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鬼，不，確切的說，那不一定是鬼，而是一雙像極了鬼的眼睛。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黑幽幽的一雙眼睛，卻比夜還要黑暗。而那個時候，我太小了，時隔多年，對那雙眼睛的記憶時近時遠，以至於只有在午夜夢靨裏，才會再次見到那雙眼睛。

他緊緊的盯著我，我判斷不出我們之間的距離，明明看著很遠，可喉嚨仿佛被扼住，呼吸越來越不暢，我快要不能連著喘息，意識混沌，卻又炸裂般驚醒，那雙眼睛就貼在我的額前，那涼徹骨髓的壓迫感，使得我再也憋不住，喊出了聲：“啊！”

“曼曼，醒醒~曼曼……”

那壓迫感瞬間消失，轉瞬替代的卻是鮮明的痛感，從耳朵上傳來的，而更為強烈的，是一道嚴厲又痛惜的咒罵聲：“劉曼蓁！你給我出去！”

我迷蒙著從睡夢中被人揪醒，還沒來得及揉耳朵，整個人就被人拖起來，在同學們隱忍淺笑聲中被人直接拉到了教室外面。等耳朵終於不受力以後，我扭頭一看，周追這廝正大大咧咧的嗞著牙，對著我笑的花癡亂顫，我揉揉耳朵，開了罵腔：“周追你再揪我耳朵信不信我真拔了你那兩顆大兔牙！”

幹凈秀氣的少年倚在潔白墻壁上，喃喃道：“我信啊！”於是他配合的再度揪住了我的耳朵，課上被抓包的羞恥感以及他的痞勁兒，使得我要氣炸了，張牙舞爪的就要去揪他的嘴，卻被他一記反扣，整個人被鎖進了他的懷裏。

光天化日之下，還是在朗朗乾坤的校園裏，我還是知道害臊的，奈何掙紮了半天，抵不過他的臂力，只好悶頭咬在了他的肩頭。一口下去，我就後悔了，因為透過他的肩膀，我瞄到了教導主任，就站在離我們三米的距離處，惡狠狠的盯著我倆。

我趕緊埋頭使力，低聲喊道：“周老師好。”

聽到我的聲音，周追明顯一楞，然後驀然的挺直了身子，沒有回頭，拉著我就走，我略尷尬的回頭對著教導主任笑了笑，想要挽回一下這局面。奈何周追這犟驢，頭也不回的拉著我走了。

後來的事情，發生的太快，我來不及反應，大學城處於郊區，學校門口卻也車水馬龍，暖春的三月，枝椏嫩綠，我一邊嘮叨著周追剛才有多無理取鬧，一邊擔心等會兒會不會又被班主任談話。

眼睛隨意轉動，瞥到了近在咫尺的大卡，天知道，這麽一臺龐然大物何時開到我們面前的，我的心仿佛瞬間停滯，在一眨眼的恍惚裏，我用盡全力推開了緊緊攥住我的周追，還好，這次力氣夠大，推開了。

天旋地轉，空氣好重，我胸口有些喘不來氣，眼角好像淚蒙蒙的，紅色厚重的視線裏，我看到摔倒在旁邊的周追撕裂般的大喊著，沖我奔了過來，可我只能看到，已經聽不到了。

好重，心口好重，我慢慢的闔上了眼。

“呼……”沈沈的呼吸之後，我醒了過來，片刻迷蒙之後，我聽到了那聲極為熟悉的清冷嗓音，誦吟著古老而繁重的話語：

“夢引靈，靈渡魂，歸來兮，歸去兮。徒兒可是夢到了什麽？”

我木木的回答：“夢到了生者之死。”

“所夢何人？”

“劉曼蓁。”

“可是死透了？”

“死透了。”

“即刻起身，引魂去罷。”

“是，師父。”

我是游小小，師父喚我小妖，招魂幡的守護者，職責，招魂引魄，超度亡靈，凡人習慣把我叫做鬼差。

其實，我不是鬼，也不是招魂師，而是普普通通的人。

我來到仁心醫院太平間，那個叫做劉曼蓁的十八歲少女，現如今只剩下一副亡故的軀體，躺在冰冷的白色木板床上，掩蓋面目的白布被掀開了一角，太陽穴至額頭凹陷回去，烏黑的血液，泛著濃稠的質感，些些灑灑的漫溢著，周遭還有些孤魂，圍著這具軀體，冰冷刺骨的寒意裏，更添一份剎寂。我盡力穩住呼吸，不驚動亡魂，悄悄的靠近，挨個巡視了一遍圍著的亡魂，卻沒有找到劉曼蓁。

