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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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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小公子唐順順,是出了名的色胚子惡霸,終日吃喝嫖賭。生得自然是驃肥體壯,肚皮上一層一層都是肥肉,肥肉縫裏熱出了痱子。橫著走路,鼻孔裏看人。

這日,唐順順領著兩個小跟班,其中一個扛著麻袋,麻袋裏裝了個賣豆腐的小美人,就要回府。

忽見白水河中有一條小船,船裏坐了個白衣少女。那少女長發及腰,正將細白手臂伸進蓮葉中,似在采蓮。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紅蓮灼灼,碧波蕩漾,人比花嬌,在水一方。

唐順順的心也狠狠蕩漾起來。

那少女采了會兒蓮花,又搖槳靠岸。上了岸,坐在岸邊石頭上休息。

事不宜遲,唐順順決定親自出馬。捋了袖子,他大步沖過去,一把扛起那個少女,掉頭狂奔。

少女嚇得驚叫起來,粉拳砸在他背上,撓癢癢似的。

砸了一會兒砸累了,少女也就停了手,只是嘴裏仍嚷嚷著:

“賊人快放開我!救命啊!強搶民女啊!”

唐順順在城裏這麽牛逼哄哄地,誰敢惹他?

除非……

空弦月伸手揪住狂奔而過的唐順順的辮子,唐順順“哎呦”一聲護頭,少女自然也從他肩上掉下來。

空弦月接住少女,還未發話,那少女就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八爪魚般纏住他哭喊著:“公子救我!”

唐順順破口大罵:“哪來的狗崽子,竟然敢跟我唐大爺作對!”

那個沒抗麻袋的小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1 章

跟班追了上來,附和道:“你不要命了!”

空弦月謙和地笑了笑:“我的命,自然是要的。只是你們的命……就岌岌可危了。”

“放屁!你|他|媽的雞|雞才可危呢!”唐順順說著,就要上前奪過少女。

空弦月側身避過,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名天師。方才見公子竟扛著千年狐妖,故上前阻攔。”

我把哭聲音量調低聽著,聽到這話時,不由得暫停了——他怎麽知道我是狐,不過我現在非仙亦非妖。

哦,對了,那個少女,正是不才在下我。

唐順順明顯猶豫了,這時,扛著麻袋的跟班也追上來,在他耳邊道:“聽說最近有人被妖怪嚇瘋了……”

唐順順倒退一步:“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空弦月把我往前送了送:“公子若不信,執意以身試險,在下也沒有辦法,怕只怕這儺水城,又要多出一個瘋子了。”

唐順順又退了幾步,眼角戀戀不舍地看我:“這不挺乖巧好看的嘛……”

我繼續抽抽嗒嗒地往空弦月脖子上蹭。

空弦月從腰裏掏出一張歪歪扭扭的符紙,往我額上一貼——

我立刻翻白眼吐舌頭弓起身子一動不動。

唐順順和小跟班一溜煙沒影兒了。

空弦月放下我,我扯了符紙站好,嬌滴滴地欠身:“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奴家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

空弦月撫了撫衣服,嘴角含笑道:“還裝?”

我擡頭看他,他背著日光,俊朗的模樣與為仙的時候毫無二致。

“啊?”

“真正被‘強搶’的女子,一般不會叫得這麽歡樂的。”

我眨眨眼擠出幾滴眼淚:“公子莫要說笑了!奴家是外地人氏,初來此地無親無故,身無分文,連落腳之地都沒有。現下公子救了我,奴家願意跟著公子,盡心服侍公子。”

空弦月無語地看了我一眼:“那天夜裏我們是見過的。你究竟是什麽?為什麽纏著我?”

我繼續裝瘋賣傻:“我是你的小侍女啊公子!”

“你身上沒有妖氣,仙氣淡薄亦非仙。難不成,是精靈族的?”

“呃?”我訝異於年輕天師豐富的想象力。

“那就是了。”他自顧自說著,掏出腰間的九竅塔。

我還未反應過來怎麽回事,眼前一黑,就被他收了進去。

“餵!公子!放奴家出去啊!”

