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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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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有多深,一個人才會在九死一生之後眼裏只有另一個人的生死?

黃藥師一時沒有回話。

他就那麽看著陸展元。

當今武林中,他從未見過比這個年輕人更對自己脾胃的晚生後輩——這個年輕人與自己一樣驕傲,從不向別人低頭;他也與自己一樣睿智,得天獨厚,穎悟絕倫;他甚至與自己一樣是個十足的情癡,心若磐石,至死不移。

黃藥師就那麽看著陸展元充滿希冀的眼睛,他想如果這世上真的還有一個人能夠理解自己的痛苦,那麽這個人一定就是眼前的這個青年。

旁人或許會問他黃老邪,喪妻之痛是否真有那麽苦,苦到他夜夜對著亡妻的孤墳吹簫給她聽,苦到他無時無刻都想攜著妻子的棺槨同葬大海……

他只在心裏道他愛得比別人深,那也是因為他得到了阿衡比這個世上大多數女人更厚重的愛。

失去她,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光亮。

他的生命變得那麽荒蕪,而他的愛人在另一個世界踽踽獨行,又該多麽孤單。

黃藥師想,自己或許根本沒有權利幫青年決定什麽——他拿出了那封信,青年飛快地搶到手裏,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小心展開裏面的信紙一字一句地讀起來。雖然青年現在邋遢得可怕,可他還是在那臟汙的臉上看出一點一點綻放出的欣喜之色。

青年仿佛怕紙上的內容是他做夢臆想出來的,所以連歡喜都小心翼翼的。

黃藥師知道信裏只有短短十六字——

此去尋醫,不知生死;

若得重生,必回君懷。

他想只要自己保持緘默,這十六個字絕對能夠如那位莫愁姑娘預想的那樣,留陸展元在世間好好活一輩子。

可他想那位莫愁姑娘一定不知道等待一個人有多痛苦,特別是要等的那個人根本不會再出現在人世間。

他卻知道。

所以他無法保持沈默,他對青年道:“你妻子已經死了。”

或許黃藥師的語氣太過嚴肅,陸展元楞楞地擡起頭來。

“你說……什麽?”

黃蓉一聽兩人說話便認出了救命恩人,此時聽父親的說法也怔住了。

黃藥師的目光悲哀到冷酷:“你妻子真的死了。當日我在澹臺湖上見到一葉小舟無人掌舵,它隨著水流漂過我眼前,我見小舟裏躺著一位面色蒼白的少女,便追上行船欲施以援手……”他見陸展元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雙拳緊握煞是緊張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可惜那姑娘心脈已斷,鼻息微不可聞,我黃老邪精通醫理卻也救不活必死之人,便以內力推送小舟走遠。澹臺湖上渺無人蹤,島上住戶也就獨你一家,那死了的姑娘不是你妻子還能是誰呢?”

陸展元腦袋“嗡”的一聲,全身血液似乎都已凝固。他呆呆地道:“你胡說……”

“小子,你明知我沒有。”

“我入陣前你明明告訴我莫愁還活著!”

“我沒說她還活著,我只說親眼見到她的行蹤。那時我想讓你幫我完成二十八宿大陣,而且那樣做也能成全你妻子的一片苦心,我何樂而不為?”

陸展元一時心潮翻湧,雙眼一片血紅,有一瞬間他腦中什麽也沒想,心底卻暗自湧生出一股毀天滅地的殺意,長劍在鞘中不停騷動,他一出手劍光如電!

黃藥師見他面目猙獰,雙目充血,不由臉色一變,他大喝一聲:“蓉兒讓開!這小子內力走岔了!”

黃蓉一驚,內力走岔可不就走火入魔了嗎?她一翻身越出房外,口中叫道:“爹爹手下留情!可別傷了陸大哥呀!”

她原想父親治住陸展元也就是拍拍手的事兒,沒想兩人居然還你一招我一式的打起來了,待到陸展元一招彈指神通擦著她的發髻射向桃枝,她才在落滿頭的桃花中驚掉了下巴!

她學了八年還沒學會的功夫好不好!就這麽對著她的腦袋彈啊彈,真的大丈夫?!

她還在思考是不是自己腦袋特別笨時,黃藥師已將陸展元按住。

“蓉兒,過來幫爹把這小子綁住!”

黃蓉連忙找了麻繩上前,黃藥師將人綁了個結實,黃蓉在一旁嘖舌道:“爹爹怎麽把看家本領都傳給外人啦?”