這太奇怪了，我是擁有預知夢的能力者，以我對夢境的清晰度感知，這個叫劉曼蓁的女孩死亡至現在不過半個小時，亡魂脫離軀體，再自由行走是需要時間的，想要離開軀體，最少得兩個小時，可現在，這個女孩子，不，應該稱呼為女鬼，不見了。而且，也不在這家醫院。我不假思索的從背包裏拿出招魂幡，摘下辟邪符，想得到它的指引。

但我卻忘了，這裏是太平間。本來死氣沈沈的鬼魂，幾乎是瞬間就感知到了招魂幡的指引，所有鬼魂轉身，集體看向我，空洞卻黑烏烏的眼睛，陰滲滲的盯著我，一步一步靠近，七八只手臂齊齊的向我伸來，其中一只鬼，支著斷臂，糜爛流膿的斷垣，凝固的血液，以及鬼魂那超乎想象的速度。我想站起身，將招魂幡收起，奈何四肢不聽使喚，動不了分毫。

我雖是見習的招魂師，但我卻怕鬼。

亡魂大都聽說過招魂幡，而一般的亡魂也不敢對招魂師或者鬼差動邪念。可奪得招魂幡，便可擁有自由身，自由行走於青天白日，不必再飄蕩無依，受地獄烈火的煎熬。它們面前靈力微弱的我，無異於天降白食。

身為人的我，在拿出招魂幡以後，被亡靈察覺，對於這樣一個卑弱低能的招魂師，他們幾乎瞬間全部動了殺意。

亡魂的速度快的近乎閃電，瞬間就漂移到我的面門跟前，眼睛正對的是一只被壓扁了的半顆頭顱，搖搖晃晃的快要從那殘破的身體上面掉下來，我嚇得移開目光向下看去，卻是一只慘白的手，捂著血肉模糊的肚子，在那壓著的手底下，是一段狹長又光滑的小腸。掙紮轉換間，我的眼睛斜到那只斷臂鬼已經貪婪的張開大口直接對準我的右臂，我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師父說過，我命格奇特，不是招魂師，卻得魂幡，遲早會命喪於此。師父是個算命半仙，我很崇拜他，所以，我知道，我必死無疑。只是現下，死在一只鬼的手裏，和死在一群鬼的手裏，那可是天差地別的，我會被一群蠻夷拼命撕扯，直到肢體支離破碎，再也拼湊不成完整的遺體，師父來認領的時候，一定會少撿一只我的胳膊或者眼睛，而再度把我拼湊成缺臂殘眼的人。

師父說過，只要不是被妖魔鬼怪吸食了魂魄，他還是有辦法把我救活的。所以，我現在只能祈禱這群鬼魂，不要把我撕的太碎。畢竟，我被蠶吞活剝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那次碰到的是千年怨靈，我被撕的太碎，師父一個人找了三天三夜才把我的殘肢找全。當然，缺了一只眼睛。我在重生以後，自己找了將近月餘，才找到，回道觀拜求師父給裝回來的。

就在我的手被一股惡狠狠的力道拉扯的時候，我認命的想，得了，這次胳膊估計要斷好幾截了，這間太平間不算太大，空間裏擺放的雜物也不是很多，有可能這次幸運，師父也許只會少撿一只右手，或者只是一只指頭。

在我還在想缺一只指頭會不會不方便吃飯的時候，我整個人被那股蠻力拉扯的向後踉蹌而去，迫於保持平衡，我睜開了雙眼，面前的惡靈離我近在咫尺，卻又瞬間遠離了我，我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向後面彈射了出去。

太平間的門在我面前重重的磕上，身後伸出一雙頎長手臂，一道靈符夾在玉白手指之間，泛出暗黃色的光芒。

“封！”