“不要啊公子——”

“再叫,我一把捏死你。”他的聲音不冷不熱。

我“哦”了一聲,一屁股坐下。

無論如何,我真的很歡喜。桑桑,二十一年,我終於找到你了。

……

九竅塔乃紫檀木制成,有九層,每層有九個窗口,故名九竅塔。

塔裏環境有點小小的寒酸。

我捏起地上爬的老鼠,從窗口扔了出去。

想象一下,一個年輕俊美的公子,風度翩翩地走在街上,腰間掉出一只又一只的老鼠……

“啊——”有婦人小孩尖叫聲。

我嘿嘿地笑了,拾掇拾掇木床上單薄的被褥。其實這一世的扶桑還是很好相處的,起碼沒有讓我睡稻草。

我剛躺上床試試感覺,突然有一只老鼠從窗口“飛”了進來。

“你要是再敢扔老鼠出來,我定加倍奉還。”空弦月淡淡說道。

我憤怒地捏起一只小強,扔了出去。

一角黃紙塞住了我的小窗。

……這孩子,太不可愛了。

……

我從塔裏出來,衣袂輕舒,伸了個懶腰。

小屁孩,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

我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熟睡的人。

密密的長睫舒展,嘴角似揚非揚,青絲在枕上鋪洩,月光流轉。

與為仙時一模一樣的容顏……桑桑,你是怕你長成別的模樣,我會認不出你,找不到你嗎?

我願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我伸手撫上他的臉。

他忽而睜開眼,定定看著我。

這樣的良辰美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幹柴烈火的,最容易欲火焚身——我必須采取行動!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為沈淵修了媚惑之術,未遂。如今再試試,不知管不管用。

我剛挑起眼角,天師道:“你壓到我的胳膊了,好痛。”

我“哦”了一聲,站起身。

——第二次作案,未遂。

“你看這麽晚了,回去睡覺吧。”空弦月很隨意地拿起九竅塔,把我收了進去。

……

一覺醒來,面前擱了一張兇狠的臉。

那是有多兇狠呢?基本上,小孩子和弱女子看了都會嚇哭。

而我自然不會嚇哭,但是小心肝還是撲通撲通跳。

那兇狠的壯漢聲如洪鐘:“憑什麽你睡木床,我們卻睡地板?!”

我“啊?”了一聲。

壯漢後面有嬌柔聲音響起:“哎呦!狄嚴你別那麽大聲,嚇到人家了啦~”

狄嚴壯漢眼裏泛起一抹溫柔,回頭對聲源處道:“是我不好,柳子乖乖。”

覆又回頭對我吼道:“憑什麽?!”

我探頭看了看那個叫做柳子的,頓時渾身起雞皮疙瘩。

柳子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穿著花衣裳,濃妝艷抹得像個老鴇。

空弦月這家夥,盡關了些奇葩進來……除了我。

我想了想,忽而嚎啕大哭:“大哥啊。其實我、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吶!”

那壯漢見狀,沒有再吼我:“怎麽?”

柳子也走上前來說話,水粉撲簌撲簌地掉:“妹子有什麽苦楚就說出來吧,我們倆口子替你撐腰!是不是那臭天屎欺負你了?!”

我吸進水粉,打了個噴嚏,覆又抹了把心酸淚:“那天師實際上,是個淫賊!”

狄嚴目露兇光:“我就說嘛!他一個大男人,長成那副模樣,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忍不住看了柳子一眼,才接道:“可不是!那日我正在河邊浣衣,遇見那無良天師。他、他他他……他覬覦我的美貌善良,就要把我強行擄去做妾。我寧死不屈,他一怒之下就把我關了進來。嗚嗚嗚……他現在還是在打我主意,自然不舍得讓我睡地上。”

狄嚴怒發沖冠,一拳砸得地上凹下去一大塊:“豈有此理!這小淫賊!等我出去後,看我不滅了他!”

柳子則淚流滿面,臉上五顏六色跟調色盤似的。他抓起我的手摸著,道:“可憐的姑娘呦!”

