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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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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園,止心樓。

因是酷暑,廊下遮著一色蔥綠繡草蟲竹簾,地磚碧綠鑿花,入眼陰涼。

小乙領著何燕及走到枕流堂外,何燕及透過槅子望見堂內,這一架書,那一架屏,擺劍瓶琴爐,畫廬山之月,層層覆覆的,看不清人在哪裏。

何燕及因見了筱園的景致,道:“方丈蓬萊也不過如此了。”

小乙聽了一笑,道:“那邊哪有這樣的!”

何燕及亦笑,拽住小乙的袖子,向自己懷襟裏的畫軸努努嘴,道:“話說我這駿馬圖,因為下了不敷衍的功夫,所以拖延了這一個月,違了三日之約,你家公子可曾提起什麽話?”

小乙壓低聲兒,道:“沅姑娘臥床不醒,前日才睜開眼睛,說要看駿馬圖,若不是沅姑娘提起,公子爺哪有空管你這樁小事?”

“奇了,怎麽一醒就要看駿馬圖呢?”何燕及咂咂舌。

小乙瞧瞧左右沒人,向何燕及耳邊,悄悄道:“那多半是我家公子殷勤太過,他怕沅姑娘悶得慌,將筱園書樓裏的畫呀帖呀,都吩咐擡出來,一幅一幅流水輪換,掛在床帳子頂心上,給她解悶。我瞧沅姑娘看厭了,想清靜清靜,又不好明言,是而故意尋你的畫來推脫。”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如我再畫得慢一些。”何燕及笑道。

“你太慢也不成,我家公子催得緊呢,公子這一個月來可是風吹草動、一驚一乍。就前日,沅姑娘看了一幅深心帖,稍稍皺了皺眉,我就挨了一頓板子呢!”

小乙分外委屈,他股上還火辣辣的疼。

“這又是為何?那種菜丫頭雖然脾氣不大好,但還算個明理的人。”何燕及奇道。

“你有所不知,那帖是我看著字跡還好,從書樓裏揀出來的。”小乙道。

“又如何?那帖是何人所書?”何燕及道。

“唉,這正是要命的地方!那帖書,原是一個陷害忠良的奸臣寫的。古訓,書如其人。公子說滿帖的小人得志、飛揚跋扈,吩咐程蓮扔到竈下燒了。沅姑娘勸了一句,道,姑存之以為後世所鑒。公子當然允了,帖是留下了,但看沅姑娘心緒仍然不佳,就拿我做筏子!嗚呼,我怎麽曉得筱園的書樓裏,還存著這麽一張帖?偏偏就讓我翻箱倒櫃挑出來?生生礙著公子爺和沅姑娘的眼!”

小乙搖頭長嘆,何燕及聽了卻哈哈大笑,道:“我看你這板子,打得也不算冤枉!”

因他笑得放肆,小乙急道:“輕聲,輕聲!沅姑娘身體還未痊愈,小心我家公子拿你出氣。”

何燕及連忙收了笑聲,跟著小乙進了枕流堂內。

他剛進堂內,就有一股細香襲來。只見堂中掛著一幅青卞隱居圖軸,兩邊又有一幅對聯,是五柳先生的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畫下擺一張黃花梨雲頭案,擺著奇石盆景、清香佛手。地上兩排玫瑰椅子,靠背錦枕俱齊。再往右一進,是書房模樣。一張書案,文房四寶俱齊,支起西窗。窗下還有一榻,窗外花木拂窗,篩出斑駁日影。

何燕及單單走上前看堂中那幅畫,粗粗一眼,只見山勢逶迤而上,山坳深處隱約可見有茅屋數間,屋內有一隱士正抱膝倚床而坐,山麓處幽澗流水,正有一人曳杖而行。

何燕及看得目不轉睛,又細看那筆法,濃墨淡墨相宜,披麻皴、卷雲皴、解索皴、牛毛皴相參,一分一毫,恰到好處。

他越看越詫異,不由喃喃道:“天下第一的山水畫竟躲在這裏!”

此時,程蓮送上茶來,向小乙打個眼色。

小乙稍稍一退,往帷幄下站著,低聲問道:“怎麽?”

程蓮嘆口氣,道:“青娘來了也有一個月了,我卻只見過她四五面,你有什麽法子沒有?”

小乙笑道:“這有何難?她是熱心腸,時時掛念沅姑娘的病情,你又做沅姑娘的飲食藥膳,該用哪樣五谷,哪樣補藥,你心裏不能定奪……”

“這是我的本分,我能定奪。”程蓮忍不住搶話。

小乙冷嗤一聲,拂袖道:“我看你這個樣子,不如打一輩子光棍罷!”

說著小乙繞過帷幄,進了內堂,回公子爺的話去了。

程蓮疑惑半刻,恍然大悟。兵法雲,能而示之不能。他就算能定奪,也要做出不能定奪的樣子。一日三餐,餐餐都向青娘討教,那他與她一日見上三面,再生的人兒也成熟人了!

善哉!小乙果然伶俐!

內堂裏,轉過一架屏風,是一張精致的床,勾起撒花帳子,因不能見風,四面窗戶關得緊,只在房內擱上冰塊消暑。

小乙看公子坐在床沿,同沅姑娘說話。

沅姑娘躺在床上,因氣息弱,閉著眼睛,她的右臉頰上一片紅燙水泡。

趙洵每日親手給她換藥,她昏迷時不曉得,醒來卻有些莫名。

昨日,阿沅又悄悄讓青娘擡鏡匣看過,傷得果然深了。她自己心裏厭煩,青娘微微一笑,送了她一塊綃帕。這會,阿沅索性拿來輕輕遮住頭臉,誰也不見。

趙洵見她那樣,也沒說什麽,只是問道:“你今日有沒有好一些了?”

