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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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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語句的開始到結束,伊難盧卡的神色都沒有半分改變。

他像是屹立於寒風暴雨中的騎士雕塑,沒有任何外在的風雨可以使他顫動彎曲。除了在對方說出威脅臺上之人的話時有所動搖,他的神態總是沈靜的如同一潭死水。然而這水卻清澈的近乎冰冷,沒有被半分俗世的血腥與陰謀爭鬥的汙穢沾染。

米凱盯著他的眼神越加像欣賞藝術品,這種眼神也是伊難盧卡常常接收到的仰視目光。他對於這樣的目光雖沒有厭惡感,但也從不喜歡。

他認為自己是個活人,既不是生來就供人觀賞的,也不是雕塑一般沒有感情的。

他也有喜好。只是他的喜好並不明顯。

“您不能就這麽簡單的死了。”米凱再次低聲的提出要求,他握住刀柄的手都在激動的微微顫抖,“您必須和我‘激鬥’一番。最後不敵,遺憾的身亡了。您明白了吧?想要那把箭不奪去女王陛下的性命,您就得乖乖的聽話。”

伊難盧卡微微垂下頭。

他並沒有思考很多。在這句話尾,他遲鈍的頭腦內第一個閃現的念頭竟然是‘來得似乎有點早了’。

他的前發在風中微微撩開,劃過一道優雅的線條。熟練的拔劍,如同曾經千萬次重覆練習過的那樣,動作優雅而流暢。

“……我知道了。”

§

場中的兩人第一次拔劍相對。

觀眾席中掀起了一番新的浪潮。嘶吼聲、助威聲連綿不斷。

我看到伊難盧卡先行拔劍,與他的對手相交兩個回合。一切看上去有條不紊,比賽正在進行。

——但這怪異的簡直無法言說。

“怎麽會這樣?”我喃喃的小聲說。

這時塔莎總算回來了。她坐到我身後輕輕呼喚我。

我轉過頭。“情況很奇怪。”

塔莎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身為一個優秀的劍士,她對於劍道的理解也有一定深度。憑她的實力,一定比我更快感覺到異樣。

“的確很奇怪。將軍這是怎麽了?一點也不像他。”

她如同莫合特的任何劍士一樣,一直非常憧憬伊難盧卡。在來到瓦倫提卡以後,她對伊難盧卡的憧憬漸漸轉變為敬重。認同對方為同時代、甚至之後的一長段時間裏都是最值得學習與敬重的劍士。她從伊難盧卡身上討教了許多劍術與劍的道理,對於伊難盧卡的理解也比一般劍士要深許多。

我盯了比試中的兩人許久。“伊難像是被縛住了手腳一樣,連一半的實力也發揮不出來……在比賽開始前,那兩個人之間有一段對話,那人一定對他說了什麽。”

塔莎皺起眉頭,輕嘆了一口氣。

“我查過了,那小子沒什麽特殊的啊……父親早亡,母親還在世,哥哥在十年前的戰場上失蹤——不過大概是陣亡了。這樣的簡歷在哪裏都有,實在很一般。”

“一般”——我的心微微顫動了一下。

“一般嗎?”很難茍同。我微微垂下頭。“在哪裏都有發生的慘劇,對於局外人來講,當然可以隨便形容成‘一般’。可對當事人來說呢?不可能因為‘在哪裏都有發生’一句話就釋懷了吧?”

塔莎像是理解了我的意思,眉頭蹙的更緊了。“那你是說……可這又關將軍什麽事呢?”

“現在還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那種從加冕儀式開始起就持續感受到的不安,在此刻幾乎膨脹到了巔峰,“這樣下去,可能發生最糟糕的情況……有沒有可能暫停比賽?不需要很久。就暫停一會兒——”

“怎麽可能?”塔莎無奈的搖頭。“就算是女王的命令也沒用。別說你,米耶萊普蘭德卿也管不上用場。更何況,現在聚集的醉鬼這麽多,萬一暴動起來麻煩就大了!”

