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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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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彥城這一晚睡得很不好,蹙著眉頭,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十分不踏實。黎枝抱著他不敢動,維持著這個姿勢相當僵硬。她後來實在憋不住了,在宋彥城耳邊小聲說:“我離開一會會啊,我要上廁所了。”

一說話就醒,宋彥城一腦門兒的薄汗,半睜著眼睛,還是渾渾噩噩的,倒是沒忘記接話,“你別走。”

“……”

“尿床上,我明天給你洗床單。”

“……?”黎枝低罵,“不是人。”

宋彥城這樣無公害的模樣難得一見,頭發軟下來,睡衣領口歪了,露出精致的鎖骨,朦朧半笑裏,是十足的美男子。黎枝去完洗手間,順便去廚房泡了杯熱牛奶過來。

宋彥城已經坐起來了,靠著床背,一只手環在腰間,是正在接電話。黎枝怕打擾,有意避嫌,結果宋彥城朝她勾了下手,不讓她走。

深夜安靜,電話裏季左的聲音清清楚楚:

“什麽?宋總,真的不用了?”

“不了。”宋彥城淡聲,“那些東西,你鎖去銀行保險櫃。再知會秦律師,工作放下,暫時不需要了。”

結束通話,宋彥城很長一段時間的沈默,他閉眼養神,手指纏著黎枝的頭發,松開又繞緊,反反覆覆。安靜過後,他問:“枝枝,如果我沒錢了,不是大公司的老總了,甚至,不再是宋家的什麽二少爺二公子了,你還會愛我嗎?”

黎枝說:“我愛上你的時候,也不是因為這些呀。你不用太有錢,影後養你。”

宋彥城被她的豪邁逗笑,神情也輕松不少。其實今天的事,黎枝一句話也沒有問。她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但她知道,此時此刻的宋彥城,在努力與過去談判、和解。

他在她身上找尋最後的答案,才有真正的定力與勇氣,去握手言和。

黎枝眼珠兒一轉,心裏的大石頭還沒落下呢。她跨坐在宋彥城大腿上,把長發撩去耳朵後,鬼機靈地問他:“宋先生,請問你明天有空嗎?”

“幹什麽?”宋彥城嘴角帶笑,明知故問。

黎枝朝他拋了個媚眼,“和影後去領個證唄。”

“不去。”宋彥城說:“明天周末,民政局不上班。”

“那周一。”

“周一我要開會。”

“你都破產了還開什麽會啊?”黎枝小拳拳砸他胸口,“你就作。”

宋彥城嘴邊的笑意更深,“下周五好嗎?”

“不好。”黎枝傲嬌道:“周五我有個活動要出席,C位呢。”

宋彥城記起來了,自己好像要去參加那個慈善四十周年的慶典。他摸摸她的臉,“那就下下周一,一定不爽約。”

黎枝這次燦爛一笑,勾住他的小拇指,孩子氣地搖啊搖,“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就是大肥豬!”

――

次日,宋彥城照常上班,西裝革履,氣定神閑地踏進嗝集團。

季左似乎很不解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而讓老板改變主意。這幾乎是他多年以來,苦心籌謀安排,忍辱負重,就為等這一刻的到來。

結果,說不要就不要。

辦公例會上,缺席一個多月的宋銳堯竟也現身,所有人面面相覷卻又不敢議言,探究的目光在這兩位少當家的臉上游離,試圖找出蛛絲馬跡。

會議全程,宋彥城還是老樣子,聽多言少,收起了鋒芒。

散會後,待所有人離開,會議室裏只留下他和宋銳堯。宋彥城坐在原處,疊著腿,低頭喝茶。宋銳堯看他幾眼,怯意不消,欲言又止道:“你昨晚說的,當真?”

宋彥城仍不言語,只放下茶杯,默然要走。

宋銳堯對這個弟弟還是有幾分了解,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他忍不住把人叫住,“我也會說到做到,以後集團的位置,我不跟你搶,我全投你。弟妹那邊,我有投資的朋友,好項目一定優先於她。”

宋彥城腳步一頓,側過頭,“管好你自己。”

“彥城!”宋銳堯追上兩步,“你以為爺爺的話都是真的嗎?”

宋彥城看向他,目光平靜無瀾。

“他放在書房的舊照片,既然能讓你看到,那就是沒打算隱瞞,我自然也看得到。他對外說,是他知青下鄉時的初戀。你信嗎?”

宋彥城冷言:“老爺子一生風流倜儻,想落一個重情重義的名聲,有什麽不可信的。”

“爺爺最是要面子,歌功頌德想留好印象。所以他不會說出自己做過的荒唐事。”

“你什麽意思?”

