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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是刺槐我是暮夏(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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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漁正不由地放慢了腳步, 陸明潼卻忽地擡眼,朝門口看來。

冷不丁跟他對上了目光, 沈漁神色尷尬, 趕緊的走了。

門裏這男人是陸明潼舅舅。

當時,許萼華急著出國, 想將陸明潼轉去國外讀書, 但這裏面層層關隘都得需要時間打通。

陸明潼不想走,便主動提出自己去住校。學校裏食宿不愁,周六還有老師集中組織強化班, 方便他留出更多時間學習。

許萼華沒那個臉面去央求娘家兄弟幫忙,一時間想不出萬全策, 也是頭腦發昏地應允了這個提議。

只是她不知道, 陸明潼只在學校裏住了半學期不到。

新學期開始時, 退宿入宿的人多,宿舍那邊審核沒那麽嚴, 不比半途提交申請的。陸明潼自己偽造家長簽名, 遞了個退宿申請, 竟給通過了。

許萼華在國外安定下來之後, 與父母的關系也緩和幾分。到底放心不下陸明潼,便去跟陸明潼外公求情,說她可以一輩子不再踏足陸家,免叫家裏人蒙羞。但明潼畢竟還小,又跟此事無關,萬望顧念稚子無辜, 將明潼接回江城。

陸明潼的舅舅,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選在年關的當口,為的是有個說頭,接回去吃頓團圓飯,再提轉學回江城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但叫陸舅舅沒想到的是,陸明潼一塊硬石頭,絲毫不承他們的情,只說自己住校挺好的。

陸舅舅說:“你才十五歲,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心智決定自己的未來。到底,你外公念及血脈親情,明潼,你不能不懂事。”

陸明潼說:“你們把我媽掃地出門的時候,可沒在乎過血脈。”

“從小到大,她幹了多少糊塗事,陸家門楣就合該由她糟踐嗎?我們其他幾個兄弟清白為人,憑什麽被她累及名聲?”

“所以,我不回去,不給外公添堵,也不給你們陸家門楣添堵。如果舅舅你覺的我不配姓陸,我不姓陸也行……”

陸舅舅氣得半晌才又言聲,“好歹,你跟我回去過年。你一個人待在這兒,連口熱飯也沒有,別叫外人說我們陸家人薄情寡義。”

他說話,永遠一句關心裏面摻半句人情世故,偏偏這個時期的陸明潼,就是個草木皆兵的杠頭,聽不進關心,只覺得話裏的利害關系尤為刺耳。

因此陸明潼態度更強硬,說不回就是不回,大門一開,擺出趕客姿態。

陸舅舅仆仆一程已是仁至義盡了,當下給陸明潼外公打了個電話,把手機遞過去,叫他自己回絕了善意,別往後有人編派他這個舅舅待人不周。

陸明潼與外公說話時便沒這樣橫沖直接,外公好說歹說,左右他只說不想回去,再追問為什麽,就以不吭聲應對。

末了,外公嘆氣說:“你把電話給舅舅吧。”

陸舅舅再說兩句,掛斷電話。

他來時就做了萬全準備,這時候恰好派上了用場——自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封紅包,也不管陸明潼接與不接,擱在了玄關櫃上。

這紅包裏,除了分量豐足的壓歲錢,還有張名片,他一個南城的朋友,倘若陸明潼有什麽事,可以給這人打電話。

沈漁做完掃除,搭凳子貼完春聯,離開的時候,在巷子裏,再次碰見陸明潼。

他應當是出來買東西的,沈漁往他提的袋子裏看一眼,照舊是方便面、自熱飯,與前幾回不過是有沒有火腿腸的區別。

兩人迎頭撞上,有點狹路相逢的意思。

陸明潼主動往旁邊一讓。

沈漁:“餵。”

少年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深灰色羊毛圍巾遮住下巴,露出皮膚白凈的臉,鼻尖讓寒風凍得微微泛紅。

她問:“剛才那人,是不是接你去過年的?”