我左右觀察,果然看到小商小販幾乎將冰櫃裏的大豆酒銷售一空。人群中有不少已經為賽前的賭局而開始大打出手了。

我心裏更加沈重了。

下午焦躁而歡快的氣氛在我看來像是凝結成了固體的一團,整個固體密度極厚,凝結成的歡樂氣氛是固體的元素,而內部沒有被固體充滿的氣泡就是深深隱藏的令人背脊生寒的惡意。

而周邊的人任誰都沒有察覺到這種惡意,更加令我感到恐懼。

塔莎坐下來低聲安慰我。“將軍也不是傻的,你相信他吧……退後一步。相信自己的屬下,將決斷留給他,這也是王的氣度。”

她幾乎說服了我。然而此刻周圍的觀眾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我連忙看向賽場。發現伊難盧卡竟然在對方的攻勢下練連連敗退。他的手臂與腿部都受了些擦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受傷的模樣。

我的頭腦像是被氣泡內的惡意襲擊了一般,瞬間空白。手腳冰冷的幾乎沒了知覺。

我抓住塔莎放在我肩上的手。

“比賽不必暫停。我累了,所以下場休息是可以的吧?”

塔莎似乎也感到不妙。“哎?哦……這倒是沒問題。”

我咬著嘴唇。“塔莎。麻煩你去安排下。”

“好的。”她點點頭,再次從我身邊離開。

§

從場中漸漸後退的伊難盧卡看上去像是難以招架。

接近的觀眾臺發出大驚小怪的驚呼。

他右手臂受的傷似乎比預料中的割的稍稍深了一些,鮮血順著他的制服袖口染紅了劍柄與劍身。

他忽然想到,這似乎是第一次。

——自己的劍上染上了自己的鮮血。

在此之前,他曾無數次讓這柄劍染上數不清的人的鮮血。在最開始,他還數算過,想要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和面孔。然而在戰爭開始後,他的面前出現了很多既不知道名字,憑他的能力也記不全面孔的人。

從那時起,他的計算就遭了殃。本來就不強的認知力,變得越來越差。

到後來連揮劍前看一眼人臉的動作都省略了。

——反正記不住。

到底曾經有多少人倒在自己的面前呢?

這一天終於也輪到自己了。他並沒有感到多後悔,但還是有些遺憾。

至於遺憾什麽,他居然想不起來了。

“您不必擔心,只要您不輕舉妄動,我們也沒必要非殺那位陛下不可。魔王即便難得,但總能有新的魔王跑出來——可您不一樣,大概再過個五六百年,莫合特都冒不出您這樣的劍士了。”

米凱輕聲說著。

在人群的喧嘩吵鬧聲中,他的刀又一次斬向伊難盧卡。

伊難盧卡看著刀刃,想著這一次還是稍稍躲開為妙。做得過於明顯也是大忌。

他的肩膀被刀尖擦過,一縷鮮血飛濺出來。人群又是一陣叫喊,聽不出是驚訝還是憤怒,甚或是愉快。

米凱笑了。但並不是出於勝利的喜悅,他每一次砍中伊難盧卡時都會露出這樣扭曲的笑意。

“您的賠率太高了。沒有人不押在您身上,殺了您,再得到這筆賭金……未來的勝利指日可待。”

原來如此。伊難盧卡想。因為自己多次奪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賠率都在自己頭上,水漲船高,如果現在輸掉比賽,對方的得益可想而知。

想不到無意義的多次奪冠,竟然是為了這一天做鋪墊。

“所以您才是重要的。您是我們‘變革’的第一步。”

米凱又一刀揮過來,伊難盧卡下意識的接住。

軟弱的一刀。他想到。但是不能反抗。

“從殺死偶像開始。”

