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停止攻擊！這不對——”

站在桅桿上眺望的士兵忽然高聲喊起來。缺口的烏雲將一束月光放入被封閉的幕布內部，照亮了海上的場景。正有一艘勻速前行的黑黝黝的宛若幽靈駕駛的游船駛向他們。

“有什麽不對？！開火！”下面的士官厲聲叫道。

“等等！”士兵滿臉驚駭，身體俯下對著甲板上的其他船員喊道，“那是白旗！”

士官的臉部肌肉開始抽搐，大胡子被風吹的亂篷篷的。“什麽意思……”

他旁邊的士兵回答他：“長官。兩年前更新的海上條例規定，只要升起白旗就必須停止一切攻擊。否則攻擊不合法。”

他大怒道：“混蛋！哪裏來的混蛋規定！”

“沒辦法啊。那東西我們也簽字了……”回答他的士兵委屈的解釋。

士官又叫道：“哪個蠢貨提出的混蛋條例？！”

這時仍舊站在船頭，一直沈默不語的望著海島上的硝煙的米耶萊普蘭德卿開口了。夜晚的海風吹拂著他長袍的袖子與下擺，在風中飛舞宛若蝴蝶。

“史——蒂——芬——恩。”與優雅的外表不同，他的每個字都仿佛是從牙齒間惡狠狠的蹦出來的。

士官轉向他，憤恨的表情立刻變成羊羔般的無辜。提心吊膽的盯著對方背在身後緊握的拳頭。“閣下，該怎麽辦？”

米耶萊普蘭德搖搖頭。他沈默了一會兒，又突然發出一聲冷笑。

“讓他們靠近，聽聽有什麽說法，再決定要不要走跳板吧。”

士官點點頭，轉過身去，又猛的轉回身。滿臉驚訝。“走跳板？！”

米耶萊普蘭德向對岸望去，等了一會兒，又側過頭看了看迎面而來的游船。

“等等。”他瞇起眼睛。

§

“您看，要是我下屬裏的那一個怪到變態的家夥在就好了。他比誰都擅長幹這種活，好像小時候就在海盜船上生活過一段時間。”上校死死抓著舵，面色鐵青。

——怪到變態的家夥？海盜？軍中居然有種人嗎？

史蒂芬恩看也不看他，用單筒望遠鏡註視前方。手裏還攥著一個銹跡斑斑的指南針。

“上校，向西……不，再往右一點。您這是分不清楚方向嗎？”

上校立刻被激怒了。他漲紅著臉反駁。

“我怎麽分不清楚了？！陛下——您別聽他的，我溫格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參加過海戰……”

但他的話被從桅桿上喊話的肖恩打斷了。

“旗子升起來了。用床單沒問題嗎？雖然也是白的。”肖恩揮著手高喊。在他的身後，高高的白旗在黑暗的暮色中迎著海風飄揚。

“沒問題。先就這樣吧。”史蒂芬恩擡起頭說，又低下頭來望向我，揚了揚眉，“陛下，您在緊張嗎？”

——又被看穿了。

有一種被抓包的錯覺。我幾度深呼吸試圖冷靜下來，勉強笑著說：“想到一會兒就要見到米耶萊普蘭德卿，總覺得有點緊張。”

何止緊張，簡直是有種壞學生躲在墻外抽煙，結果教導主任爬上墻頭盯著他抽的錯覺。

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緊張害怕。

史蒂芬恩哈哈笑起來。“您不會害怕他吧？”

我沈默了。

——我害怕他？

我下意識的望向海面另一側。海風吹的我的前發不停的擋住視線。

距離我們三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排艦隊，海面上沈浮著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我從直覺判斷那些是企圖守衛國土而來的艦船，但黎巴亞罕的船只不配備鐵炮，其中還摻雜有其他國家的船艦。此刻都已經變為了船只的碎片。

亮著燈的威嚴的漂泊於海面的艦隊們安靜的如同那人一般，不動聲色卻又氣勢逼人。

——可能我真的在害怕他。

但如果說是害怕他本人，卻又似乎不對。我在害怕的，是他的言語，他的想法。

“看來還真有點害怕。您可真誠實。”史蒂芬恩嘆了口氣，“我當然不會說‘作為君主害怕臣子是不對的’這種話，畢竟相互尊重沒有什麽不好。可您不用怕他，這人雖然看上去討厭了點，但還是相當好理解的。”

——好理解？除了理雅之外，我這是第一次遇到像他那樣讓人摸不透的家夥。

“我開始懷疑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這話讓史蒂芬恩大笑起來。“您現在還不信，以後就知道了。”

我還是沒法同意，轉頭看向一直默默的守在我們旁邊的伊難盧卡。

“伊難，謝謝你，多虧了你我們才走到這裏。”如果不是他，怎麽可能找到一艘去攔截米耶萊普蘭德卿的船呢？有他在的時候，我就會感到非常安心。

伊難盧卡一只手放在胸前，行了一個軍禮。這個軍禮對我來講也無比熟悉，在軍營時，我也曾花費半天的時間練習這個標準的軍禮。

想到軍營的日子，就聯想起了戰爭，我心裏一陣沈重。“你怎麽會知道這些船的位置？”