說起來,這應當是這麽長時間以來,沈漁主動跟他搭話。

陸明潼竟有受用不了的感覺,默了一瞬,才“嗯”出一個字。

“你怎麽不去?”她問。

“不想去。”

她一霎繃緊了臉,“你一直賴在這兒,有意思嗎?”

陸明潼當然能聽明白這話裏的詰問之意,不想正面回答,只說,“這裏是我家,我為什麽不能待著?”

這種繞彎子式的賣乖似乎激怒了她,她眼裏漫出火氣,“陸明潼,你別拿些小恩小惠的收買我。你想償還你媽造的孽,可我告訴你,遭背叛的不是我,你這些把戲放我身上沒用,有本事,你到我媽跟前賠禮道歉去,你看她會不會賞你兩耳刮子!”

與陸明潼這近一年來擡頭不見低頭見,他那些“舉手之勞”的小把戲,沈漁一貫采取的態度是視為空氣。

頭一回當面對峙,憋了太久的話,一下起了頭,竟讓她有痛快之感。

陸明潼不言聲,不知道是認了她的指控,還是覺得過於粗傖不屑辯駁。

沈漁當然不由他,不然她不就像個單方面撒潑的潑婦了麽,於是冷聲叫他:“說話!”

陸明潼睫毛顫了顫,緩慢地回以一句:“我沒這麽想過。”

他是變聲期,嗓子裏揉一把砂石的粗糲,反正沈漁聽得怪難受。

“那你在我跟前獻個什麽殷勤?”

這一下,陸明潼卻徹底不肯說話了,沈默地立了片刻,轉身要走,卻叫沈漁一把揪住了外套的帽子。

從認識以來她就這樣,刁蠻不講理,他回避的時候,她就來扯他,衣服、帽子、雙肩包……有時候幹脆是他手臂。總歸要他一個正面的回應。

陸明潼給她這一下拽得不耐煩,卻還是捺下焦躁,看著她,平心靜氣的,“沒有為什麽。”

這話其實不假,因為他自己也理不清,這是圖什麽。

誠然有贖罪心理,替許萼華。可有多大功用,他自己清楚,那鴻溝一樣的芥蒂,不是他信手投幾粒小石子就能夠填平的。

只是那一幕始終揮之不去:

那天沈漁將畫框擲在角落,濺射一地玻璃的時候,她是不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哭了。

可他擋在許萼華面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雙眼睛琉璃易碎,眼淚那麽直接地砸下來,緊跟著她眼鏡鏡面上就起了霧。

他心臟被那滴淚燙著了,直到今天,他都還在找,那燙傷的位置究竟在哪兒。

那時那刻,她的眼淚叫他覺得,他出於人倫的本能而回護許萼華,是錯的。

許萼華走的頭一天,陸明潼睡到半夜,聽見隔壁房間喁喁哭泣。

整個人,被那不知道因何為之的哭聲,煎熬得一宿沒睡。

許萼華出走的決定,他從來不認同。

這不是解決問題,是在逃避。

就好像從前,她但凡跟鄰裏鄰居發生一點矛盾,或是這城市的哪一處叫她不順心了,便想著要搬家。

他跟著她,這麽顛沛著過來,比誰都清楚,她許萼華,看似月朗風清的,實則是再懦弱不過的一個人。

這回的事,叫他越發的不理解:你既然這麽懦弱怕事,又何必給自己惹一個身敗名裂的大 | 麻煩?