狄嚴看柳子哭得厲害,便過來安慰他。

我私以為,他那不是憐香惜玉,他肯定也是受不了柳子那張哭泣的臉。

“妹子放心,今後我們仨相依為命,我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他們如是說道,我很是感動。

於是我掏出懷裏緊存的兩個硬邦邦的窩窩頭給他們:“這是我的全部口糧了。”

他們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我以為他們是留給我吃。更是感動。

然後柳子徒手抓住嗡嗡飛過的蒼蠅,放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狄嚴從地上抓了只老鼠,一口下肚,打了個嗝道:

“那種東西有個屁嚼頭。”

我默默啃窩窩頭。

忽然一股力量將我攝出外界。

手裏還拿著半個窩窩頭,我興奮得兩眼發光:“月月!”

空弦月臉黑了一半,揮了揮手裏的九竅塔。

我吞了吞口水道:“公子,奴家餓了……”

“再自稱奴家就把你關進塔裏。”、“然後捏碎。”

“俺餓了……”

他從懷裏掏出個薄餅:“給。”

我嫌棄地揮了揮手裏的窩窩頭,道:“這種咯牙玩意兒我也有!”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胸前看了一會兒,道:“懷裏掏的?”

我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他“嗯”了一聲,道:“難怪。”

我立馬環胸:“我本來也是很大的!”

他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又沈聲道:“你扮成妖怪嚇瘋了人,很好玩?”

我謙虛道:“一般般啦。”

“為什麽?”

“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對,我認錯人。等我發現認錯了人,我很失望,就順便嚇嚇他。”我邊說著,邊偷眼瞄看他。

很好,很有氣勢。

“胡言亂語!”

“公子我們去吃飯吧!”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他伸手將我提開,道:“好自為之。不要再跟著我。”

我急忙道:“不行!你不讓我跟著,我就去為禍人間!我心如蛇蠍,口蜜腹劍,無所不至!我最喜歡挖人心,烤人腸,破壞別人婚姻……”

他置若罔聞,擡腳就走。

我小跑著跟上:“我、我喜歡你!我要跟著你!”

他忽然站定。

我撞上他的背,痛呼一聲。

他轉身看我:“你這姑娘,未免太輕浮。”

我有些受傷:“反正俺喜歡你!”

“為什麽?”

我的腦子裏迅速轉過許多畫面:洗玉池初見、雨花臺後的深吻、囚仙牢裏替我擋劫、為人時的告白……我喜歡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喜歡他什麽呢?

腦子裏還在急速運轉,卻脫口而出道:“因為你長得好看!”

這就是上羲說的潛意識啊。

空弦月仍是鎮定自若的模樣,耳根卻紅了。他背過身去,聲音仍是不冷不熱的調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蟲不可以語冰。”

“所以?”我忍笑問道。

“你需日行一善。”

我歡天喜地的應了。

走了一會,他又道:“我要離開儺水城了,你也要跟著?”

“你就是要上天入地,我也跟著!”

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你可不可以別再把我關在塔裏啊?”我問道。

“在塔裏有什麽不好,不會拖我後腿。”說畢,眼前一黑。

我站在塔裏,氣的說不出話來。

狄嚴和柳子湊了過來:“他對你做什麽了?”

一股濃濃的八卦味兒。

我板了臉道:“他敢!”

……

在塔裏睡得沒日沒夜,醒來時我跑到窗前咆哮:“放我出去——”

再呆下去,我就要瘋了。

“你要是出來了,亂咬人怎麽辦?”外面是他含笑的慢條斯理的聲音。

我頓時蔫了:“你可以把我拴住。”

背後的狄嚴不知什麽時候來的,聽到這話“哈哈”大笑,捏扁了手裏的不明物體。

“你不放我出去,我怎麽日行一善啊?”

他沈吟了會。

眼前一亮,我沒怎麽適應光線,扯來一旁的布料往眼上擋。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調節了一會,拿開遮眼布,往聲源處擡頭看去。

呃,剛才扯的是他的衣擺。

我羞澀起身,旁邊路過一個老婦,一步三回頭地拿眼瞄我們。

所在地是一條青石路,左邊是溪流,右邊是農舍,人煙稀少,很是落魄。

我怯怯地問道:“公子,這是何地?”

他看了我一眼:“這是鬼村,常年鬧鬼。”

我“啊”地叫了聲,抱著他的胳膊:“人家好怕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你若是在塔裏時也是這樣的,我就沒興趣關你了。”

我楞了下,沒能理解他的話。

他擡腳就走,道:“不是說要日行一善麽?”

