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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天懸地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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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絹燈籠的光暈小而圓, 這樣柔和的光,照亮了宮裏緩緩劃過的時光。

商嬋嬋覺得夏日還沒怎麽過, 桂花的香氣就飄滿了宮道。

又到了吃螃蟹的秋日。

然而自打先皇駕崩, 在太後娘娘宮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螃蟹。

商嬋嬋有時望著商太後寧靜溫和, 宛如佛像般不帶任何可以窺探的情緒的面容, 忍不住想:姑姑對太上皇是不是也有一分懷念?

商太後見她有些發怔, 便笑道:“你是不是在想謝家小子?他倒是個有運道的,閩地傳來的都是好消息呢。”

她撫了撫商嬋嬋的鬢角:“夫榮妻貴,他若真能大勝歸朝, 姑姑便可順勢給你也討個縣主的封誥。”

商鐸辭官, 皇上加封公爵,已然是榮寵過盛。

所以太後再偏疼商嬋嬋也不能再以保寧公之名要縣主之位,倒是從謝翎那邊,以軍功榮及妻子更合理些。

商嬋嬋雙手合十, 念了句佛:“我只盼著他平安回來。”

然而這樣平靜溫軟如桂花糖糕的日子,中斷於中秋之前。

八月初五,賈母過世了。

得到消息時,商嬋嬋還在宮內, 聽了面色一變, 然後嘆道:“林姐姐又要傷心了。”

賈母過身, 皇上為了自家名聲好聽,也叫禮部賞銀一千兩,以置辦喪事。

賈家家人們各處報喪,擇了吉時成殮, 停靈正寢。

商嬋嬋趕回府上時,見黛玉已然換了一身素色衣裙,要往賈家去一趟,眼圈泛紅,一開口便是落淚。

江氏嘆道:“偏生你大哥這幾日不在京中,跟著皇上往京郊去了。嬋嬋,你陪玉兒去一趟賈家吧。”

又囑咐黛玉萬勿傷心過甚,著人將一應禮節都打點好了,這才命人送二人往賈家去。

馬車上,黛玉神色怔忪,半晌才道:“嬋嬋,在這世上,我又少了一個血緣至親。”

商嬋嬋握了她的手,只能沈默。

賈母雖偏心二房,但到底她在世時未分家,所以一應事務都得大房出面承辦。

鳳姐兒主持喪儀,自然是無一不妥帖。且現在賈家敗落,人人避之不及,也沒什麽親故往來的忙碌處。

賈璉也報了丁憂,在外頭迎候。

黛玉祭拜過後,鳳姐兒親手攙起來,勸道:“林妹妹莫哭了,老太太生前還留了話給你。”然後讓著黛玉往她的屋中去坐。

邢王二夫人並李紈寶釵等依舊在應靈傍哭。

按著次序,探春正跪在寶釵後,見鳳姐兒親熱小心地讓了黛玉和商嬋嬋往自己屋中去坐,心中不免一刺。

再低下頭時,兩滴淚就落在地上。

她哭的是賈母,更是自己。

二房敗落成這樣子,她雖然未去和親,但終身大事仍舊渺茫如斷了線的風箏。賈母滿心滿眼都是寶玉,哪裏曾想過她旁的孫女們。

如今賈母過身,兩家分家,自己就更無依無靠了。

倒是迎春,到底是大房的女兒,賈璉鳳姐兒便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得尋個差不多的人家給迎春嫁過去。

邢夫人再慳吝,也得給迎春一副嫁妝。

可自己呢?賈政連賈環這個兒子都不管,何況女兒。

王氏更不必說了,對她從來都是視如無物,主要是現在王氏手無餘財,在家裏人人嫌棄,說話也沒人理會。

而長嫂李紈則把自己的嫁妝銀子把持的牢牢的,只會用在賈蘭身上。

探春看著肚子已經顯形,正在哀哀哭泣的寶釵,噓寒問暖道:“二嫂當心自己的身子。”

思來想去,唯有寶釵這位嫂子可以替她操持人生大事。

然目光落在寶釵面上,卻見寶釵目光只望著黛玉離去的方向。

探春明白她的心思,於是低聲道:“人情冷暖原是如此,鳳姐姐見了咱們冷淡的很,仿佛咱們是打秋風的窮親戚似的。今日見了林姐姐,卻是百般客氣親熱。”

寶釵轉頭看她一眼,忽然露出了古怪的一絲笑容。

“三妹妹還不知道吧,老太太去之前將自己的體己分成了三份。”

她望著探春的面容輕輕道:“一份以田產為主給了我,一份以鋪子為主,給了璉二哥哥和鳳姐姐。另一份,則是她老人家嫁妝裏的擺設首飾,聽說盡數留給了世子夫人。”

探春張了張嘴,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田產為根基,也好打理,賈母這是為寶釵母子打算。而商鋪等物,來日寶釵孤兒寡母只怕也難以妥善經營留住,不如給了大房,彼此留些情面。

而剩下的,便盡數留給了黛玉。

這之中到底是疼愛,還是為了賈家日後考慮都不重要。

對探春來說,她所收到的信息就是,祖母去世,半分都沒想到她,連一件首飾都沒有她的。

寶釵淡淡道:“還有鴛鴦姐姐,老太太做主還了她的賣身契,還給了她五百兩銀子,又囑咐鳳姐姐務必看顧她,不許大老爺逼迫鴛鴦姐姐。”

探春淚落得越發急了,賈母連鴛鴦都想到了,卻沒想到她們這幾個養在她膝下的女孩!