他深知許萼華錯到離譜,他克制自己才能不露出鄙薄神色。

可是,倘若,這世界上連他都不能不問是非地維護她一把,那就真沒人會維護她了。

許萼華在陸明潼心裏,是個千瘡百孔的形象,他這些年見過太多她狼狽的時刻了。

偏偏,樓上卻有個傻乎乎的女生不知道,一心一意將她視作神明。

陸明潼見過太多次,沈漁聽許萼華說話時,眼睛裏亮閃閃,仿佛能透過她的內心,輕易揣度她那時的心理活動——她必然想著,往後也要做許萼華這樣溫柔、知性又開明的大人吧。

可是許萼華自己把自己摔下了神壇,摔得比蕓蕓眾生的癡爛相還要不如。她是直接把自己摜進了泥裏,誰都能往她身上吐兩口唾沫,再踩上兩腳。

她不單錯在破壞別人家庭,還錯在,毀掉了一個人的崇拜和期許。

就是那時候沈漁的眼淚,讓陸明潼這次不願再隨許萼華一起逃避了。

大人盡可以拋下一切遠走高飛,有罪的,無辜的……但是有人會在乎沈漁還困守於此嗎?

他不知道。

至少他是在乎的。

一番詢問沒得到答案,沈漁心煩意亂,也就口不擇言起來:“你以後離我遠點。你,你們……陸家大的小的,我一個都不會原諒。”

她也不過是耍狠罷了,她原諒不原諒的,重要嗎?

陸明潼斂下目光,拽了拽自己外套的帽子,轉身就走了。

那塑料袋子擦著他的褲腿,嘩啦嘩啦的響。

沈漁認知中的陸明潼,人際關系淡薄,沒有半個朋友。這個認知不全對。

陸明潼在班上有一個好朋友,叫李寬。

李寬其人,普通長相,但勝在性格好,自帶幽默細胞。班裏每個人,他都能稱兄道弟,但有一些話,他只會跟陸明潼說。

兩人是由坐同桌認識的,高二文理分科又分到了一個班。

李寬偏科嚴重,數理化能跟陸明潼打個不相上下,碰到英語語文卻抓瞎得很。

英語做隨堂測試,他拿筆桿撓頭,瘋狂抖腿。

陸明潼被煩得想罵臟話,生平第一回,把卷子往旁偏了偏,手指輕扣一下桌面。

只要這祖宗消停點,他願意主動給他抄,抄個滿分他都沒意見。

李寬抄了好幾回,自覺過意不去。

經過觀察,他發現陸明潼這人總是獨來獨往的。元宵、端午的節令,大家都商量著回去吃湯圓、吃粽子。獨他一人,拿上飯卡,去食堂打三兩米飯,一葷兩素,打包帶回教室。吃完了就趴著午休,午休結束就掏出個掌機打游戲。

李寬投其所好,回去跟家裏說,往後中午就不回家了,直接保溫盒帶飯吧,路上來來去去的太浪費時間,不如在教室多背幾個單詞。

李寬媽媽以為兒子開竅了,簡直是求之不得。

隔天,李寬就獻上一保溫盒的美食,投餵學霸。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這麽熟識。當然,李寬覺得,陸明潼多半是被他媽媽的廚藝給俘獲了。

兩人雜志傳著看、掌機交換玩,有時,還一塊去李寬一個表哥開的網吧裏打游戲。

熟悉以後,李寬發現,陸學霸沒表面上那麽高冷,也就是個打副本被“奶媽”坑了會罵臟話的普通人。

後來有一回,李寬在課堂上偷看一本叫網友從日本運回來的同人本子,內容有一些少兒不宜。

他半節課沒擡頭,這不把課堂放在眼裏的姿態,讓語文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下講臺,繳了他的課外書。

語文老師一看封面,感覺問題有些嚴重,叫李寬喊家長來。

陸明潼當即站起來說,那書是他的,借給李寬看的。

最終,兩人只挨了班主任的一通訓誡,沒到請家長的地步。

李寬沾了陸明潼這個班級第一名的光,才免於一難。他覺得陸明潼替他頂缸的姿態爺們兒極了,此後,完全對陸明潼死心塌地。

陸明潼是一月的生日,這出生月份比較尷尬,當年差點因為差了幾個月被拒絕上小學一年級。後來5歲多成功入學,念高一的時候才14歲零8個月,比班裏一半多的同學都小。

而李寬比陸明潼大了半歲多,更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覺得自己這個做大哥的得照顧好他。