我小跑著跟上去道:“你們做天師的,是不是每到一處鬧鬼地方,就要燒著高香,拿著法器,翻著白眼嗡嗡嗡地念咒作法啊?”

他鄙夷道:“那是騙吃騙喝的江湖術士幹的事。”

我“哦”了聲,又問:“那這村裏是個什麽情況啊?”

他聞言停下腳步。

我們正走到一個路口,四周陰風陣陣,鬼氣森森,左右兩邊都是廢置無人的農舍。

只聽他聲音低低的,帶著點沙啞,很是好聽:“這裏三年前開始鬧鬼,有錢的,青壯的都搬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婦女孩子。”

“怎麽個鬧鬼法?”我問道。

他攤手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得打聽一下。”

行至一家有人煙的人家面前,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突然“咿呀”一聲開了條縫,縫裏探出一張蒼老的臉。臉上千溝萬壑,雙眼大得跟銅鈴似的,占去臉上三分之一的面積,布滿血絲。

那臉狐疑地打量我們,我被她看得一身雞皮疙瘩起。

空弦月拱手,斯文有禮問道:“這位大娘,我們是外鄉人,路過此地。聽聞此地鬧鬼,心生好奇,想借宿幾日打聽打聽。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那人眼珠子轉了轉,有幾分狡黠,聲音像木凳摩擦地板一樣刺耳難聽:“你們是幹什麽吃的?”

我正要告訴她我旁邊這位是天師,空弦月卻先一步開口:“我們是兄妹,此番是出來游山玩水的。”

那人看了我們的衣著,笑了聲,笑得我毛骨悚然。空弦月仍是一臉謙和,淡定得很。

我很想跟他說咱們找別家吧,這老婆子有問題。

“嘿嘿,我看你們是情哥哥情妹妹私奔來的吧!”那人笑得有點猥瑣,終於把門完全打開來。

老婆子拄著拐杖,一條腿膝蓋之下已然不見。

“進來吧。”老婆子說著,自己先轉身進屋。

空弦月道:“有勞了!”先我一步走了進去。

我站在門邊,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死氣,穿堂風吹得我的衣袖獵獵作響。我不禁皺眉,走了進去。

……

這是一間不小的院落,由正門進去,一條石板道鋪去,盡頭是客廳,道路兩邊雜草遍地,一片枯敗。一棵茂盛的榕樹於左,一棵枯死的桃樹於右。

老婆子徑自走入內院,走得又快又急,一點也不像缺了一條腿的人。

她將我們領進一間幹凈客房,道:“兩位先休息,晚飯做好了叫你們。”

說著,就走了。

空弦月忽然從身後環住我,叫了聲:“卿卿。”

我怔了會,看向紗窗上映著的人影,往他懷裏靠去,軟軟回道:“月郎。”

那人影頓了會,消失了。

空弦月猛地放開我,我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我深吸了口氣,道:“那老婆子怪怪的。”

空弦月徑自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她身上沒有妖氣。”

我看著他喝了茶水:“你也不怕有毒?”

他盯著杯子,緩緩搖了搖:“除非她早就料到我們會來,才有時間事先下毒。但前提是,她的動機呢?不過,就算她下了毒,對我我也是無用的。”

“你不怕毒?”

他看了我一眼:“嗯,我的體質特殊,從小就百毒不侵。”

也是,你是廢神嘛。我嘀咕了句,又問道:“你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

他怔了怔,眼裏有抹悲傷神色,沒有答話,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茶。

我心滿意足坐到軟褥幹凈的床上,抱著枕頭在床上舒服地蹭了一下。然後裹起毯子躺在床上滾來滾去。

空弦月聞聲,轉身看我。

我探出頭來,笑得春光明媚:“你要不要來滾滾看,很舒服的!”

