生自滅,不勞謝董花錢入股。”玩笑般地,馬廷亨呵呵呵接道,一把拉起寧真。“再聯絡。”

方寧真雙眼快凸出來了,她根本不敢看謝董的表情,只能被廷亨拖著離開餐廳。

馬廷亨扣著她腕間,直到兩人進了高速電梯,才松了力道,卻沒放手。

“你瘋了嗎?”咬著牙,方寧真揪起他手肘,逼他看向自己,不可置信地一字字質問。

“看得出來嗎?”馬廷亨笑容已不覆見,只是懶懶地反問。事實上,他是累翻了,整夜沒睡,幫她整理完文件想順手關了電腦,瞄見謝董寄來的合約,讀了內容,他很想把寧真挖起來問個清楚。她究竟明不明白在謝董開出的條件下,她只會成為一個掛名的職員,說好聽點是留守臺灣市場,實則對於公司在其它地區的發展方向、營運策略將完全沒有影響力?

還是,寧真認為地盤小也無所謂,只要能待在捷思就好?

電梯高速下降,方寧真頓時又有些頭暈,她閉了閉眼。

“今天早上有吃維他命嗎?”眉間幾不可見地擰了擰,馬廷亨下意識扶住她上臂。

今早起身,床頭櫃有一罐綜合維他命,她楞了很久,伸手拿近,發現是開過的。方寧真看著電梯即將到達一樓,考慮著該不該再上樓去向謝董道歉。

“最近你看起來真的太累了,所以今年生日禮物就送綜合維他命,很實用吧?”電梯門打開的前一秒,馬廷亨改握起她的手。“我開來吃了一顆,沒毒其它都給你。”

“……”這種轉移話題的方式,真的很不像他;但這種無厘頭的送禮,倒是很像以前的他。他們剛在一起沒多久的那年生日,她被迫收下的禮物正是他覬覦已久的進口摩卡壸……眼見電梯門開,方寧真想抽回手。

並非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馬廷亨邁步,又將她拖著走。“寧真,不要輕易說對不起,道歉只會讓人覺得錯真的全在你。久了,更會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歉疚什麽。”

那背影很高、很挺,拿來當擋箭牌應該很不錯用,可他能為她擋一次,下回他會及時趕到嗎?今天是廷亨正好在她身邊,為她說話、替她解難,若她因此起了依賴心,廷亨要負責嗎?方寧真眉微蹙,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商業大樓、離開了商場,直到搭上地鐵,她還是沈默著。

“我餓了,陪我吃飯吧。”地鐵到站,馬廷亨握了握她的手,下了列車。

“廷亨,”他腿長,總是走得太快,可她對發疼的雙腳隱忍已久,方寧有些跟不上,語氣也失去平時的溫和。“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這麽沖、這麽自我?”

人群中,他停下腳步,回頭與她對望。

“謝董提的條件,不順你的意,我們可以慢慢再協議,把場面弄得那麽僵,到時是誰要來收拾殘局?”她很不滿,十分不滿。廷亨耍帥,捷思的財務危機可不會因此就解決。

她的聲音略大,顯示是真的不高興了。瞥了眼路人偶爾投來的打量視線,馬廷亨還是握著她的手,道:“讓我分擔你的壓力,我們可以一起收拾。”

話說得容易,他是在瞬間忘了剛才是誰又捅了另一個婁子嗎?他還笑得出來?!一定是腳太痛了……生平第一次,方寧真真的快抓狂了,“公司的赤字你不是沒看過,謝董有他的考慮和作風,你擺出高姿態,對事情有什麽幫助?”她只差沒說出,廷亨就是她最大的壓力來源。

馬廷亨不喜歡寧真看著自己的表情,那眼神好像在說,他就是麻煩、他令她頭痛,最好他現在就從她的生命裏消失!

“廷亨,”身邊人來人往,他們的停滯與對話已經引起一些人的註目。方寧真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先回去吧,給我點時間,我會好好想想該怎麽處理這件事。回臺灣之後我們找一天把帳的事、合約的事都說清楚——”“真,你還不懂我嗎?”她在打發他嗎?馬廷亨盯著她悄悄掙脫的手,咬牙道:“捷思可以縮編、可以裁員,可以想盡辦法度過財務危機,可是捷思的核心價值不能被動搖。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很風光,他在內地很吃得開,但背地裏的小手段你沒聽過嗎?我們是公關人,賣的是專業,講究的是品牌名譽。還是你認為把我交給謝蓳,有機會順便賣身也無所謂?我不用現在回去冷靜,你也不用花時間再想,我們更不用另擇良日說話,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在我心裏,你就是捷思的核心價值,我不會讓你退出!”

