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沒有眼淚的。

妙兒被賀玄叫出名字之後就一直沈默著，交錯的傷痕掩蓋了她的表情，唯有劇烈波動的法場讓人得以一窺她此刻正醞釀著多麽強烈的情緒。

亡妻、新歡同聚一堂的局面應該超出了賀玄的處理能力，在上天庭開了幾百年的五十個小號、潛伏在仇人身邊不動聲色、負債無數都能面不改色的黑水沈舟張了張嘴，有點茫然無措，看樣子原本是想問“你近些年過得怎麽樣”，但是看樣子她一定過得很不好，這句廢話便沒說出口。

後面師青玄不知道腦補了什麽，整個神都魂不守舍的，好像也想說什麽，但也沒說。

仙京一時間靜得像是消了音，氣氛尷尬值簡直要爆表了，偏偏這時候那些碎嘴神官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中：“這就是黑水生前那個慘得不行的未婚妻？不是說如花似玉、溫柔賢惠麽，怎麽現在這樣了？”

“是啊，從小父母雙亡，後來寄養在黑水家，後來讓個有錢少爺強行搶去糟蹋了不知道多久，臉也毀了，腿也打斷了，最後沒辦法才自盡的，屍體都燒壞了，你看看現在這樣，嘖嘖……”

“那可真是太慘了……她命格不好嗎？”

“聽說原本挺好的，但那個師無渡不是給，咳咳，換命麽，換走了黑水的神格，白話真仙盯上黑水全家，青梅竹馬也不放過，連累了好端端的姑娘……”

“師無渡不是被黑水殺了麽，那命格沒換回來？這個妙兒又怎麽成了鬼，還成了絕？”

“切，換回來的話今天能有這立殿大典？還能怎麽成鬼，換你你不氣？”

“還是別換我了……成了鬼想報仇，結果發現未婚夫和仇人弟弟、被換命的對象搞在一起，我可受不了。”

“是吧！之前聽說黑水占了地師的身份潛伏在上天庭，鬥燈還年年十甲，我本來還挺佩服他的。現在看來不會是和那什麽風水兄弟三個搞在一起，互相送燈吧！”

“兄弟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但好像有點道理，是不是師青玄和師無渡爭寵什麽的，和黑水聯手殺了他哥？所以黑水不但沒殺他，現在還郎情妾意的。”

“真惡心……這個未婚妻也是可憐啊，一腔真心，結果未婚夫是這樣的鬼……”

……

賀玄、師青玄、妙兒都是滿腔怒火郁憤苦無出口，聽到這兩鬼一神都炸了，誰tm還管狗屁立殿大典，威力巨大的漆黑沈水、颶風龍卷、磅礴水龍同時向四面八方爆開：“閉嘴！”

千萬凜冽的銀蝶瘋狂地撲來，排翅如疾風驟雨，飛蛾撲火般撞進一碰即沈的黑水，隨即雙雙無聲地爆開銀白、漆黑的光芒！

另一邊，一條形狀奇異的柔軟白綾在龍卷中心急速反向旋轉，越轉越快，甚至超過了颶風的轉速，將後者逐漸壓下！

花城和謝憐姍姍來遲，將賀玄和師青玄對神官的無差別攻擊攔了下來！

而這邊和佳姒一手在空中狠狠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生生將妙兒凝聚的水缸粗細的水龍捏爆！

一時間風師宮內外一片死寂，神官們噤若寒蟬，只有幾色法術的粼粼餘波自空中悠悠飄散。

得，場面又尷尬了。

和佳姒不動聲色地把凹下去一塊的手藏進袖子裏，若無其事道：“走吧。”

妙兒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和佳姒是在叫她，回頭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的另一半魂魄，目光裏還夾著沒來得及藏起來的苦痛仇恨。

和佳姒耐心極好地重覆道：“走吧。”

妙兒笑了一下，但說不上來是苦笑還是想哭還是嘲諷：“去哪？”

“想去哪就去哪。”和佳姒不客氣道，“人家談戀愛呢，你在這幹嘛？”

聽了這句話，賀玄和師青玄的臉色唰一下白了，簡直白得像死人——賀玄已經忘了要在師青玄面前表現得像個人了。

妙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恐怖，聲音也尖銳起來：“我不能在這嗎？我不配在這嗎？我連見見故人都不行了嗎？！”幾百年了，她掙紮了這麽久，堅持著不肯散去，就是為了報仇，以及再看看……賀郎……君吾是她打不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半截魂魄憑什麽管教她！