他面無表情地應道:“不用,你慢滾。”

……

傍晚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我一向睡得淺,驚醒過來,看見空弦月正坐在桌前,正皺眉看著桌角。

“老夫人請兩位過去用膳。”丫鬟道。

我隨意瞥了那丫鬟一眼,猛地一個激靈——那丫鬟的臉,一半姣好如玉,一半卻黑黃醜陋,像是被燒焦了。而她的左邊袖子空蕩蕩的,儼然沒了左手。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2 章

飯桌上氣氛詭異得很。

老夫人,也就是那個老太,面色覆雜,燈泡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們。

我沈默地扒飯。空弦月跟她客套了幾句,也沒了下文。

用完飯,老夫人“請”我們回房休息。

我還想出去走走看看,便道:“我們要……”

“如此甚好,我們長途跋涉,正好累了。”空弦月打斷了我的話。

我心下了然,便也向她告辭。

他斯文有禮地與老夫人說了幾句,走過來拉了我的手就走。

走了幾步,老夫人突然在身後道:“你們……”

空弦月轉身問道:“老夫人還有何吩咐?”

老夫人躊躇地看著我們,嘴唇動了動,又低下頭,背過身道:“沒什麽事。”

回到房裏,空弦月站在床前,拿著絹布擦拭著劍身。瑩瑩劍光反射月華,照在他臉上,說不清是溫柔還是冷漠。

他知道我在看他,皺眉道:“你知道方才的飯菜有毒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道:“無妨,我的血解百毒。”

他毫無征兆地出劍,我反應過來時想要出手,卻又收住,任他把劍架在我脖子上。

劍那樣重,堅硬冰冷,貼著皮膚,冷意直達心裏。

我的心上人,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想要殺了我。

他好看的眼睛微微瞇起,殺氣凝聚:“你倒是有點能耐。”話鋒一轉:“憑你的修為,完全不用被我這樣威脅。你我非親非故,你卻執意留在我身邊,究竟有何圖謀?”

胸腔裏湧起酸意,眼前一片迷蒙,我在心裏暗罵自己窩囊。這幾日來我裝瘋賣傻,只是為了陪在他身邊。扶桑啊扶桑,那些年他在我身邊,看著我為別的人朝思暮想,應是比我現在更難受吧。

閉了閉眼,掩去情緒,我笑得明媚,把劍推開了一點:“我不是說了麽,我喜歡你。”

他眼裏墨色翻湧。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至少我不會傷害你——不是麽?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鬼村的事,還有老夫人奇怪的行徑。”

他收了劍道:“嗯,她下的只是普通的蒙汗藥。”

我沒料想到他話題轉得如此快,很是訝異。

他徑自走到床前躺下。

所以,他這是要裝暈?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輕手輕腳走上前,趴在他身上做死魚狀。

他猛地睜眼,露出鄙夷的神情。大約是在說:你真不要臉。

我笑笑,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來不及了,有人要開門了,從了我吧。

聽到開門的聲音,我閉了眼,抽出神識。

進來的是一個坐在推椅上的陌生男人,雙腿幾乎安全失去,由白日裏那個毀容的丫鬟用剩下的一只手推著。男子一張臉生得死氣沈沈,周身怨氣沖天,眉眼細長,鼻尖上有一顆痣。

我很納罕,這家人沒一個健全的。難怪空弦月說,這村裏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

他來到床前,向那個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會意,走上前把我的肉身翻了過來。

我看到我的肉身右眼皮跳了跳,暗自摸了把冷汗。

男子傾身靠近我,摸了摸我的臉,又在我的脖頸游移。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差點忍不住上前滅了這個挨千刀的。

空弦月仍是面無表情地躺著,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比我的肉身還要“肉身”。我禁不住懷疑道,難道他也抽出了神識?

“真是國色天香,我都忍不住動心了呢。”男子開口,聲音冷嗖嗖陰森森慢吞吞的,哀怨萬分,完全不像一個人的聲音,“你知道嗎,我最恨美人了!”。

“您若是看上這丫頭的容貌,不如讓拿她的身子來用一陣子。”丫鬟討好道。

什……什麽?我居然被一個凡人覬覦了?!