隨著一聲嚇戾，靈符燃燒起來，化為一道懸空符咒，印在了門上，片刻便消失不見。

這行雲流水的動作，堪稱高人！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麽厲害的道長，於是我恭恭敬敬的回轉身體，並未看清身後何人，直接九十度鞠躬，大聲感激道：“多謝大師出手相救！”

“女的？”

我一身黑色鬥篷，從背後確實看不出性別。雖然大師鄙夷我的口氣有些囂張，但難掩動聽天籟之感，而我還沈浸在不必少一只手指頭吃飯的喜悅裏，欣然點點頭，答道：“嗯，女的！”

手腕一涼，我突然被那股蠻力拉扯，手中半包的招魂幡被人奪走，我驚著要奪回來，卻被對方一手制服。對方大聲驚呼道：“你是這裏的招魂師？”

我掙不開手臂，點點頭，帶著哭腔說道：“疼！大師你先放手啊！”

“疼？”聽到我呼疼，大師更加的驚訝，尖叫著喊道：“你是人？”

招魂師和鬼差是沒有知覺的，而我，身為招魂幡的守護者，竟然是有人類感知的普通人，大師驚訝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面前的白衣道袍，繼續恭恭敬敬的解說道：“大師，我是人，您……能不能先放開我……”真的好痛！

像這種徒手從七八個惡靈手裏救走我這個被鬼魂覬覦的能力者，我師父恐怕都不會有這速度，於是，一本正經的認定今天碰到天外高人的我畢恭畢敬的沒有罵一聲娘！

對方停下來拉扯我，甩掉我的手臂，打開了我的招魂幡引。紅褐色的幡引立即幽光湛湛，泛黑的紅幡昭然變成鮮紅色，引得大師一聲驚叫：“紅幡引？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不禁腹誹，這大師也太沒見過世面了……師父第一次見我拿著幡引回道觀的時候，看也沒看，就隨手扔到一邊，喊我去搭把手，他老人家正因為我貪玩，餓得自己動手點柴火做飯呢。

我拂掉頭頂的鬥篷，打算好好的跟大師說道說道，一擡頭卻被驚了一下，大師盯著一張童真無害的娃娃臉，幹凈白皙，比預知夢中的少年周追還要俊俏上幾分。他離的我很近，鼻子一嗅一嗅的，似乎在聞我身上的味道，我驚醒般的向後退了一步，等著對方反應。

“你身上什麽味道？”

我瞬間轉為憂傷，這是我碰到的第二個鼻子這麽靈的人，而這種人，在我印象中一般都很吹毛求疵。我來回的打量了一遍他身上的道袍，純白無暇不染一絲塵埃，腳上的緞鞋甚至沒有一絲褶皺，而我突然不想和大師有任何瓜葛了，這種潔癖重度患者，攤上了他們，難受的是我啊。

於是我笑著露出八顆牙齒，咧著嘴，盡量給人保留一個好印象的說道：“大師，請將魂幡還於在下，盡快招魂去也。”

“在下？”對方嫌惡的伸出纖細白玉手指擡了擡我的下巴，盯著我的臉蛋打量了半晌，突然粲然一笑，極為興奮的湊近我，意味聲長的嘆道：“還是個古董啊……”

“……”

我還是有些能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的，我常年跟著師父獨居道觀，對外面的世界一竅不通，所以招魂的時候，總是突發各種狀況，剛出山的時候，我去一個自殺的人家捉鬼，被突然響起的電話聲嚇了個半死，屁滾尿流的跑回道觀，哭著拖著師父的大腿，遲遲不肯再下山捉鬼。後來師父送我一樣血靈珠，我才敢重新回去招魂。外面的世界太亂了，我還是喜歡呆在道觀裏。

而面前的大師明顯對我很感興趣，眼中閃動翼翼光芒，那神情與剛才的惡靈若有相似，我感知能力超強，心有戚戚，暗嘆不妙，趕緊給自己找退路。

“大師……你……你吃過飯了嘛？”

大師：“……”

“那啥，我做飯很好吃的……要不做給你吃吧？”一言退一步，還沒退到安全距離之外，大師已經聽不下去我東拉西扯，瞬移至我面前，給了我一記手刀，將我劈暈了過去，倒下去的瞬間，我看到長長的昏暗的樓道裏，有道身影，正望著我，那雙眼睛，我認得。

作者有話要說：

開個靈異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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