“看到了。”伊難盧卡簡單回答。

“看到？”我不解。

“陛下，您忘了我們剛到這裏來時就繞島繞了一個多小時嗎？那時候將軍就開始勘察地形，以防萬一了。畢竟是我們國家一等一的軍人嘛。”史蒂芬恩說。

“但是……我們誰都不知道會發生這種情況。”我的確記得我們繞島而行的一個小時，那時除了夫人以外，伊難盧卡也一直在觀察嗎？因為察覺到很可能事態會進行到這個地步？

史蒂芬恩哈哈的幹笑了兩聲。目光灼灼的望著我。“這個嘛。會沒有預感到的大概只有您了。”

我心跳似乎停了一拍，不敢置信的將目光掃過伊難盧卡和史蒂芬恩的臉。

——他們都想到了嗎？

就連肖恩也在桅桿上喊著：“蘇爾就是個天真的白癡。”

我肩膀瑟縮了一下，感到好像被狠狠刺中了一箭。

史蒂芬恩馬上做出一副要把他從上面拽下來的惡狠狠模樣。“閉嘴。在魔王的面前說魔王壞話，你媽都沒這麽膽大……”

肖恩吐了吐舌頭，將望遠鏡對準了海面。但沒過一會兒就放下手中的望遠鏡，沖著我們喊：

“對面放下小船了！”

我心跳猛地增快，血壓升高。

——這就要開始了嗎？

史蒂芬恩沖肖恩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下來，轉過頭來說：“上校，麻煩您留在船上，我們得打上黎巴亞罕的國旗去談判了。”

“哦……哎？！等等——為什麽又把我留下……”上校不滿的抗議。

伊難盧卡卻忽然向船艙走去，我正奇怪他要做什麽，就見他呼啦一聲打開艙門，一個躲藏在內的人影畏縮的閃開了。

我睜大眼睛。“郁金香夫人？”

門內走出一道身影。苗條修長，但卻稍稍有些佝僂起來。我驚訝的註意到郁金香夫人看上去與之前略微有些不一樣，她挺直的背脊微微彎曲下去，皺紋堆積在她的額頭與眼角。她像是縮起來了一般，人整個老了二三十歲。而且更恐怖的是她灰色的發在燈光下變得越加白，如同一個老人。

——年輕美貌的魔法終於失效。

史蒂芬恩說：“您醒啦？醒的剛好，重頭戲馬上就要上演了。您得跟我們走一趟。”

郁金香夫人紫色的眸子顏色變淺，像是看不清四周的狀況，她微微瞇起眼睛，茫然惶惑的問：

“去哪裏？這裏是哪兒？”聲音也變了，磁性消失，音色變得有些幹癟。

史蒂芬恩回答：“我們在海上。剛剛黎巴亞罕對莫合特亮了白旗，馬上就要進行談判了。”

夫人迷茫的眼睛漸漸睜大、聚焦，面色慘白，渾身顫抖起來。她顫顫巍巍的跨出兩步，高喊：“是誰……是誰讓你多管閑事了？我們不投降！”她邊說邊搖著頭，像是受了刺激。

我為她忽然的精神亢奮感到驚訝，但史蒂芬恩卻像是早料到了一般，說：

“沒用的。您已經投降了。不過您可以把它看作是和平談判，您也不想看到黎巴亞罕一半泡進水裏去吧？那就請配合我們吧。”

夫人還是不停的搖頭。“不——不行！”

她的姿態半分也算不上優雅，年輕時的嬌艷的面色早就消失無蹤，嘴唇也耷拉下來，像是在表達對現實無精打采的沮喪。她向著船尾跑去，我楞在原地，而伊難盧卡早已經反應過來。

“伊難？！”我趕忙跟著他身後跑去。震驚的看到他手裏抓著一條粗糙的繩索，而繩索的另一端套在了夫人雙手的手腕上。夫人倚靠在船艙上沒了力氣。

——這太可憐了。

我剛想叫他放開她，但史蒂芬恩卻用比我更加大的聲音叫道：“做得很好！將軍！接下來我們……”

沒等他把話說完，肖恩就適時的插入了我們的對話：

“已經不用去了。山已經過來了。”

他從桅桿上爬下來，兩眼直直的盯著海岸面。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海面。又靠近船舷盯著已經接近我們船身的小船。

“米耶萊普蘭德卿……”

我心臟砰砰的跳著，神經緊張的繃成了一根緊弦。

那人正站在小船上，穿著我初次見他時就套在身上的一件奢華到依肖恩的話來說“十足騷包”的艷麗長袍。這衣服十分適合他，讓他周身縈繞著一股奇異的威懾感。

他似乎註意到了我的目光，微微擡起頭。他的眼睛如在黑夜中靜靜燃燒著的一團暗紅色的火焰，立刻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

記憶好像回到了被他在牢房裏逼問的時候。

“你只是個怪物而已”他的聲音像是透過那眼神傳達至我心裏。

作者有話要說： 針鋒相對，就是這個f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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