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他低聲的喃喃自語，擡頭望著參天的巨樹。

巨樹上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晃著，發出簌簌的的風聲。

“你的墳墓在哪裏啊……這麽多人，我看不到你啊……”

他的膝蓋上似乎有著千金的重量，腦袋裏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弗蘭克跪倒在地。

他舍不得弄臟了路易莎的發繩，將它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最後一個願意對弗蘭克說‘你終於回來了’的人，也從世界上消失了。

連一個他可以奉上花圈的墓碑也沒留下。

“不是說……要等我來嗎？”他小聲說。

“你就躺在裏面，一句話都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最後在想什麽……”

他望著天空。

忽然對天空的湛藍色生出了極大的恐懼。

不管是誰離開了這該死的世界，這天空都一模一樣。

該笑的人還是在笑，沒有人為了逝去的人哭泣。

——瘋狂了。

“誰來告訴我……你最後是怎麽……”死的？

“年輕人，你認識這裏哪一個人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

“……認識。”他說。

“那就好。”那人踱步至他身前，穿著一襲白袍，似乎是個年輕牧師。“我們準備給這些人寫一個名冊。稍微記錄一下生平，如果你知道的話，可以順便幫我一點忙。”

弗蘭克擡起頭，卻沒看他一眼，只是盯著他頭頂的天空。

“……幫忙？”

“對。這裏有很多人都是因為逃兵而寰難的可憐人，教會想要以此為戒，提醒一下後世……”

弗蘭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著笑著，眼淚忽然湧出了。

自流浪開始起，就從未掉下過的眼淚，此刻像是決了堤。

牧師不安起來，他大概認為弗蘭克精神出了問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對他搭訕了。

弗蘭克越笑就越是舒心，但最後有些病態的，他竟真的感到愉快了。

不是發洩後的愉快，而是崩壞到極點，反而釋懷了的身心舒暢。

“後世有什麽用？現在的人不被懲罰，後世誰會記得？”弗蘭克收住了笑容，冷冷的說。

他的眼淚還沒有幹，但他的臉卻忽然變了模樣。

冷硬的比軍人尚還多幾分殘酷。

“……年輕人？”牧師退後了幾步。

弗蘭克冷冷的說：“不流血、不知道疼痛的話。誰會記得？”

他從地上站起身來。

第一次將目光投到了牧師身上。

牧師與那目光一對上，立刻僵硬了身體。像是教堂內的雕塑一般，從腳部到頸部統統僵直起來。

“‘神殺人與人殺人，不過是一線之隔’嗎？”弗蘭克走近他，雙眼睜大，冰冷的火焰燃燒在瞳孔內，“‘不問神就不知道’嗎？”

年輕牧師嘴唇顫抖起來。臉色慘白。

“神父。對神提出疑問，神就一定會回答嗎？”

牧師像是喘不上來氣。“當、當然……神是萬能的。只要提出疑問，就一定會……”

弗蘭克忽然大笑了起來。像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臉上肌肉緊繃著，眼睛睜得極大，眼淚流淌至下巴，看上去與其說是笑的開心，不如說越笑越痛苦。

“‘遲早有一天’會回答……對吧？”

“對、對……”

“‘有一天’是哪一天呢？”他語氣漸漸傲慢起來。“人不去自己尋求答案，只等著神來告訴你嗎？”

“這……”

“不好意思。”弗蘭克冷冷的說。“我可不是只能等待著別人給答案的傻瓜。也不可能因為你給出的幾個沒邊際的無聊希望就安頓下來，對著神祈禱祈禱，被誰迫害都當做是‘神的試煉’這麽憋屈的活下去……”

牧師想要反駁，但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瞪大眼睛盯著面前的人，眼神恐慌的遮掩不住。

弗蘭克沈默了一會兒，在原地轉了個圈，似乎在默默欣賞墓園內的景色。

“不好意思，神父。你知道這附近的逃兵都逃去哪兒了嗎？”

牧師好不容易才喘過來一口氣，大熱天的，他的脖頸和額頭全是冷汗。

“大部分都在酒館這些地方吧。”他顫抖著說，看到弗蘭克轉頭就走。忽然叫住他。“年輕人，我奉勸你不要被仇恨蒙了心……仇恨只會增添仇恨，絕對無法解決痛苦……”

弗蘭克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頭。

“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大話了。”他說，一只手指了指墓園的地面。“您知道嗎？在這片土地的某個角落裏，躺著一個孩子，那是個真正的天使。”

然後他轉過頭來。

陽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臉。

牧師盯著他另一半如魔鬼般的面容發起了呆。

“但行走於世間的，卻都是惡魔。”他臉上溢出一絲笑容。“我不需要解決痛苦，我只要讓該痛苦的人痛苦。惡魔總得有人來懲治——您最好別擋著我的道。”