陸明潼日常回以一個“你誰”的眼神。

後來,“舔狗”這個詞在網絡上流行的時候,李寬自嘲說,他跟陸明潼的友誼,完全是靠他做舔狗爭取來的。

陸明潼:“你不舔到應有盡有了麽,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陸明潼的這個新年,因為李寬的存在,過得比去年要好那麽一些。

春節期間,李寬給他打了個電話,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墜入了愛河:“我就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生,別說我們班班花,就是我們學校校花,在她面前也就是個燒火丫頭。”他說的是他爸的一位大學同學,白天來了家裏做客,帶著一位漂亮的小姐姐。

估計李寬覺得他只“嗯”一聲的反應十分敷衍,“我拍了她的照片,我發給你看!”

陸明潼QQ上收到照片,瞅一眼,確實還不錯,只是怎麽年齡看起來……

他問李寬,“比你大啊?”

“大怎麽了?成熟姐姐才有韻味。”

初六,陸明潼到李寬家裏去玩。

他不是第一回去,受到李寬媽媽的歡迎,難免還是覺得叨擾,尤其李媽媽總把他作為“鄰居家的小孩”,拿來教育李寬。

吃過中飯以後,李寬父母有事出門去了。

李寬把陸明潼叫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鬼鬼祟祟地說要給他看個好東西。

那好東西,果不其然是愛情動作片。

陸明潼覺得,自己跟李寬關系再好,也好不到要一起研究這種教材的程度。

當下拒絕了。

李寬說:“我看了開頭,女的很漂亮,絕對不搞封面欺詐。好東西專門留著跟兄弟欣賞的,看我多講義氣。”

他不由分說地打開了,鼠標一拖,屏幕上咿咿呀呀的,還帶字幕,一個形容猥瑣,穿學生服的男生,饑渴地抱著女孩子喊“歐奈桑(姐姐)”。

陸明潼擡腳踢掉了電源線,問他,“你夢中情人知道你這麽意||淫她嗎?”

五月的一個周五,李寬在陸明潼家打游戲。

最近針對未成年網吧上網的查處力度收緊了,李寬表哥也不敢頂風作案,再給他們開這個後門。

李寬長籲短嘆了好一陣,陸明潼從許萼華留給他的卡裏拿出一部分,置辦了一臺臺式機。此後,李寬便沒少來他家裏廝混。

他倒不單是為了打游戲,更是為了跟他那個心心念念的世交小姐姐一起打游戲。這學期開始,他破天荒地啃起了老大難的語文和英語,就為了能跟小姐姐做校友。

李寬邊打游戲邊跟人語音,陸明潼懶聽他那些膩歪話,戴著耳機在一旁玩掌機游戲。

晚上九點多,陸明潼摘了耳機,喊李寬一起出去吃飯。

他倆吃的方面都不拘,沿街找了個小餐館,點兩個炒菜。

李寬講今天下午跟小姐姐連麥打游戲的趣事,陸明潼似聽非聽的。

李寬不滿了,“你再這樣,以後你有什麽事,我也不會聽你說了啊。”

陸明潼:“我聽著呢,你說,幸好你倆跑得快,不然差點被‘守屍’。”

李寬見他真的在聽,便繼續講,說到興致勃勃處,陸明潼卻忽然站了起來,“你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話撂下,他朝著餐館外匆匆走了。

李寬好奇往外張望,順著陸明潼所去的方向看去,路邊站著一個穿白T恤、牛仔熱褲的女生。雖看不見正面,可那雙腿,又細又筆直,絕了!

