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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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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感覺自己在下墜,但墜得很輕很慢,像是落在了什麽綿軟的環境裏,舒服得令他簡直不想睜開眼——

但棉花般的純白夢境裏不知從哪傳來哢嚓哢嚓的咀嚼聲,像是庫房裏遭了老鼠,而且是一窩對著食物狂歡的碩鼠。

秦川勉強睜開眼,然而宮先生在註意到他眼皮翕動的時候就已經提前把手覆了上去。

昏暗的光線其實很適合睡眠,但宮先生還是等秦川適應了才拿開手。

屋裏也沒有一窩老鼠,只有娃娃臉的築夢師一個人在鼓著腮幫子嚼棒棒糖,一個人嚼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她見宮先生和錮在懷裏的秦川都快醒了,正在拆他們手腕上的數據線,現在一看他倆之間氣氛古怪,極其識時務地扔下儀器就跑出去了。

記憶逐漸回籠,扭曲的時間流速裏整整二十年鮮明溫暖的朝夕相處幾乎要蓋過秦川原本腦海中關於現實的所有感受。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只有臨時安裝的小燈不時發出嗶啵的電火花。

秦川鼻腔一陣酸澀,仿佛憑空衰老了一倍,然而暗暗運勁時繃緊的肌肉卻提醒著他現在的年輕力壯——背後傳來的平緩有力的心跳也提醒著他被迫緊貼的那具身體是如何有力。

夜風擦著玻璃刮過,窗外隱約傳來鳥鵲的鳴叫。

半晌,秦川才勉強壓出若無其事的語氣:“第三層夢境算是搞砸了,你……宮老板打算怎麽辦?再催眠一次?”

宮先生感覺到秦川在他懷裏的僵硬不自在,於是起身毫不避諱地開始穿衣服:“砸了就算了。不過秦……秦老板,考慮來暗河工作嗎?正規組織,五險一金食宿全包。”

秦川自嘲地笑笑:“宮老板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生怕被你老板發現宮廠跟藍金有關系,我現在相信暗河是個正經組織了。”

宮先生深深看著他,燈光昏暗,這一瞬間他的眼神如此溫柔,秦川看到的仿佛不是三十歲心狠手辣、拔吊無情、利用到底的宮老板,而是迷失域裏陪了他二十年的溫柔愛人:“秦老板,你已經接連搞死了聞劭和萬長文兩個主顧,鯊魚也剛剛落網,你升官發財死老板的嫌疑是沒跑了。但如果我來當你的老板……”

秦川撐著面上斯文客氣的微笑看著宮先生,感覺夜風隔窗糊了他的眼簾:“會怎樣?”

宮先生微不可察地輕輕吸了一口氣,不敢直視似地偏了偏頭,目光落在秦川攥緊床沿的手上,換了話題:“秦老板,你已經犯了危害公共安全、故意殺人、暴力阻礙執法、暴力襲警——當時江副教授警銜還在、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依法被關押後脫逃、多次組織及運送他人偷越國境、包庇毒品犯罪分子、濫用職權、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等多項罪名,除非□□會特赦,否則你也知道後果。”

秦川的骨節已經用力到發白,語氣卻頗為輕松:“所以宮老板準備把我送給華北公安?”

宮先生搖了搖頭,系好西裝外套上的最後一顆扣子:“不。秦老板說過,’那段時光值得懷念,但也確實到該結束的時候了。’但我猜秦老板還是很想光明正大行走在祖國的陽光下,只不過實在是不想坐牢。所以,也許暗河可以幫秦老板攢夠功勳。別急著拒絕,第三層夢境中的分工廠地址是真實存在的,如果哪一天秦老板改變主意,可以隨時來找我。”

說罷,他走向門口,吩咐手下準備離開。

秦川看著他前腳邁出屋門,忽然擡聲道:“等等!”

宮先生回頭:“秦老板?”

秦川的臉隱在暗處,宮先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語氣難辨地問:“宮老板為什麽會出現在迷失域?”

宮先生縱容地笑了笑,語氣無奈中帶著點咬牙切齒:“秦老板一定想不到,分工廠的空調一直是我親自修的。”

秦川:“……失敬了,原來您還是制冷安裝維修技術人才。”

宮先生溫和不失優雅地聳了聳肩:“秦老板大概還想問我為什麽不提前自殺醒來吧?雖然我抗藥性好,藥效還沒到的時候如果強行喚醒會不太舒服,再加上我的確很喜歡秦老板,所以——”

宮先生輕佻地眨了眨眼:“秦川,我當時是清醒著跟你說攜手白頭,如果你不願意,那咱們也可以在現實中當個炮友。”

秦川:“……”

秦川咳嗽了一聲,然後在宮先生隱約期待的眼神中說:“現在回想起來——我有點不明白宮老板為什麽要讓我去跟隴淘幫的生意。”