牧師在那目光下動彈不得，終於不再開口發出一言。

他眼睜睜的看著弗蘭克的身影消失在教堂的走廊中。

“神啊。”他一只手扶住胸口，雙腿發抖，垂下了頭。

“拯救迷途的羔羊吧……”

§

神之都。西典。

明媚的陽光照在雪白的屋頂上。

西典大教堂沐浴在完美的聖光之中。

無數人頭攢動著，在教堂周圍焦急的等待。他們擡頭望望天，又雙手合十祈禱。

許多神族與人類的信徒滿面笑容的準備迎接神聖的一刻。

而藏書室內。門列正在默默地等待。

他等到時鐘敲響到十一點，才輕輕敲了敲房門。

“您有什麽吩咐？”

他輕聲問。

寬敞亮堂的空間內，即使是極小的聲音都會放大無數倍。他不想因為聲音太大，就被這位主神大人扔出窗口去。

他小心翼翼的打開房門。

滿意的看到他等待的人已經換上了一身累贅的白金聖袍。

他長發的金色似乎比袍子上的鑲邊更加純正。

膚白如雪。

面容也比起雕塑上刻畫的死板模樣美上百倍。

“那麽……今天就按時開始吧？陛下。”門列笑嘻嘻的敞開雙開門。

他的頭垂得很低。

除了這個人以外，沒人能讓他把腰彎到這個幅度了。

半晌教皇大人沒有說話。

“走吧。”聲音輕柔，像是從水面飄過。

門列自然的脫口而出。

“——您不要這麽任性啊……您不知道為了這一天，西典人從半年前就一直在等了嗎？當然我很清楚您最近沈迷人類的書籍不可自拔睡得有點晚，但是——等等？您剛剛說什麽？”

他不敢置信的直起了腰身，瞪大了圓圓的少年般的眼睛。

教皇大人從座椅上站起。

“啰嗦。走了。”

座椅摩擦地面的聲音，長袍拖地的簌簌聲。啪嗒一聲，一本書落在了地上。

同時打翻的，還有一盒小東西。

“……天要裂了嗎？”門列小聲嘀咕。

看著面前的人掠過自己向走廊走去。

明媚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像是給他籠罩了一層華貴的光暈。

門列看向散落在地的小紙片們。

挑挑眉，面露微笑。

——塔羅牌啊。

在神殿上高高落座的時候。

隱隱約約的聖光開始變得更加強烈起來。

人潮向著西典大教堂湧去。

沾觸聖光的瞬間，他們閉上眼睛，臉上表現出極致的幸福表情。

像是靈魂都被奪了去。

“主神大人……”

“大人……”

“……我的……”

……

聖光漸漸的更加擴大範圍。

看不清坐在神殿正中的人。

人們匍匐在地，不斷的跪拜、爬行。希望更加沾到那美妙的聖光。

“門列閣下——”

在門列守在神殿外，面上露出嘲諷的笑容觀賞一切時，穿白袍的守衛軍隊長走到他背後。

“我知道。等等。”門列笑著打斷他。“難得見到神跡，多看看吧。這一位心情好的時候不多。”

“……是。”

心情不好的時候，除了書籍外，什麽東西都會拿來出氣。

被支使來去的生活，門列也已經漸漸習慣成自然了。

然而心情好到願意如約來做祈禱儀式——看來早間把新聞送到圖書室去的主意是正確的。

那篇演講，讓他很開心吧？

但是——

情況只會更糟。對人類而言。

門列笑瞇瞇的想著。

——真是太有意思了。

輝煌的神跡在繼續升級中。

幾乎整個西典灣都沐浴在了聖光之下。

門列將幾頁報告紙攥在手裏，雙手背在身後。

將身體藏在巨柱的陰影之下，遠離了聖光。

（第一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部就此完了。

關鍵的世界真相，恐怕只在於最根本的人心吧。

不吝於成為殺人者的人，不一定是惡人。而張口閉口，不願犧牲任何一個人的人，其內心也未必無私。

如果意圖是好的，卻做了惡事，卻也仍舊是善良。意圖是惡的，卻做了好事，照樣是‘作惡造善的力之一體’，是善良的反面，不可原諒。

人想要在各種悖論中正直的活下去，到底是怎樣的困難啊。

知道其困難，但卻在書中的角色裏看到他人的內心掙紮，最終的出結論，就仿佛自己也釋然了一般。

說到底也只是作者和讀者的自負而已。

——PS：第二部不知道什麽時候寫啊。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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