李寬情不自禁地“謔”了一聲。

緊接,他看見陸明潼站在那女生身後,隔一段距離,有些躊躇。

過去了好幾分鐘,直到路邊來輛空出租車,女生要上,卻被一中年男的搶了先。

這時候,陸明潼走了過去,不知道說了什麽,或是壓根什麽也沒說,直接鉆進後座,把那男的一把扯了出來。

女生上了車,陸明潼也跟著上了車。

李寬:“……”

他是不是忘了這裏還坐著一個人呢!

而且,他家鑰匙……

李寬掏出手機急呼,沒等他開口,電話那端陸明潼直接不由分說道:“我有點事,你吃過飯就回去吧,飯錢我到時候給你。”

聽聽這宛如打發下堂妻的語氣!

沈漁惶惶神色,聽見手機振動,第一反應是去看自己手裏。

陸明潼接起,她才意識過來,不是自己的。

因周六要去一趟學校,今天下課之後,沈漁沒如往常一樣去爺爺那裏。晚上在家寫必修課的平時作業時,來了一個電話。

爺爺的鄰居打來,說晚上沈爺爺在他那兒下象棋,起身的時候突然暈倒了,現在已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饒是她已經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了一年多,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六神無主。

出租車車窗大敞,夜風吹涼她後背的冷汗,人跟著打個寒噤。

直到旁邊陸明潼遞一句話來:“……發生什麽事了?”

一時間所有懊糟情緒都湧上來,她仿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怎麽陸明潼也上了車,疾言厲色地吼了一聲:“你給我滾下去!”

她這囂張沒撐過一回合,說最後一字時已帶哭腔了;立即擡手擋住了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片刻,她感覺,陸明潼朝她這邊側了側身,一包紙巾遞了過來。

她不接,他就拆開包裝,抽出一張,掰開了她握手機的那只手,硬塞進去。

她拿紙巾蒙住臉,聲嘶力竭地哭足了幾分鐘,而後便強迫自己收了聲。

這時候爺爺只有她可依靠了,她還得留著清醒和理智,等爺爺鄰居家來電話。

從這兒到醫院,出租車要開四十分鐘。

引擎轟鳴,風聲呼呼,間或司機鳴喇叭,都是有聲的,她卻覺行駛在一種絕對的寂靜中。

突然,手機在她手裏跳起來,她嚇一跳,著急去接,卻讓手機直接滑落下去。

伸臂去摸,越急越摸不著。

頭頂閱讀燈一下亮起,陸明潼彎下腰,在靠近她腳邊的地方,拾起了手機,遞給她。

她來不及說什麽,趕緊接聽,電話那頭告訴她,已經出急救室了,問題不大,醫生說觀察兩天,明早做些檢查,倘沒有其他問題,即能出院。讓她慢慢的來,別急。

沈漁哽咽聲音千恩萬謝。

到醫院,鄰居大叔與沈漁做個交接,說出門時都忘了給門落鎖,這時候都不知道是不是給賊搬空了,得馬上回去看看,不然,是要留待沈爺爺送去病房了他再走的。

沈漁道謝又道歉,神色淒淒惶惶。

鄰居大叔與沈漁是相熟的,對沈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這小姑娘二十歲不到,六魂無主屬實正常,安慰了兩句,讓她若有什麽搞不定的,給他打電話。

沈爺爺給移去病房以後,護士過來,上一系列的檢測設備。

人沒醒,沈漁不敢離開。

陸明潼在病房門口站立片刻,轉身出去買東西。

他知道晚上沈漁是要陪在這兒的,勸都勸不動的那種。

醫院附近的超市關得晚,提供住院所需的一條龍物資,他買了面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純凈水……等一切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回到病房,放下袋子的時候,沈漁看了一眼,難得的,一句歹話也未曾說。

她坐在床邊凳子上,陸明潼站在窗戶邊。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沈漁知道這件事,她得知會一聲沈繼卿,不管他們父女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講過話了。