和佳姒被燒的時候還活著，外眼角起皺，眼瞼形成鵝爪狀外形，眼瞼裂內有炭灰；口腔及氣管內有煙灰炭末沈積，咽喉、氣管及支氣管粘膜出血壞死；肺臟充血、出血、氣腫、水腫、塌陷；胃內可有咽下的炭末；皮下脂肪受熱破壞入血，熱痙攣導致骨折，引起脂肪栓塞。

妙兒死後屍體被燒收縮，身長比生前變短，體重減輕；蛋白質受熱凝固、骨骼肌收縮產生熱強直，呈拳鬥姿勢；軟組織與骨骼幹燥變脆、發生破裂；皮下組織產生水汽、發生線形破裂，形成切創；胸腹腔內產生水汽，胸腹壁破裂、內臟脫出；長骨骨髓及顱腔內腦組織產生水汽時骨破裂；腦及腦膜凝固收縮，與顱骨內板分離形成空隙，腦膜血管破裂出血，在顱頂部形成硬腦膜外血腫；肺臟強度收縮，肺內血液被擠壓至氣管內變成凝血塊。

大家容貌都毀得極慘，所以和佳姒一點沒被她嚇到，淡淡道：“故人，就是故去的人。見也見到了，你要是還想維持你那溫柔賢惠的人設就跟我走。”

其實本來妙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怎樣，之前一腔執念是突破咒枷、找到賀玄，但現在見了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了。和佳姒的話反倒恰巧激起了妙兒的怨氣：“我偏不走！”

和佳姒挑眉道：“你不走難不成還指望著賀島主怎麽對你？身份證號……生辰八字不同，性別也不同，怎麽談戀愛？”

妙兒、賀玄、師青玄：“……”

妙兒畢竟是老實孩子，有那麽幾秒鐘她居然鬼使神差（可不是鬼使和神差麽）地相信了和佳姒的歪理。

和佳姒漫不經心地攏了攏袖子：“再說了，人家又不知道你沒死，不是，沒死透，哪條律法也沒逼鬼守寡吧？就你現在這個樣子，是來碰瓷的呢，還是來道德綁架的？談戀愛更不選你了，辣眼睛。”

妙兒聽到前半截臉色變了變，和佳姒說話忒毒，而且一針見血，直接就揭破了她藏得最深的一點隱秘的心思——她因他而死、數百年飄零淒苦，他卻美人在懷、與仇人盡釋前嫌！她想見他，但更想讓他看看自己現在鬼不鬼的樣子！這具鬼相、這個惡心的屍體是師無渡和師青玄兄弟造的孽！她不奢望他還愛他，但她想知道他心裏對她可還剩下一點愧疚！

但是聽到後半截，妙兒的理智被翻江倒海的怨念全蓋了過去，浩然鬼氣如巨浪席卷而出：“你懂什麽！”

賀玄聽了和佳姒的話皺了皺眉，他自然知道妙兒是絕不會這樣想的，而且“辣眼睛”這三個字簡直刻薄到了骨灰裏，正想為她說點什麽來辯解，又看到和佳姒說話的時候明顯連她自己也捎上了，和佳姒是妙兒另一半魂魄，再刻薄也是“自言自語”，他賀玄是個外人，還是個“負心漢”，實在是不知道該以什麽立場幫誰說話。

妙兒這一波攻勢兇猛，怕是能要了同神官的命。謝憐正要出手攔下，卻被花城輕輕牽了手摟住：“哥哥，不必。”

空中忽然拔地沖起四面鋪天蓋地的高大水墻，水浪般的鬼氣狠狠撞在透明卻似有形的水墻上，水墻巋然不動，空氣中卻傳來一陣一陣轟然巨響！

而法陣之內，和佳姒的身影竟穩如山岳！

妙兒滿眼都是被和佳姒激出來的絕望與怨氣，一招手就是一片淩厲水箭密不透風地射了出去，卻被和佳姒輕輕閃過，握住了手上原本咒枷所在的位置，瞬間迸出的法力讓水墻圍成的法場都在震顫：“我什麽都懂。”

鬼氣沖撞帶起狂風，妙兒被意識中忽然撲面而來的記憶沖得身形一停，在陷入和佳姒的共情之前聽到那與自己頗為相似的可怖屍鬼輕輕在自己耳邊說：“你沒看過我的記憶吧……別不拿沙雕當反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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