他越說越大聲,四周已有人停下觀看,方寧真咬咬下唇,直覺退了幾步。

“如果你執意,我不介意讓捷思成為歷史!”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警告著,側過了臉。女友提分居,接下來是中年失業兼負債,這故事是誰寫的?是想逼死他嗎?

同一刻,候車大堂兩側的列車先後進站,門打開了,人潮湧出,沖散了他們。

才不過轉眼剎那,方寧真已看不見廷亨。立在原地,痛覺從腳底向上延伸,被來往行人碰撞,那瞬間,從未有過的心酸感覺竄上,她胸口一窒,就要喘不過氣。

驀地,溫熱的手抓起了她的,使力扯到身邊,馬廷亨咬牙吼道:“以為我走在前頭沒發覺,以為被拋下了,你就不會喊住我?你就不能跟上來找到我嗎?”

搞了半天是她自己的問題嗎?方寧真責怪地睨著他,又看向身邊圍觀的人,道:“夠了,廷亨——”

懷夠!”這種時候還在左顧右盼,那什麽時候才會發覺自己就在她身邊?真的要被氣到爆血管了……馬廷亨一把將她攬到懷裏,惡狼狠地瞪著路人甲乙丙,斥道:“沒見過夫妻吵架啊?想看事情怎麽收尾,不會自己去買片成人影片DVD!”

這個男人怎麽可能會是她合作超過十年,最懂得應對進退、最謹慎選字措詞的發言顧問?她已經瞠目結舌得說不出話了。到後來,方寧真單手遮在額角,擋去旁人太刺眼的目光。

馬廷亨擁著她撥開人群,出了地鐵站,帶她回到住處。

中途,他們路過超市時,他還順便押著她一起買了食材;馬廷亨的字典裏沒有氣飽這回事,只有越氣越餓。

一路都保持沈默的方寧真已經完全摸不清他是餓暈還是怎麽回事,離開地鐵站、離開超市,她原有的惱怒已經變成無奈。在電梯中她褪下那雙讓人想馬上丟掉的鞋子,拎在手中,身後他提著大包小包跟上。

“現在起的三十六小時內我都不想著到你,廷亨。”打開房門時,她頭也不回地說著。“今晚的餐會需要邀請函才能進去,明天開始的展覽也要工作證才能進場,你……你不要再讓我為難了。”

門被關上了。

馬廷亨停在原地,低頭看了眼精心挑選來降火氣的食材,過了很久,還是無法決定該怎麽處理它們。

位於高樓靠窗的宴會空間,俯瞰喧囂夜景,很是平靜。

偏暗的燈光、水紅的小禮服,將她村得滿臉暖意,手中的香檳杯靠在唇邊,偶爾沾上一口。

有人經過打了聲招呼,她回以微笑,聊上三兩句,待來人離去,又轉向窗外享受一人時光。未久,幾位同事上前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過頭,終於看見了自己。

純黑禮服,白色領結,馬廷亨高挺的身子靠在鋼琴邊,雙眼鎖住她的回眸,單手收在口袋中走來。“我不是說過,不喜歡讓人見到你喝酒的樣子?”

看著他來到身邊,方寧真翻翻白眼,小聲回道:“氣泡水啦。”廷亨對她規定多多,她正倒數著需要乖乖遵守的時日,眼下他們是雞尾酒會主辦人,不喝上一杯交代不過去吧。

“氣消了?”一個月前在香港被她下達了三十六小時人間蒸發令,馬廷亨乖乖地改了機票回臺灣。接下來的日子裏,若不是寧真找他,絕不故意出現在她視線裏,省得她把自己氣壞了。

文方寧真斜睨那燦爛過頭的笑顏,轉轉眼。這段時間她想過了,廷亨說得設錯,為了保住捷思而考慮向某些他們不以為然的行為妥協,是有點自亂陣腳的表現;就算關於謝董公司的負面行事傳聞從未被證實,就算她嘗試以各人有各自行事風格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都該明白他們不會長期停留在與自己理想不符的公司裏……廷亨的堅持沒有錯,只是那天他話說得過頭了。

後來她跟謝董聯絡時,得知廷亨已跟他通過話;他們的合作關系會維持現狀,入股的事暫緩,待以後有適當時機再討論。

把活的說死,再把死的說活,這是廷亨的拿手好戲,既然謝董不追究,她也不是非得知道他們之間達成什麽協議。

方寧真低了低頭,幾綹發絲散在臉頰。

馬廷亨伸手,替她將短發挽至耳後。“氣色好像有好一點,應該是我的功勞吧,嗯?”