他挨得近,她透過綃帕看他,他正輕輕皺著眉,她道:“好一些了。”

“你有什麽想吃的?”趙洵問。

阿沅想了想,鬼門關又一游,不該委屈自己,道:“上回那個雞湯蘑菇。”

趙洵點頭,道:“這不難,我讓程蓮去做。”他又道:“我說個見聞給你解解悶,怎麽樣?”

阿沅凝眉看他一眼。

他這兩日都快將江南的見聞都說盡了,什麽虎丘的中秋、鎮江的月湖,什麽報恩寺的牡丹、燕子磯的夕照,處處都是游人如織,風景如畫,也沒什麽新鮮的。

要論講故事,還是和尚的鬼故事講得好。不過,這也是阿沅一時之見。趙洵講風物不出彩,卻慣會講奇貨可居。他們趙家本來就是江湖第一的財主,最精通買賣物產、生息聚利。

此時,阿沅不願拂了他的好意,道:“你請講。”

趙洵因前兩日講的,勾不起阿沅的興致,這會換了花樣,道:“我家有個古董鋪掌櫃,姓黃,經驗老道,圓滑無比。”

阿沅一聽,看來他要講真人真事,這倒有些新奇。只是她身上僵硬,有些難受。

趙洵又看她,問道:“我幫你揉揉手臂怎麽樣?”

他曉得她不好意思,倒不客套,握著阿沅的手腕,輕輕擡直了,一寸一寸捏揉她的手臂。

阿沅心裏一聲嘆息,她怎麽覺著自己好像板上魚肉。她想說一句“多謝”,又顯得多餘。他起居坐臥都陪著她,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一樣樣想到了。

阿沅倒不怕自己沒福消受,她臉皮厚,權當他報恩好了。

趙洵淡淡道:“我接著給你講。話說,因一時風氣,文人墨客重硯,越中的藏石都用盡了。掃垢山莊的謝無憂在半月前,曾托一位叫金生色的書生,為他尋覓一方石頭做硯。”

阿沅忖道,趙洵平白無故說起謝無憂,一定不是好事。

果然。

趙洵又道:“恰巧,山陰獄中的一個大盜,為了籌措賄賂官府的金銀,要賣家傳的一塊石頭,索價白銀二斤。那時,金生色聽聞,親自看那石頭,因還是璞石,要價又高,他不能定奪,就請黃掌櫃過目。”

阿沅聽到這裏,微微一笑,問道:“你說你家的這個黃掌櫃,當真圓滑無比?”

趙洵看不清她笑意,想擡手揭她的帕子,又怕她惱,只好忍著,點頭道:“黃掌櫃的為人,你一會就曉得了。彼時,他指著那石頭上的白眼,說了一句,黃眼濁目,只配墊桌腳罷了。”

趙洵說得一本正經。

阿沅眼眸含笑,道:“那後來呢?”

“後來,金生色將石頭還給了大盜。當晚,黃掌櫃就用三十金悄悄買下,送到吳中的汪硯伯處制硯。汪硯伯是當世名匠,硯成後,五個小星,一個大星,硯名“五星拱月”,天然品格,有市無價。莫說是三十金,就是三百金,黃掌櫃也未必肯售出。”

阿沅聽了,輕笑,扯得臉疼。

趙洵見她繃著臉難受,又有些後悔,道:“我還是給你講風物好一些。”

阿沅看他一眼,原來,他不是不會講見聞。

她道:“我想瞧瞧那硯。”

趙洵聽了,道:“可巧,黃掌櫃送來給我過目。”

他正要起身,看見小乙在屏風那邊,呆若木雞,聽得癡傻,不由冷冷道:“你在那兒做什麽?那一方硯呢?你收在何處了?”

小乙回過神,連忙應了話,急忙往外間書房尋硯。

他擡下書架上一個錦盒,心裏道,原來公子爺還會講典故,還講得那般搖曳生色!

他暗暗佩服,捧著錦盒進了內室。

小乙自錦盒捧出石硯,趙洵接過,給阿沅細看。

只見那硯赤比馬肝,硯背隱著白絲瑪瑙,硯面五星如弩眼。

阿沅伸手拂過,清潤如玉。

趙洵道:“這硯著墨無聲,墨沈煙起,好得不能再好了。那金生色後來聽說,悔得心疼,還專程請大夫抓了幾方治心痛的藥。”

阿沅忍著不笑,問:“那謝無憂呢?他可是個魔王。”

小乙聽了,笑嘻嘻道:“他是魔王又如何?他倒想砸了黃掌櫃的鋪子,我家公子爺卻記著謝無憂買了我們府上的大宛名駒!這也算買賣賊臟了,我們要是告到官府那兒去,謝無憂只怕還要被他大哥杖打三百下呢!”

小乙得意莫名,阿沅點點頭,又看看趙洵,他果然不傻。

趙洵又向阿沅道:“黃掌櫃要在這硯上銘幾個字,你覺得刻在哪處好?”

阿沅看著那硯,道:“在硯背上刻幾個指螺細篆如何?”

趙洵含笑道:“正和我想得一樣。”

說著,他又讓小乙收起那硯。

小乙小心翼翼捧著,放回錦盒中,又稟道:“公子爺,那何燕及送駿馬圖來了,人正在外邊等著。”

“他來了?那我去瞧瞧。”

趙洵起身,怕阿沅臉上的傷吹著風,替她放下帳子,這才邁出門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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