宮先生輕輕吐了口氣,略帶遺憾,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解釋:“聞劭剛死的時候秦老板剛從華北逃離境內,我不太了解您的作風。但是如果您連隴淘幫都管的話,那麽我就可以確信鸚鵡螺杯的定位是您本人所在了。”

當然,另一層原因是大老板發現帝都居然有條毒線,所以讓暗河順藤摸瓜查查。

秦川無奈而了然地嘆了口氣:“宮老板還不如白嫖呢,這夜資費未免太貴了點。”

準確定位被宮先生反手賣給馬裏亞納海溝,一個杯子幾乎買了他的命。

宮先生站在門口,想了想,用非常沈痛的語氣說:“我還年輕,你得允許我犯錯。”

秦川:“……”

這句話怎麽隱約有點耳熟。

宮先生下一句就是:“我沒談過戀愛,你得允許我犯錯。”

秦川眼角不住抽動:“雖然我對您看脆皮鴨文學的個人愛好沒什麽意見,但您在我面前背188男團的語錄著實讓我有點害怕……”

宮先生戲謔地挑眉:“是麽,我看迷失域裏秦老板的表現,還以為秦老板的夢想是嫁入豪門相夫教子呢。對了,我感覺’麻痹李程秀跑了,李程秀跟人跑了’的臺詞和秦老板很配啊!”

秦川一臉麻木不仁:“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宮先生一笑:“秦老板,波濤園小區701棟A座301室,岳父……岳副市長衣櫃最深處黃色防塵袋裏那身52號的全套Burberry內外正裝和鞋盒裏42碼皮鞋現在都在我手裏。我買了一模一樣的放回去,但他親手拆開包裝剪掉價簽的那套遺物在我這,秦老板沒衣服穿的時候千萬記得來找我啊!”

秦川:“……”

宮先生最終還是走了,因為他知道秦川遲早會來找他,在此之前他得先去撣邦辦點事。

築夢師遠遠回頭看了一眼岑寂的院落,小小聲問:“宮老板,為什麽不告訴秦老板你是主動去迷失域救他的啊?”

宮先生沒說話。

築夢師並不知道他和秦川之間發生過什麽,主動營救這種行為意味著宮先生付出代價救下秦川的命是因為他還要進一步利用秦川。

與其讓秦川不斷猜疑他想圖什麽回報,不如就讓這件事變成他不得已為之。

事實上,連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跟著秦川去了迷失域,還陪他過了二十年,並且沒有在醒來之後強行把秦川鎖在身邊。

他自問,這顆冷酷的、唯利是圖的心什麽時候開始動搖的?大概是回到第二層的無照小店,看到秦川一無所知的沈睡面容的時候吧。

就在築夢師以為宮先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宮先生突兀地開了口:“其實你說得有點道理。活著的,才有意思。”

這句話說得頗像反派發言,但築夢師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鮮活的秦川才能讓宮先生有靠近和掠奪的欲望,在“喜歡”這個階段,宮先生不需要一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也不需要不會歌唱的籠中雀。

就算現在的他和秦川都無法理清自己的心思,那又怎樣?宮先生有控制秦川的實力,卻放過了他,這是宮先生的網開一面;同時,宮先生給了他必須來找自己的理由,這是宮先生的欲擒故縱。

在今後無數擒和逃的較量中,他們的關系遲早會發生質變。

日子還長,他不急。

秦川等宮先生離去許久之後才收回對著門口的視線。

其實……

不是不感動的,比在太陽下暴曬那次的感動還多一點,但是也就一丟丟。

就算夢裏的時間是錯亂的,但姓宮的實打實和他生活了二十年,如果說那段日子裏他們不相愛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過了那麽久,迷失域裏他簡直有完美到令他沈醉的人生,讓他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現實有點苦。

他甚至有些茫然,宮先生喚醒他之後,回到現實他就再也沒有那種毫無缺憾的感覺了。

但姓宮的是對的。首先,如果沒有他找築夢師帶自己入夢,自己不可能有做這種美夢的機會;不是他陪著,迷失域裏自己也不會那麽快樂;但那些終究都是假的。

長時間切身體驗過了那樣的人生,他幾乎已經沒有任何不滿足了,夢裏的糖可以化成足夠的碳水化合物,支撐他在黑暗中繼續行走很遠的路程。

而且其實臨離開前姓宮的……

他曾經想救嚴峫,把槍扔給嚴峫,嚴峫接住了;也曾經想救步重華,把槍扔給步重華,步重華沒接住。

這次終於有人把槍扔給他了——

雖然是讓他自殺,但也是為了救他。

秦川望著窗外不知何時從雲霧中掙紮而出的弦月,微微一笑。

不過秦川的感動沒能超過三分鐘。

姓宮的臨走還坑了他一手,把秦川衣服全扔了,床單毛巾所有布料全部帶走了。

“秦老板沒衣服穿的時候千萬記得來找我啊”猶在耳畔,□□的秦川咬牙切齒地在h省冬夜的寒風中打了個噴嚏,思考要怎麽趁夜深人靜去偷衣服。

這還沒完,秦川當時從礦坑跑出來的時候順手摸了一把九二式,後來被宮先生沒收了。宮先生派去向派出所歸還失槍的人“誠實”地表示這槍是他撿的。

在哪撿的?

