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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朝春暮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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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朝春暮嘆(八)

江棲鶴垂下的手不住收緊,眸眼卻跟裹了霜的琉璃,清冷透寒。

“你不來見我,那便我來見你。”沈妄的視線從江棲鶴手上一掃而過,對上那刀鋒似的眸光,輕聲道。

沈妄的目光很輕,但落到江棲鶴周身時,後者覺得沈甸甸的。

心底有一股火在往上竄,江棲鶴拍了拍肩上的阿綠,示意它另外找個地方待著,隨後偏過腦袋,闔上眼覆又睜開後,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沒有諷刺,沒有恨意,平靜淡漠至極的笑容。

神都雪終年不化,四季皆為長冬。

就是初入門派那一年,沈妄形容他是盛在天地白茫之間的春風,這劍,當名為春風劍。

後來,江湖中人稱他為春風君,讚他唇角和煦,眸眼如春。

但如今,三月初四的春日,江棲鶴面上的笑容不見半分和軟,倒像是神都雪,肅殺凜然。

“喲,沈掌門,真沒想到你特地穿得如江某人如此般配。”

江棲鶴一身陳舊霜白,檀黑的發不束,瘦長手指扣在身側青墻上,如同一截兒瓷。

他頭半歪著,話說得慢條斯理,字音咬得輕得很。

江棲鶴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亮色,反而留著陸雲深臟兮兮的指痕印。

沈妄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了一番,目光在指痕印上停留片刻,道:“既然出來了,隨我回神都吧。由我作保,華雲谷、白首山與龍津島奈何不了你。”

“說得好似沒有你,他們就能把我怎麽樣一般。”江棲鶴掀起眼皮。

“隨我回神都吧。”沈妄重覆道。

江棲鶴終於站直背,正視他這句話。沈妄以為他是同意了,眼睛一亮。

“回去?回去再上演一次被眾人逼死的戲?”江棲鶴用不高的調子,輕飄飄道。

眼中的光熄滅,沈妄垂下眼眸,掩飾住其間的痛苦與悔恨,“這次沒人能逼你做不甘願的事。”

“對啊。”江棲鶴唇畔笑容擴大,精致的眉眼明艷逼人,冷色與姝色揉在一起,將街上飄搖而至的花香酒色輕松壓下去。

“因為同樣的方法沒法再用第二次,我不會給你機會將刀架在江眠脖子上,逼我跳下虛淵了。”

他的聲音很低,就像身後旋轉傾墜的暮嘆花一般,清清淡淡。但每一個字都沈重如刀斧,一下一下擊打在沈妄心上。

沈妄本要踏出的步子僵在原地,江棲鶴蔑了他一眼,“給你一息時間,從我面前消失,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對面人沈沈長嘆,霎時間,江棲鶴張手隔空一抓,將對街琴行中正對他那只琵琶招到手中,翻轉持好之後,毫無章法地撥了一手。

琴音響徹天地,化作亮白氣刃直逼沈妄,所經之處,催花折枝,斷瓦飛檐,塵埃四起。

沈妄避了一個身位。

暮嘆花瓣尚未落地,江棲鶴指尖又是一挑。沈妄依舊只躲不還,腳下步伐漸漸靠近江棲鶴。

那音刃去勢洶洶,失了目標,撞入那方青墻,將院墻齊齊斬斷。

青蓮小調般的檐,巧心搭建的鏤空石窗,以及爬滿墻的藤蘿,皆於此刻,轟然塌陷。

驚叫聲自院墻後傳來,江棲鶴眉尾高揚,眉頭微皺,輕嗤一聲,“沈掌門,你是覺得接下江某人的招,會臟自己的手嗎?”

他怒時的模樣也是那般驚絕,眸中微光閃爍,下頜擡起,脖頸繃成一條流利的線。沈妄垂袖站在江棲鶴半丈開外,瞬也不瞬地凝視他,情緒極為覆雜。

“棲鶴,與我回去吧。”沈妄開口,“當年孫如年的屍體被你葬在了太玄山禦廷峰下,難道你不回去祭奠一番?”