男子笑了聲,聲音柔怨得不男不女,手指向下,就要摸我的胸。

電光火石間,空弦月翻過我的肉身,起身,拔劍,抵在男子喉間。另一只手掐住那丫鬟的脖子,眼中殺氣畢現。一系列動作只在一瞬間完成,而男子的手仍還僵在半空。

與此同時,我的肉身悲哀地掉下床,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回到身體裏,顫巍巍地爬了起來。

然後憤怒地抓住那只手,“哢嚓”一聲扭斷他的食指。那聲音連我聽著都疼。

出乎意料的是,那男的不但沒有哇哇大叫,而且連一點正常人的反應都沒有,僅是面無表情地低眸瞥了我一眼,眼神跟死人沒什麽區別。

“公子恐怕誤會了什麽。”那男子聲音恢覆平常,擡眼看向空弦月道,似乎無視了抵在喉間的劍。

“你是那老夫人的兒子,這家的老爺?”我問道。

那男子沒有理我,倒是空弦月點了點頭:“老夫人領我們進客房時,客房已是收拾妥帖,顯然是早有準備。你們假裝收留來客,然後下藥把人迷暈。我看到桌子床板上有刀劍的痕跡,大約是遇到反抗的,手起刀落。你們所做目的何在?謀財害命?”

“若是為了謀財害命,我們會下直接下萬蟲噬心散。”男子波瀾不驚,仍是面癱的模樣:“你們若偏要如此誤會我,我也無話可說。只能奉勸一句,望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空弦月松開了丫鬟,那丫鬟連忙跑到男子身後。

“怎麽,你是在說,你和老夫人不是一夥的?你剛才分明企圖……我!”我站到空弦月身旁道,清楚地看見他的嘴角抽了抽。

“在下沈流霜。”男子道。

空弦月收劍,微微頷首:“空弦月。”

那男子眼裏有情緒一閃而過:“空弦氏族自古以來都是天師,千百年來備受百姓敬仰。當今國師姓空弦,名邕,敢問空弦邕是公子何人?”

空弦月收劍,眼裏閃過一抹痛色:“家父。”

我心裏一驚,這事情我略有耳聞。只是空弦邕並非當今國師,而且前國師。聽說空弦邕法術高超,竟超過許多下仙,本來快要進升飛仙了,奈何皇宮裏出現了妖術極高的貍貓精。空弦邕降服不了,還送了性命。貍貓精以美貌惑主,帝王為美色所惑,只道空弦邕無中生有,犯了欺君之罪,死有應得,下令抄了空弦邕滿門。這事發生在兩年前,兩年前,空弦月還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他是怎麽幸存下來的?難怪現在的空弦月,年紀輕輕就如此沈穩,心思縝密。

沈流霜處在鬼村,與外界幾乎隔絕,似乎真的不知空弦家被滿門抄斬的事,他抱拳道:“久仰。”

空弦月沒有回答。

“兩位還是早些離開吧。”沈流霜道。

“多謝好意,但我既為天師,降妖除魔、為民除害是我的本分,自然不可能就這樣離開。”

沈流霜面色轉冷:“你們若要執迷不悟,死到臨頭時可莫要怪我沒有提醒你們!”

空弦月點頭道:“不怪你。”

我“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沈流霜握著推椅轉身,對丫鬟道:“奐蓮,我們走。”

他背對著我們,擡起被我掐斷食指的那只手。

我聽著他接骨的聲音,看了空弦月一眼。

沈流霜走遠後,我開口道:“那老婆子要害我們,今晚應該會過來。”

空弦月自顧自搖了搖頭,過了會又道:“你說她為什麽害我們?”

我想了想,坦白道:“不知道。沈家鬼氣森森,怨念很重,莫不是他們……不對,我看了,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啊。那老夫人和沈流霜的關系也很奇怪,晚上用餐時既不見他們一起用,也不見那老婆子提起過她有個兒子。”

空弦月沈吟了聲。

我擡頭看他,他的眉目在燈下,顯得比白日裏柔和許多,泛青的長發流轉光華,是我永世的執念。

我道:“我看那沈流霜肯定是和老夫人合夥害我們,沒能得逞,反而落了下風,就編出那番話騙我們。”

他皺眉道:“而他兩次勸我們離開,有三種可能。第一,他是真的好心,希望我們離開鬼村;第二,老夫人與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他怕被我們發現;第三,欲擒故縱,越是這麽說,越能激起我們的好奇心,更要留下來探個究竟。”

感覺到我火熱的目光,他低頭看了我一眼:“怎麽?”

我兩手撐著下巴道:“小空,你長得真是好看!”