黃藥師看著神志不清尤在不停掙紮的青年低聲道:“我不教他這些,他早死在陣裏了,他若死了還能有誰幫我試陣?”他沈吟半晌,心下暗道:“騙他這事終歸是我不對,我當時想讓他好好活著,自以為騙他是做了好事,在陣裏暗使手段傳他武功時還沾沾自得,又自以為他會受寵若驚對我感激……看來我還是狂妄了……”

黃蓉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沮喪的樣子,一時也不知該勸些什麽好。何況陸展元情況危急,走火入魔到最後無人疏導,非癡即傻啊。她扯了扯父親袖子,小聲喊道:“爹爹……”

黃藥師到底是黃藥師,心有悔意也不會與別人明言,只扶起陸展元以深厚內力幫他引導亂竄的真氣回歸丹田。

約莫一柱香的時辰過去,陸展元才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劍,黃藥師手上帶了點內力按住他的手腕,陸展元便用另一只拳頭打向對方胸口,黃藥師向後退避,兩人又在屋裏打做一團。

黃蓉手端飯菜一進屋就傻了眼。

陸展元終於拿到了自己的劍,聲勢淩厲揮劍相向——招招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架勢。黃藥師躲得煩了,抽簫亮出一招“簫史乘龍”,雖是用簫所舞,但招式卻與陸展元方才所用劍法如出一轍。

黃蓉上前一步擋在自己父親身前道:“陸大哥,我爹可將桃花島的功夫都傳給你啦,你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你當真要對我爹動手麽?”

陸展元臉色數變,最後鐵青著臉將劍撇向一邊。他指著黃藥師咬牙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他說完就向外面走去。

黃蓉不放心地跟在他後面,穿過重重疊疊的桃花瘴,她一路跟到了桃花渡。

陸展元跳上一艘小船,頭也不回地撐船離去。

黃蓉目送他走遠,有些遺憾地道:“陸大哥這便要回家去了麽?”

“不,他是去尋人了。”

黃蓉聞聲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父親也來到了渡口。她訝道:“尋人?尋他的莫愁姑娘麽?爹爹說那姑娘死了,他難道不信嗎?”

黃藥師道:“他嘴上說不信,腦袋卻已經信了。”

黃蓉奇道:“那他為何還要去找一個死人?”

“因為他手裏的那封信。他的理智告訴他妻子已經死了,可是他的心裏卻因為那封信存在一絲僥幸。”黃藥師低嘆一聲,“因為有這一絲僥幸,他只能清醒地看著自己做一些無謂的等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黃蓉聽了父親的話心裏難受,眨了眨眼滾下來兩行淚珠:“爹爹,您莫不如騙他一輩子呢。”

黃藥師沒有說話,他原也這樣想過,只是越了解那小子便越瞞不下去。這樣清醒著痛苦也好過臨死方覺一生都是笑話。他看著黃蓉落淚,方覺女兒已經到了向往愛情的年紀,思及此便慈愛地伸手撫摸著小女兒的頭頂,對她道:“等你長大了,我會給你找一個世上最出色的男人做夫婿。”

黃蓉搖了搖頭:“我不要什麽最出色的男人,我就要一個像爹爹和陸大哥一樣的男人。”她靠在父親懷中偷偷抹著眼淚,“他得心裏只有我一個,生死不棄!”

她那時還不知道,不久之後她就會在桃花島的石窟裏發現一個好玩好開玩笑的老頑童,她爹因為她偷偷給那人送酒喝而大罵了她一頓,她賭氣離島,在塞北的風沙裏,一場邂逅亟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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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展元再踏上江南土地時,已是兩年多後。

這兩年他走遍了神州大地,游遍了五湖四海。

有那麽一天,他在水畔聽到畫舫上傳來一曲淒美婉轉的《問蓮根》。

他不禁想到了一張美麗嬌艷的臉,一雙深情無悔的眼。

曾經有個少女一臉嬌憨地要他給她剝蓮子,他剝了卻自己吃了。

少女卻不跟他生氣,反跟他學著剝蓮子。

那時少女的臉比芙蕖花還清麗。

他突然就很想再看看太湖的荷花。

而且他已經走不動了。

他不是害怕了漫無目地的流浪,他只是厭倦了沒有希望的漂泊。

他終於回到了這片生他養他的煙雨江南。

陸夢曦迎出程府大門時,看著高大了許多的弟弟不禁喜極而泣。

程煜拍了拍陸展元寬厚的肩膀,頗感安慰地點了點頭。

陸展元一把抱起瘦成了小美人的程英,溫柔一笑。

陸夢曦紅著眼睛看著陸展元,青年的眼神已經蛻去了少年時的清亮,被風霜磨礪後變得柔和堅韌,又深沈又落寞。

一別經年。

她想她的弟弟是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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