這個電話,沈漁去了走廊的盡頭打,她怕自己捺不住火氣。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正確的,聽見沈繼卿的聲音那一刻,她就沒法好好說話了,兩句便情緒上頭:“如果爺爺今天出了什麽好歹,我會恨你一輩子!”她都忘了,之前,已經說過這句話了。

沈繼卿聲音苦澀:“我馬上找個車回來,小漁,先難為你幫忙照顧著爺爺。”

又過去半小時,沈爺爺醒來。

他氣虛體弱的,卻朝著沈漁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才氣若游絲地先同她道歉,他知道自己這個孫女兒,從前是叫父母捧在掌心裏長大的,沒經過什麽事,這一回肯定被嚇壞了。

“我才不吃您這套!”沈漁咬著嘴唇控制淚意,“您明知自己有高血壓,平常不註意,東西亂吃,還抽煙。我回去就把您的煙桿撅了!”

沈爺爺是修手表的,年輕時候靠這門手藝養活了全家。如今,那爿修表的鋪子還沒關,雖然平常三五天才等得到一個人上門,他也不在乎,每天總要抽空過去坐坐。他從收破爛的那裏回收些舊表回來,修好,擰擰發條上上油,擺在玻璃櫥窗裏,寶貝得緊。

他對物質看也淡,一件汗衫穿上三四年也不肯扔,說是磨出了絨邊,穿著比那些新的更舒服。

唯獨,他喜歡抽煙袋,專從老家的朋友那裏弄來自種的煙葉,自己搗成煙絲,飯後小憩之前,總要抽上一袋。

醫生叮囑過好多次得戒煙,他應承得好好的,轉頭就我行我素,還振振有詞說,他就這麽一個愛好了,要不讓他抽,不如叫他死了算。

沈爺爺是瞧不得沈漁哭的,看她漲紅一張臉,難過又委屈,知道自己這個愛好,這回是真保不住了,便笑說: “我答應小魚兒,以後不抽了。”

陸明潼幫著喊來了護士,護士說醫生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的檢查,晚上護士站一直有人,有事按鈴即可。

時間也是不早,陸明潼便準備走了。

他掩上門,聽見沈漁的腳步聲跟出來。

走廊頂上的冷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面頰是失了血色的白。

這樣面對面的站著,第一次讓陸明潼清晰感知,自己已經高過她一個頭了。

從前怎麽沒有發現,她因為沒精神耷拉下去的肩頭這樣柔弱,而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又這樣清瘦。是因為他不知不覺長大了嗎?

沈漁摸了一下鼻子,糾結都寫在神色與動作之間了。

陸明潼的本意並不是要從她這裏撈一句“謝謝”,不過一切出於本能罷了。

所以,他不等沈漁走完這段糾結的心路歷程,徑直轉身走了。

沈漁:“……”

往走廊裏看一眼,挺拔身影,行走如風,很快就轉個彎消失。

晚上,沈漁洗把臉,就歇在病房裏。

病房三人間,有提供休息的折疊椅,白天折起來是椅子,晚上放下去是一張單人床,很窄,翻個身就要掉下去。櫃子裏也有毛毯,但不知道多少家屬蓋過的,一股垢膩的臭味。

沈漁不想蓋這毛毯,想起來陸明潼買的那袋東西裏有張浴巾,找出來,搭在背上,將就睡了。

淩晨兩點多,沈繼卿到了。

他借了車自駕過來的,一路急趕,滿身的汗。

夜裏病房裏都熄了大燈,其他床的都睡了,他怕將人吵醒,便低聲叫沈漁回去休息,他來陪床。

沈漁不願,壓低聲音與他爭辯了幾句,倒是吵醒了爺爺。

沈漁歉疚得很,跟爺爺道歉,爺爺卻催她:“小魚兒聽話,回去休息,叫你爸陪著,這是他該做的。”