“維他命我會每天吃的,”方寧真覷了眼他認真邀功的笑臉。“你不用再幫我準備午餐便當了。”

“時常在外應酬,外食吃得很膩,我喜歡在家煮飯吃飯,你知道的。再說,只煮一個人的分量很難抓,你就當幫我消耗一些剩菜……當然,這些都只是借口。”瞎扯了長長一串後,他很誠實地說著:“我在討好你,感覺不出來嗎?這是愛夫便當,滿心感謝地吃吧。”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太直接,意圖太明顯,方寧真蹙眉,道:“廷亨,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演練過很多次的,趔分手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變得艱澀。

想象過很多次的,當她提分手,自己會霸道挽留,還是一貫的耍無賴……可一旦到了這關頭,馬廷亨不說話。他說不出話。

生日那夜,她的吻、她的體溫讓他明白了她仍愛。若不愛了,離去是必然。離去很容易,但在仍愛求去,那是被傷害到多深才會有的舉動?

霸道與耍無賴都是手段,手段背後的真心如何,現在的寧真只會選擇不看不聽,只會說服彼此長痛不如短痛。

所以馬廷亨說不出話。

沈默持續著,身邊客戶、同事不時經過,方寧真知道他們看不見廷亨的表情,但她看得清楚。

“如果你想要搬回來,”他還是開了口,再遲一秒,就怕她真能下定決心。“家裏暫時不大方便。”

方寧真看著他。

“過一陣子吧,寧真,”他傾身上前,擁了擁她。“再過一陣子吧,好嗎?”無計可施,所以用上了最狡猾的招數。

那低啞的聲音染了一絲澀意,證忡著,方寧真輕輕勾上他肩後。

當馬廷亨將她抱滿懷,埋進那微香發間,身側傳來一聲喚,怯懦的聲音說著:

“方方方總……莊小姐到了,”沈家豪被馬總瞪得有點口吃,幹笑道:“她說上回的事聊到一半,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

“方總現在方不方便,你自己沒有判斷力嗎?”手還搭在她腰間,馬廷亨輕笑問著。

方寧真不著痕跡地從廷亨懷裏退開,不理會他總是多一句的話,朝助理點點頭。“休息室的置物櫃裏有我的公文包,裏面的文件夾是要給莊小姐的企畫書,你請服務生幫你開門,我馬上過來。”

“收到。”沈家豪逃之天天。

“你去過莊小姐店裏嗎?”寧真正要跟去,馬廷亨踏了一步,擋在她前頭問道。“莊小姐有間牛郎俱樂部,社交圈裏眾所周知,我聽說她給了你一張貴賓卡。”

那語氣像在捉奸……方寧真微微嘆了口氣。“還沒去過,不過答應了思佳會去看看。廷亨,她的店是不是牛郎店,宇霏也去過幾回了。”

“我會放任宇霏做的事,你就能做?寧真,你以為我是用同一種標準嗎?”馬廷亨輕輕問著。可能,這女人真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我是去工作。”同一標準或不同標準,這些根本不是重點。如果愛情也有標準化流程,那大家都會輕松很多。方寧真淡聲回著,已不想與他爭論這個無解的問題。

“這邊結束後,我送你回去。”當她結束話題,從身邊經過,馬廷亨握住了她的手道。談私事,她不喜歡有外人圍觀,那他很樂意制造兩人世界。寧真沒有拒絕,於是他又說:“你和莊小姐談完,就來吧臺那找我。”

真是一段不上不下的關系,男友與男性朋友間的差別還有點模糊,就……當作是個緩沖期吧。思忖一陣,還是應了聲好,方寧真點頭步離。

穿過小門,助理手中拿著文件正向她招手,另一頭,思佳更是開心地向她撲來。

“寧真!”莊思佳熱情地喚著,轉身替兩人拿了杯紅酒,遞向前。“說好要約的,結果你忙我也忙……聽說你最近一直飛香港,下次去是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去逛街吃好料。”

每每都被她的熱情感染,方寧真失笑,接過助理手中的文件,與思佳來到兩人沙發區,才道:“真的不好意思,答應你又食言。”

“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啦。”寧真就是凡事太認真了……莊思佳趕緊搖搖手。“你忙代表捷思生意好呀,可是那麽常飛,怎麽沒考慮幹脆待在那邊?”