作為一名熱心協助警方執法的好公民,宮先生的手下主動指認了秦川現在藏身的空屋。

秦川:“……”

他和這狗日姓宮的沒完!

然而沒過多久,狗日姓宮的就主動出現在了秦川面前。

撣邦,邊陲小鎮。

秦川依舊是一身花花綠綠的T恤短褲拖鞋,大大咧咧地歪在躺椅上,手裏握著一本不知哪個出版社盜印的《宅經》,臉上掛著一副文質彬彬的銀邊眼鏡。

當陰影蓋住臉上那縷陽光的時候,秦川頭也不擡,用漢語道:“今天做生意不打折,您可想好了。”

然後……

秦川聽到了一聲狗叫。

秦川疑惑地睜開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然後發現西裝革履的裝逼犯宮先生帶來的哈士奇正在猛啃他本就不結實的椅子腿。

秦川:“……”

宮先生親自打著一柄大黑傘,溫和有禮地說:“介紹一下,這是犬子阿房。”

秦川:“……”

這條哈士奇和迷失域裏他倆撿來之後養了十幾年直到老死的阿房簡直從毛色、體型到五官都一模一樣,要說秦川心裏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宮先生客客氣氣地說:“其實我還把’宮廷畫師’也帶來了,我這就拿出來給秦老板看看——”

秦川一個“別”字還卡在喉嚨裏,宮先生已經把手伸進了兜裏——

然後宮先生說:“哦,還沒拿呢。”

秦川:“……”

宮先生對著他露出一個足以登上任何紙媒封面的優雅微笑。

眼看哈士奇,不,阿房就要順著椅子腿爬上來了,秦川忍無可忍地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彈起來,嚇了阿房一跳:“姓宮的你他媽……整天不是看脆皮鴨就是刷快手,你還能不能幹點正事了?”

宮先生一臉淡定:“軍火商沒生意做不是挺好的嗎?說明世界和平啊。”

秦川:“……”

“而且我的正事不就是幹你麽?”

秦川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假笑:“宮老板,咱倆不熟吧?”

宮先生自然地上前一步,把秦川納入傘下:“我老板批評我不會做生意,她說,送禮是建立人際關系的投資,投資是要看回報的——婚禮上嚴峫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送你一杯子,你得還我一輩子。”

秦川忽然警惕:“等等,最近坊間傳聞有個大老板在選鋪子,是你?”

宮先生笑了笑,指了指大白天也掛著紅燈籠的街角:“我聽說每天她們收工之後都會跟秦老板打招呼。”

哈士奇撒歡兒地舔秦川的腿,舔完了還咬他的人字拖,秦川不忍心用腳踢開它,俯身把它抱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順毛:“所以呢?”

“我老板還教導我,如果想壟斷一個市場,就必須控制最大的競爭對手。”

秦川一臉驚悚地轉頭看向宮先生那張棱角分明、俊雅深刻的面孔,只見他薄唇微張,一臉正派地吐出幾個字來:“所以我把整個鎮子的紅燈區都買下來了。”

秦川:“……”

秦川僵了半晌,完全不知該對此發表什麽評價,就見宮老板,不對,新晉的宮老鴇輕輕側身,正面看向他:“秦川,我知道你只想守著你的小鋪子享受人生,既不想被那幫亡命徒懷疑,也不想蹲監獄裏被以前的老同事一日三餐踩著點兒上門探視。我不會強行帶你走,不會結婚,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器大活好有錢有貌,如果你只是想過日子,考慮下我?”

秦川和這張英俊真誠的面孔對視半晌,哼笑一聲:“我記得你在迷失域催我自殺的時候說過,醒來就讓我上?”

宮先生微笑:“我食言了,你把我的姓左右反過來寫吧。”

秦川:“……”

“而且夢境裏說的都是夢話,恐怕不能算數吧。”

秦川:“……”

秦川忽然在宮先生這張臉上發現了一個和嚴峫相同的特質:欠抽!

宮先生輕輕在他耳尖吹了口氣:“真想上我也行,什麽時候等你打得過我了,我躺平,秦哥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離遠點。”

“但是說不定再過二三十年……哦我們已經證明了你二十年之內都沒戲,但是說不定七老八十的時候秦老板還有機會呢?”

烈日晴空下,兩道身影並肩站著。金黃的炎風遠方的風從群山中來,穿過平凡熱鬧的街巷,揚起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昂貴衣擺,繞過傘尖時打了個旋,卷走羅勒葉的香氣,偷了一段不能為他人所知也不能過審的絮語,向廣闊燦爛的原野間迤邐而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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