次日早上八點,沈漁趕去醫院,提著保溫桶,和沈爺爺的換洗衣服。

在醫院門口,卻與陸明潼撞上。

他手裏提著早餐,似乎是稀飯、花卷和茶葉蛋。

他看見了沈漁手裏的東西,意識到,該是沈繼卿回來了,不然她不敢離開的。

由是,他也就沒必要上去了。

轉身要走,沈漁卻喊一聲:“餵。”

陸明潼往她臉上看,她看他,再看他手裏提的早餐,與昨晚一模一樣的糾結神色。

他等了等,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他便對她說:“趕緊上去吧。”

這事情又過去一周,陸明潼才又在清水街碰見沈漁。

李寬在他家打游戲,他出來買點水果。

沈漁原本是在旁邊的超市裏買東西,看見他了,挨挨蹭蹭地走了過來。

兩個人並排地站在水果攤前,陸明潼看她一眼,覺得她似乎瘦了些。轉而低頭繼續挑揀著葡萄,“你爺爺沒事了?”

“沒事了。”

“那就好。”

陸明潼將一袋葡萄遞給攤主過稱,他知道旁邊沈漁還沒走,卻沒主動遞話梢。

付了賬,接過找零。

他將葡萄拎在手裏,示意自己要走的時候,沈漁忽地摘下了眼鏡,揉了一下眼,片刻,才擡起頭來,看著他說:“謝謝。”

陸明潼怔了一下。

倒不為這句話,雖然這句話也叫他覺得意外了。

因沈漁摘下眼鏡的樣子,實在叫他覺得有些陌生。其實,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大,眼波清澈,只因近視而稍有些無神。

水果攤子上的一盞燈,落下澄黃的燈光,被她長睫毛一眨一眨地裁開。在她垂眸的瞬間,他甚至能瞧見她白皙眼皮上隱隱透出的,青藍色的血管。

而她的左眼眼角,有一粒細微的痣,長得那麽恰如其分,像一滴還未暈開的淚。

“……嗯。”陸明潼略微恍惚地應承著,又等了等,確定她沒再有別的話,才轉身走了。

走出兩步,又回頭望,她已經戴上了眼鏡,略探著身,在攤子上挑揀蘋果。

這一幕也叫他屏了一下呼吸,因她身前是光,身後便是暗,她是一段柔和的分界線。是哪個畫家拿油彩塗抹的靈動一筆,這樣細膩而生動。

沈漁能覺察到陸明潼回頭望了她一眼。

她心裏梗著,為對他說出的那聲“謝謝”。

實難承認,自己已經沒法繼續把許萼華和陸明潼混為一談。

她那壁壘森嚴的恨裏,不知不覺已經開除掉了陸明潼,可能是在他強硬給她遞來一張紙巾的瞬間,可能是那天惶惶無主,他陪她一程,至少叫她,沒那麽孤立無援。

可能,還有糾結、有膈應、有耿耿於懷,可是它們都夠不上恨的標準了。

當天晚上,陸明潼做了一個夢。

那夢的起初,真是再普通、再正常不過了。

盛夏午後的房間,地板上還留有擦洗過的水澤。一個女孩子背對他,躺在涼席上看書,手裏捏一只雪糕。身上是一件雪紡紗的上衣,水洗藍色的牛仔熱褲。翹著細而筆直的腿,皮膚讓光照出有些透明的質感。

他不知道她是誰,但徑直走過去,奪了她手裏的書,一把扔去角落,再押住她的手臂,不叫她動彈。

然後,那夢一路朝著最癲狂的方向發展,他驚惶而泥濘地醒來,在額頭上揩一手冷汗。

因他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場荒唐的夢即將結束的最後,他才看見她的臉——她忽地轉過頭來,輕笑一聲,摘下眼鏡,太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灑落金粉,眼尾一粒將落未落的淚痣。

而他叫她——“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8500字,實在寫不動了,就算是3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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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都在問的關於許萼華的姓氏問題,我11章一開頭交代過,許是隨母姓的。即,陸弟弟外公姓陸,外婆姓許,陸弟弟跟外公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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