“有想過。只是初步需要協調,我也開始兩邊帶人,以後可以輕松一點。”本來是為了與謝董合作的布局,事情沒談成,反倒接了幾個新案子。學長替她估算過,只要維持現階段的每月新案量。過完第一季,雖然仍舊是負數,但赤字有望慢慢改善;目前她讓高雄辦事處的同事偶爾跨海協助,邊打算著接下來是否該派人過去。方寧真下意識撫上腹部,不知是否真因為年紀的關系,很容易累,太常飛似乎也不是好事,總想著一步步來、一次解決一件事,可這事也不能再耽擱的……再過不久,就顯肚了……

可……分手分到一半,她該怎麽和廷亨開口?

原本很自信能在分手後與廷亨繼續一起工作,兩人能退回同事與朋友的位置;很多突發狀況她都想過,包括廷亨的刁難、挽回、甚至適應問題,她都能耐心相對。但在她的分手計劃中,並沒有懷孕這項耐心化解不了的危機評估……

近來每次思考這件事,都像鉆進了一個死胡同,接著就只能把問題拋到一邊,先著手公司面臨的難題……真的好煩哪!到底是她上輩子欠了廷亨,還是這輩子廷亨造孽欠她,下輩子再來還?這些感情債能不能一次和廷亨結清,她不想再這麽頭痛了。

看她揉了揉額邊,莊思佳關心問道:“還好嗎,寧真?”

“嗯,沒什麽。”方寧真將自己從紊亂思緒中抽離,自嘲應道:“以前也不是沒這樣拼過,還有過一個星期飛香港兩次,持續三個月呢……體力問題吧……”說著說著真是有點感嘆了。

“你真的應該來俱樂部放松一下。”莊思佳拋拋媚眼,認真地推銷起自家店鋪:“保準你一試成主顧。”

方寧真被她逗笑了,不置可否地轉開了話題,將手邊的文件推到她眼前。“說到店的事,思佳,上次你傳給我看的資料我看了,這邊是我的一些想法,你參考看看。”

“謝啦!”莊思佳正要拿起,手機響了,她聊了一會才收線,對寧真有些抱歉地說道:懷好意思,家裏突然有些事,我要先回去了。”

“嗯,”方寧真點點頭。“我請家豪幫你叫車。”

懷用麻煩了啦!”莊思佳將文件與手機收妥,起身拉了拉她的手。

懷過你送送我吧,好嗎?”

“好哇。”方寧真學她的活潑,兩人挽著手離開宴會廳。

被拖進電梯,思佳又說了很多俱樂部的事,直到上計程車時才放人。方寧真獨自回到宴會廳,發覺時間已過十點。

走向吧臺,想問問廷亨是否能離開了,遠遠,聽見了他們的笑聲。

廷亨高挺的背影,與宇霏爽朗的笑顏……她說著什麽令他開懷大笑的話,不時推著他上臂,然後兩人再一起大笑。

只是笑。

……只是笑。

五年以前,任誰都會說,廷亨與宇霏像兄妹。她也曾和宇霏有過姐妹一般的親密關系,她愛極宇霏的真誠活潑與不拘小節,如同她對思佳的感覺。廷烽的意外後,漸漸地,只剩她自己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廷亨與宇霏是兄妹。

然而姐妹不是真姐妹,兄妹也不是親兄妹……嫉妒的種子就是那麽無中生有,一旦落到心裏,即使不灌溉不施肥,也會萌芽。意識過來時,惡意蔓延滋長,她成了一個醜惡的人。

不要了……她不要再看起來那麽委曲求全,或是毫無所謂,或是成熟理智,或是心機算計,或是伺機報覆……是誰規定只有這些選項的?

方寧真緩緩轉身,瞥見了側邊鏡中的自己。

口紅印在用了一晚的杯上,她唇色泛白,卸下表象,她只是個反覆心碎的女人。當傷心、疑惑的情緒浮現,常被他的頑皮與溫柔轉移註意,然而總在轉身後,又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花了太多心力在感情上,太擾亂,太易拖垮身邊其它事物。

所以她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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