“那張照片裏的女人,其實根本不是他初戀。是他年輕時候,和農場一個婦人共同生育的孩子。”宋銳堯說:“後來爺爺回城,去了中國香港,多年以後,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可惜這個女孩兒二十歲時,腦癌,死了。”

宋彥城內心一怔,但表情管理得張弛有度,沒外露半分訝異。

宋銳堯不繞圈子,坦白相告:“其實我知道你和她一開始,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沒別的意思,說出來,也讓你心裏有個底,說開了,以後萬一有個什麽,不至於橫著這道坎。她確實像老爺子照片裏的女人,但那女人不是什麽初戀,而是老爺子過世的女兒。”

宋銳堯不再多解釋,微一頷首,自覺先離開。

兩日後的董事會上,不等與宋彥城私交甚密的王副總開口,幾個往年看宋彥城不順眼的老董事竟出奇的口風一致,主動提出,宋彥城獨處手眼,材優幹濟,是更適合領導集團的接班人。言下之意,可走特殊流程,讓宋彥城盡早走馬上任。

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於他身上,示好的,翹首以盼的,諂媚巴結的,宋彥城看得清清楚楚,也拒得明明白白。他疏離冷淡,不給任何一種目光以明確回應。

董事會落幕,他以全票讚成通過的絕對優勢,拿到了嗝集團乃至整個宋氏家族,從今往後的絕對話語權。

散會後,他第一個起身離開,不顧身後人的祝賀之詞,他推開大門,長腿闊步地邁了出去。

周二,公函文件即將正式發布郵件告知嗝海內外子公司。

發文前半小時,宋彥城向集團董事會正式提交辭呈。

全員嘩然。

――

初冬的夜晚別有一番風情,在海市靜江邊,倚著欄桿遠眺江面,寒風凜冽,一刻不停歇。但這股子颯爽勁兒,卻叫人上頭。宋彥城起開啤酒,遞了一罐給季左,兩人碰了碰杯,均豪爽地一口飲盡。

宋彥城真心實意道:“你留在嗝的發展會更好,集團的行政業務,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歷和經驗。”

季左笑了笑,“宋總,這些年,您讓我掙的錢已經夠多,我不愁溫飽,也無心名利,人生這一世,不就圖個鮮衣怒馬,快意江湖。開心舒坦最重要。”

宋彥城怔然,隨即皺眉,“這些話,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開導開導我。”

季左看得明白,坦然一笑,“我說沒用,人與人之間,還是得有那個緣分。我形容不出,大概就是相濡以沫的意思。比如黎小姐,她甚至不用開口,宋總您已會主動自覺地去為她改變。”

宋彥城望著他幾秒,然後低下頭笑起來。

江面燈影綽綽,游輪和貨船停在航運線上。西邊是月,又是一年冬,宋彥城擡眼望天,啟明星陪伴月亮左右,哪怕有雲層遮掩,卻依然能一眼看到。

“宋總。”季左伸出手,啤酒罐重重一碰,“恭逢其盛,東山再起。”

宋彥城頷首,“好。”

――

《睿佳》新一刊的雜志封面拍攝差點沒把毛飛瑜氣死,服裝弄錯了兩次,也不知對方工作人員怎麽安排事兒的,活活又給耽誤半天。

下午的拍攝計劃又得打亂,雜志方的負責人趕到現場,一而再地給黎枝賠禮道歉。一般這種情況,都是黎枝客客氣氣唱紅臉,再由毛飛瑜扮黑臉,這是兩人多年的默契。

毛飛瑜精明狡詐,善用話術,幾句話就能把對方說得臉紅耳燥,更加於心有愧。他再給顆糖,笑瞇瞇地開始談下一次的酬金是不是還能有上升的誠意。

黎枝知道他一貫戰術,這個老奸巨猾的狐貍。

趁沒人註意,她悄然離開,獨自坐電梯到停車場,開著自己的小polo走了。

從市中心大道出二環,再一路往西向五環開,過收費站,黎枝上了京港澳高速。工作日私家車出行相對較少,大貨車卻增多。兩小時的車程,黎枝開得並不輕松。

從1903出口下高速,進入明水市地界。

黎枝對這條路頗為熟悉,甚至連導航都不用。七公裏省道之後,沿著盤山路上山。這裏荒郊少人煙,群山連綿錯落。陰天,雲層下壓,與這墨色山脈幾乎融為一體。

墓園在山體中段,黎枝特意在進門口買了一束百合。小店的老太太已是熟人,慈眉善目,笑呵呵地打招呼,“好久不見你來了啊。”