他直接無視我,走到桌前倒了杯茶。

“接下來怎麽辦?”

他道:“靜觀其變,我們越是淡然處之,他們就越是疑惑。看沈流霜的樣子,是早已知道我們被下藥了。如果藥不是他下的,他大約在猜忌,究竟是老夫人沒有下藥,還是出了內鬼;若是他下的,他大約以為我們看穿了他們的計謀,那麽我們是知道了多少了呢?而老夫人那邊,也會懷疑沈流霜。”

我作崇拜狀:“不愧是年輕美貌有為的天師!”

“所以,這幾天要委屈你一下。”

我連忙道:“不委屈不委屈。你要我做啥?”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嗯,高估你了。”

……

我喜滋滋地躺在空弦月身旁,忍不住嘿嘿笑。

頭頂上傳來他平靜無波的聲音:“你究竟有沒有羞恥心。”

我的手握在領口,作勢要扒開衣領:“有啊有啊,不信你看看!”

他把被子往上拉起,直接把我整個人蓋住。

我在被子裏悶悶地笑,他終於忍不住了,掀開被子,聲音低低地壓抑著怒氣:“你到底睡不睡覺?”

……

半夜裏有人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停了片刻,又離去了。

我側身看向空弦月,發現他也睜著眼。

他看著我,眼睛在黑暗中很是明亮,他問我道:“我之前見過你嗎?”

我說:“那天晚上你用劍指著我。”

“我是指在那之前。”

我笑了笑:“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他道:“六道輪回,自然是有的。”

我看著他,緩緩說道:“很久很久以前,你是愛我的,我卻不愛你。”

他白了我一眼,翻過身背對我:“你沒睡醒吧。”

……

次日醒來,空弦月早已不見蹤影。

我神清氣爽地出現在院子。

彼時,那老太帶著毀容丫鬟奐蓮,在院裏砍那棵桃樹。

老太看見我時,面色覆雜得很。

“早好啊。”我向她打了招呼。

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哎呦”一聲跌坐在地。

我連忙走上前想扶她。行至她身旁時,桃樹突然迎面倒下。

眼見那桃樹就要當頭劈下,我心想,這麽一棵小樹苗,哪裏壓得死我。於是抱著你想壓我我就讓你壓壓看的心態站著不動,等了半天那桃樹卻怎麽也倒不下來。

頭頂上傳來空弦月壓低的聲音:“你好像很期待。”

我一個激靈,連忙跳了開來,看見空弦月一手扶著搖搖欲墜的桃樹。 我暗嘆一聲“真帥”,走過去扶起目瞪口呆的老夫人。

“老夫人,下次可要小心點。”空弦月彎下身,慢慢把桃樹放倒在地上。

……

早飯還是那副詭異氣氛,沈流霜還是沒有出現。

我早早回了房,站在桌前出神。忽然有一只手怕了我的左邊肩膀一下,我向左後方望去,無人。

然後有人站在我右邊悶笑:“小姽婳還是不長進啊。”

“……幼稚。”

“啊餵,我可是幫了你大忙啊,你就這麽對待恩人麽?”他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就往我身上靠。

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背:“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既然不是現在,我幹嘛要……”

“噓——”他突然上前捂我的嘴。

我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是空弦月。

閑鶴變作一把檀木扇,躺在我手上,他這樣任人宰割的姿態很讓人憐愛。

空弦月推門走進,看見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又看見我手裏的扇子,料定不是我的:“不要亂拿別人家的東西。”

我“哦”了一聲,把閑鶴擱在桌上。

他眉一挑,走了過來,伸手就要拿閑鶴。我見義勇為,呈九十度角撲倒在桌上,把閑鶴壓得嚴嚴實實,同時變了塊石頭在地上:“誒呦,摔死我了!”

起身時折扇有一半埋進我胸口的衣裳裏,一半露在外面,欲語還休的姿態。

沒想到空弦月一點都不懂“男女授受不親”,伸手就來拿。我連忙捂胸大叫“啊啊啊非禮啊”,然後奪門而出。

我想,身後空弦月的表情應該很精彩。

奪門而去的路上,閑鶴說:“其實,其實……”

“說!”

“其實這次是你二哥拖我來的。因為,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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