米凱小聲說。他們的臉貼的稍稍有些近,這張臉令伊難盧卡想起了多年前的謝利的臉。原來這對兄弟還是有些相似之處。

“即便是被奉為‘武神’的人,也有被人殺死的一天。”米凱獰笑著說,“破除了您這樣的一個神話,下一步化解軍隊的刻板印象也容易得多。您不必認為我多恨您,其實撇開一切,我還是敬仰著您的。”

並不僅僅是為了起始基金。

這個年輕人所渴望的“變革”是打破因為自己這樣的人存在而衍生的體制。

伊難盧卡想過,在這個體制下,死去的人似乎的確太多了。但他從沒有想出過一個可以戰勝敵人,卻不損耗自身的方法。

或許是因為他缺乏能力?或許如此。但他也不認為這個叫做米凱的年輕人擁有這樣的能力。這並非偏見,他信任自己的直覺。

如果有一個人能超出界限,那就只有他正在設法保護的那一位了。

“您會發現,其實人們需要的也不見得是您這樣的天才。”米凱冷冷的說,眼神卻是灼熱的。他的手開始顫抖,伊難盧卡非常理解這種情緒——這是爆發殺意時的下意識小動作。

“人們更需要我這樣能殺死天才的普通人。因為我們多數還活著的人……都是普通人啊。”

米凱的眼神透露出隱藏的瘋狂。

持續被理性壓抑的暴怒情感終於露頭,他使出全力將伊難盧卡抵到了競技場的邊緣。

一直緊張關註著他們的觀眾們立刻站起身來,許多人在座位裏推推搡搡,伸長了脖子企圖看清楚那兩人的狀況。

“為了一兩個天才而奴役多數人的體制就要結束了。”米凱第一次大聲說話,他的神態莊嚴,像是要完成一次神聖的儀式,長刀高高舉起。“接下來是我們普通人的時代!”

他使勁渾身的力氣,一刀揮下。

時間似乎停滯了。

在抽冷氣與驚訝的吼叫聲中。他瞪圓了眼睛,眼珠似乎都要掉出來。

“什麽?!”

他的長刀直直的砍在伊難盧卡胸前,然而在此之前,伊難盧卡手中的劍已經脫手向某個方向飛去!

然而劍的前方卻並非他的頭顱。

§

我無法看下去。兩眼掃視周圍,希望有什麽人可以幫助我解決困境。

然而卡佳直到現在也沒有蹤影。當我問守衛士兵歌比亞將軍的去向時,則得到那位將軍一直缺席,此刻正躺在醫療帳篷裏等待酒醒的回答。

我坐立不安,遠遠忽然看到從樓梯爬上來的塔莎的身影。

我立刻站起身來,向場外走去。然而我沒走兩步,塔莎就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的臉色霎然慘白,驚恐的臉都變了模樣,對著我的方向厲聲尖叫:“蘇爾——!”

“保護陛下!”

我僵硬在原地。

剎那間感到有一股恐怖到極點的殺氣凝聚在我身上。我從頭到腳似乎連成了一條線,讓我兩只腳直直的黏在了地上,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全身的血液似乎凝滯住了。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湮沒全世界的巨大的心跳聲。

咚。咚。咚。

我睜大眼睛,只看到視線範圍內光影閃動。

巨大的力量攫住我的身體,然後猛的迎面襲來。重重撞擊在我身上。

眼前一片漆黑,我向後倒去。

在閉上眼睛之前,我似乎看到塔莎慘白的臉。

許多人包圍住我。從各個方向傳來的呼喚聲合成了一首怪異的交響曲。隨後,這首曲子變成了某個世界的背景音。那個世界像是被薄膜包圍在裏面。

聽到的聲音只有回聲,看到的顏色模糊成多種色彩。

“蘇爾?蘇爾——”

好像有人在叫我,這聲音一會兒是塔莎,一會兒又變成科林或者卡利亞,然後是理雅。

像是決不允許我睡過去一樣,所有人都在對我呼喊著。

作者有話要說: 有刺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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