黎枝笑著說:“是有陣沒來了。”

“工作再忙,也要註意身體的。”老太太說:“小時比你早到十分鐘,現在應該上去了,你倆還能碰個面。”

黎枝一楞,隨即沈默。她微微彎腰,“謝謝您。”

墓園不同於別處的靜,連山風都變得不疾不徐。沿青石臺階往上,遠遠的,黎枝就看到了時芷若的背影。她沒有躲,也沒有那幾年的愧疚膽怯之意。

她只安靜走過去,熟視無睹般,輕輕將百合花放在墓碑前。

風過,萬物皆安寧。

黎枝和時芷若並排站在盛星墓前。

時芷若戴著墨鏡,與黎枝一樣,沒有塗口紅。她的臉更顯蒼白,忽地平靜開口,“你恨我嗎?”

黎枝註視盛星的照片,目光如深川靜湖,她不言。

時芷若:“他不是因為你的短信跑出去的。趙敏青騙的他。”

黎枝繃著臉,聽到這,再也忍不住,轉過頭問:“所以,趙敏青為什麽要打這通電話?”

時芷若是典型的巧臉翹鼻,側面輪廓尤其精致。但這一刻,她像是失了生氣的洋娃娃,只剩麻木空洞。甚至在重提這些往事時,語氣都是平靜的。

她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字一句道:“因為我那天想見盛星。那是他的畢業典禮,我想他晚上和我一起度過。但我知道,他不會。他只會買好你愛吃的宵夜,切好你愛吃的水果,去見你,去哄你,去重新追你。他的眼裏只有你,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我叫他哥哥二十一年,憑什麽他不愛我?”

“趙敏青是我朋友,她是真正替我著想,她不想看我難過,所以打電話給盛星,騙他出來。”時芷若聲音微微發抖,“這通電話,我當時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黎枝低了低頭,睫毛像兩片小扇,輕輕動了動,她平聲說:“你不知道的事,就推卸給我。我又有什麽錯?我愛一個人,又有什麽錯?”

時芷若轉過臉,恨恨盯著她,“錯在盛星喜歡你,明明我才是他的青梅竹馬!”

黎枝當仁不讓,和她平靜對視,眼眸裏的光暗了一度,“可相愛的是我和他。因為你的嫉妒,你的蠻橫,讓盛星出了事。因為你的無知,讓我這些年帶著愧疚生活。芷若,如果不是你,盛星不會死,他會實現自己的夢想,他會去北京成立工作室,他會受傅老師青睞,他會在編劇行業嶄露頭角。他走過的地方,本該光芒萬丈。可他沒了,他再也看不到了!”

黎枝眼淚落下,卻仍倔強地盯著時芷若不肯挪眼。

時芷若一動不動,寬大墨鏡遮住眼中情緒,緊抿的唇卻克制不住地顫抖。

黎枝手背抹幹淚,蹲下來,把那束百合花拆開,一朵一朵地擺放好。她看著黑白照片裏的盛星,像一個向家長告狀的孩童,哽咽說:

“沒事兒,我們沒吵架,別誤會,我們好著呢,星星你放心哦。天冷啦,你也要多穿點衣服,打籃球的時候別貪涼,穿個秋褲不丟人,寫劇本的時候,腰要挺直一些,別老低頭,你頸椎本就不好。好了好了,不嘮叨了。”

黎枝吸了吸鼻子,咧開嘴笑得燦爛,“畢竟你今天生日,生日最大。盛星,二十六歲生日快樂!今天你就別奔波了,晚上我來你夢裏,陪你唱生日歌,陪你吹蠟燭。好啦,我該走了,我一個人開車來的,技術不好,待會兒天黑了上高速好怕怕。吶,你一個人乖乖的。”

停頓三秒,黎枝的目光與照片上的人深深對望。

她眼睛紅透,一低頭,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一顆染濕了地上的塵灰。

再擡頭,黎枝啞聲說:“再見哦,星星。”

她站起身,沒看時芷若一眼,就這麽擦肩而過。

沿著原路下石階,幾米之後,身後傳來壓抑的啜泣,沒多久,嚎啕的慟哭驚擾林間飛鳥倉皇展翅。

黎枝駐足,仰起頭看了看天,陰沈沈的,太陽應該不會再露臉。

自你別去,我於世間踽踽獨行,這麽多年,這麽多物是人非的景色裏,我最最最惦記你。

再見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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