江棲鶴眼角不甚明顯地跳了一下,落指於弦時氣勢暴漲。弦聲錚錚然,音刃亮到極致,一道直刺沈妄胸前,另一道繞去身後。

“別轉移話題!”他喝道。

沈妄終於出手了,他擡掌將身前的音刃化開,又揮袖擋去身後那道,接著手指一伸,方才塌陷的大片院墻倏然恢覆原樣。

他們師徒朝夕相對百餘載,江棲鶴了解沈妄得很,不消細看,便知他這是為了不多生事端。

沈妄豈止不想生事,還單手結了印,在巷中布下結界。他的意思很明顯,你要和我打可以,但乖乖在結界內打,省得一會兒還派人善後處理。

這套動作如同五百年前,做得行雲流水,連個頓都不打。

瞧瞧,多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師父,深情一如往昔。

江棲鶴眸中冷意更甚,他飛身掠至檐頂,踩著微冷的瓦,居高臨下睨視沈妄。

“當年你隨手插在窗外的桃枝,我將它種活了,再過一月,便會開花。長寧殿後你埋下的酒,也五百年了,替你守酒的鶴,還在等你。”沈妄迎著江棲鶴的目光,聲線柔和,“隨我回去吧,當年你受的苦,我會想辦法償還。無論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江棲鶴假裝思索一番,“若是我要你將掌門之位讓與我呢?”

沈妄未有絲毫猶豫:“你想要,拿去便是。”

聞言,江棲鶴極輕地挑眉,眸眼間有一閃而逝的譏諷。

他半垂下頭,眼睫輕顫,瓷白的指在弦上揉動。

“若我,要你殺盡這三江七州十二山裏的——當年逼過我的每一個人呢?”約莫過了十來息,江棲鶴慢悠悠道。

“你——”沈妄瞪大眼,語調高揚,但片刻後弱下去,化作嘆息,“你這是何苦?”

江棲鶴也嘆了聲氣。

沈妄還欲再言,江棲鶴在高處擡起手來,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他連冷笑的表情都懶得再維持,上勾的唇角垂下去,眸眼重回淡漠,似一汪波瀾不驚的深湖。

這副模樣清冷孤傲,露出的一截手腕與脖頸,白得凝了一層光,烏檀木色的發被風掀起,整個人飄然渺然,仿佛隨時會消逝去。

這幅表情,這般姿態,與五百年前,江棲鶴同意下虛淵,鎮罪孽海海時如出一轍,沈妄眼角猛地一顫,大喊江棲鶴的姓名。

他話音落地,江棲鶴擡手往弦上猛掃,四道音刃浮空,卻是匯到一處,拼湊成劍。

江棲鶴抓住這虛化而出的劍柄,縱身躍下。

陳舊的白色衣袍被風吹開,烏發翻飛,他真當如一只展翅而來的鶴,劃破清冷初春白晝。

接著寒芒一點,身形如電,江棲鶴逼至沈妄身前。

這一劍,勢很重,如同昔時吞天噬地的洪流;意卻輕,仿佛再平凡不過的枯葉墜地。

沈妄以食指和中指架住了他的劍勢,卻對散得無處不再的劍意無可奈何。這不是他以前所熟悉的春風劍,這劍意太淡了,根本難以捕捉。

不愧是落地即被天道選為十聖之一,縱使他是帶領江棲鶴入道的人,縱使這五百年間,他勤耕不輟修行,也對江棲鶴無以招架。

“怎麽,沈掌門是忘了該如何出招嗎?”江棲鶴身形滯於半空,淺色眸子凝視沈妄,語調清淡。

沈妄的唇動了動,但江棲鶴沒等他回答,便在這人手上借力,飛身倒退到一丈外。從臉側垂下的烏發掃過沈妄手背時,涼徹如水,不帶半絲留戀。

周遭響起細微破碎聲,沈妄兀然轉頭,驚覺結界邊緣正在破碎。

——原來江棲鶴這一劍,目的根本不在於他,而是破壞此方結界。

那音刃化作的劍歸於虛無,江棲鶴手腕翻轉,隔空折來一根樹枝。

“沈妄。”江棲鶴掀起眼眸。

這一眼,懾得徐徐下落的結界碎片止住傾頹之勢。

這一聲,逼得浩浩寒風自平地起,吹得零落殘花碎為齏粉。

江棲鶴握著樹枝,做出神都劍招的起勢。這是他修習百餘載的劍法,凝在深雪中,又春風化雪,劍碎星河。

腳下步伐變換,“劍”身帶出銀芒,江棲鶴又道:

“五百年前,你們跪在我腳邊,求我死在虛淵,替你們平息罪孽海的怒火,還你們一個太平盛世。”

“你把劍架在江眠脖子上,逼我不得不同意,給了你們五百年安寧。”

他語調悠悠,若緩風長雪,與周身的氣氛格格不入,又渾然一體。

“但現在,老天給我機會,讓我從那座黑沈沈的墳墓裏爬出來,我自然要叫這群天道走狗不得安生。”

“你們的命是我給的,此時此刻我想收回來,難道不該天經地義?”

話畢,江棲鶴微屈的右腿猛地一點,綴著零星花朵的樹枝挑破長空,劍光往天上地下傾瀉,明麗絢爛。

這一劍,仿佛十六夜的月,首與尾相咬,長光皓皓。

這一劍,似若走筆狂草,呼吸未落,便已收勢。

枝上花瓣未少片餘,尖端卻染上幾滴鮮紅的血。

沈妄胸前衣襟被割裂大片,露出已猩紅中衣一點,江棲鶴挺直而立,看了他一眼後,丟掉手上的暮嘆花枝,轉身離去。

沈妄築起的結界仍在,不愧是多修行了五百年的人,他的結界已無初時那般好破。

江棲鶴偏頭琢磨著是否要再劈一劍時,一陣震蕩自面前傳來。

隔著透明的單向結界,江棲鶴看見白發小孩兒手舉重劍高高躍起,一下又一下,狠狠往小巷內砸。

他目眥欲裂,咬牙切齒,衣裳破了大半,手臂淌著血,應是與天子胥一戰裏落下的傷。

一下。

兩下。

三下。

等陸雲深砸到第五下時,沈妄的結界轟然垮塌。

雪白重劍自上而下斬來,劍光雪亮,霜紋蜿蜒一路,延伸至沈妄腳底。

說時遲那時快,冰刺從地面升起,將沈妄前路後路齊齊斬斷,他欲禦風往天上躲去,但陸雲深已來到面前,重劍攜著冷冽霜風,徑直劈下。

沈妄雖不是十聖之一,但好歹是一派掌門,自有一套護身秘法。勉勉強強避開要害後,他旋身至三丈開外,沈聲問,“你是何人?”

這話讓江棲鶴聽笑了,真特麽是神都金句。

陸雲深自是不會回答,江棲鶴看了他一眼,赫然發現他眼角泛紅,乃走火入魔的征兆!

江棲鶴顧不得那麽多,踏足而出,扣住陸雲深手腕,低聲道,“夠了。”

陸雲深劇烈掙紮,不留神間,劍鋒往江棲鶴手臂劃了一道,殷紅的血登時滲出來,順著手腕滑出,流淌在指間,滴落於地。

白發小孩兒猛地一怔,江棲鶴趁此躲過他的劍,將他按在懷中。

恰在此時,目睹陸雲深對沈妄拔劍相向的神都長老自暗處沖出,江棲鶴下意識提起重劍格擋,同時撈起陸雲深的腰,驟然撤力旋身後退。

但後方沈妄忽然提劍而來,江棲鶴帶著陸雲深勉強避開,跳上房檐,輕喘一口氣,道:“沈掌門,看來你今日是定要抓我回神都了?”

他重劍使得不順手,又帶這個人,再加上紙片人的破爛身體,今日可能真要落在這人手裏。

想到此,江棲鶴不免有些煩躁。

“棲鶴,與我回去吧。”沈妄站在下方,擡頭仰視他。

江棲鶴蹙了一下眉,倏然擡頭。

電光火石間,天頂上有個黑影砸下來,與此同時,清脆的童聲響起:“老江——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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