寶釵冷眼見她哭了一會子。

旁觀者清,賈母未必是對孫女們全然無情。大約是想著她們都是小姐,來日自有各自的去處,不比鴛鴦可憐無依。

但寶釵需要探春,需要她跟自己一心,所以要先打破探春的心防。

眼見得兩家要分家,寶釵不得不早做打算。

她冷眼旁觀李紈將錢財看的極重,只會給賈蘭,跟自己不是一路人。那二房的花銷跟經營,估計要靠自家了。

寶釵心道她懷著身孕,難免有精神不到的去處,倒是探春精明能幹,要趁機籠絡過來才好。

此時見探春悲痛啜泣,寶釵伸手拍了拍她消瘦的脊背道:“三妹妹,論名,我是你的嫂子,論情,咱們也處了這些年了。你放心,我總要將你的終身放在心上的。”

探春擡頭,眼中這才點起一絲希望的火光。

寶釵笑容一如既往的端莊,輕柔道:“只是老太太去了,家中要守孝三年,等過了這些日子,我必為你打算的。”

探春用力點頭:“嫂子,不,寶姐姐,這些我都懂得。”

雖則孫輩只需要守孝一年,但賈政王夫人可得實打實的三年,父母不能出面,探春自然嫁不得。

想有個好人家,再從家裏得到一份嫁妝,她必得好好巴著寶釵才行。

探春好說是個實用主義著,既然站隊在寶釵這裏,自然要拿出些態度來,擦了擦淚,悄聲道:“寶姐姐,論理說,老太太的嫁妝體己,該留給你這個最疼愛的孫媳婦才是。”

“林姐姐到底不姓賈,且她保寧公府已然這般富貴,何必再拿老太太的遺物,正該留在咱們家才是。”

“退一萬步說,便是要贈與林姐姐,也該大嫂子和寶姐姐出面才是。怎麽就是璉二嫂子巴巴拉了人去,只怕是她拿著老太太的體己做人情,給大房爭好處。”

寶釵搖搖頭:“罷了,還沒分家,就是一家人。且林妹妹收了老太太的東西,記下的是賈家的情分。她又這樣聰明,哪裏能不知道,老太太惦記的是寶玉,是寶玉的孩子,以後自然會更看顧我們。”

說到寶玉,寶釵的心沈甸甸的,只得撫了撫肚子。

又是恨又是悵然。

探春見此,忙安慰道:“寶姐姐福氣好,到底有孩子傍身。”

說到這又想起寶玉,到底是兄妹親厚,探春落淚道:“二哥哥從前就有些要出家參悟的瘋話,可見人的命強求不得,終究隨了他的心願。”

“說到底,二哥哥的性情原是不容於世,又是奢靡慣了的。若二哥哥還在,任性揮霍起來,老太太留下的體己,只怕撐不了幾年。倒不如現在,寶姐姐自己打算著,也是為了孩子好。”

寶釵點點頭,伸手護住腹部。

“是了,這都是人的命,各有各的煩惱罷了。難道金鑾殿上,皇上就萬事如意了嗎?只怕也不見得。總要自己想得開才是。”

嘆了口氣又道:“想她世子夫人倒是千尊萬貴,自家與夫家都門楣耀目,夫君在朝中也得意。可她入門比我還早近一年,卻半點喜訊不聞,想來這也是她的心病。”

方才寶釵與黛玉一照面,只見黛玉身量纖纖,一如閨中,容色倒是越發如花樹堆雪一般明粲照人。

時隔數年,兩人再次相見,黛玉只對她淺淺點頭便過去了。

從前年少時的拌嘴,在宮中一年的讀書時光,竟仿佛流水一樣空自漫過寂寂長街,一絲也沒有留下痕跡。

黛玉看她的神色,與看陌生人並無分別。

寶釵忍得恨得心尖都在滴血。

林黛玉怎麽能這樣目中無人!

寶釵不由想起曾經在宮裏的那些日子,那樣熱切,飽含著希望的時光,終究全都萎落成塵。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也曾攀到雲上看盡了皇家風光,最終卻仍是如柳絮一般落於水中漂流無處。

哪怕黛玉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絲得意蔑視,寶釵心裏都會快活。

可偏偏黛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輕飄飄地漫過,宛如看庭院中靜默的樹,毫不放在心上。

這才叫她痛苦。

她不信,哪怕此時兩人天懸地隔,但她不信她一生都不如黛玉!

寶釵撫摸著肚子:起碼她有一個孩子。

想林家子嗣單薄雕零,黛玉自幼體弱,說不得會像其母一樣難有兒女。

那如火如荼威勢顯赫的保寧公府,能否容得下這樣一個宗婦?

探春聽了寶釵的話,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只是她的嘆息更多是有感而發,為了黛玉感嘆:“是了。若換了旁的人家也無妨。”

“偏生保寧公世子不同,他本就年長,林姐姐若是長久沒有子息,只怕日子也不好過——旁人畏懼林姑父的官位不敢薄待林姐姐,可保寧公府卻不會怕林姑父。”

寶釵只淡淡道:“保寧公府不是自詡沒有納妾的規矩嗎,想來無妨。”

探春冷笑一聲,她所見男子無非賈家諸人,自然覺得天下男人都是烏鴉一般黑。

於是冷道:“保寧公本人不納妾,是已有三子一女。凡男兒,便是不流連美色,也要以傳宗接代為要,誰能是聖人不成?”

“田舍之家尚要香火,何況他家還有大好的爵位要傳承呢,難道就由得林姐姐年覆一年膝下空空不成?”

寶釵這才心下熨帖。

你再瞧不上我,終究你的一生,也不是花好月圓,一切圓滿。

且說屋內,鳳姐叫家下人擡來兩個檀木小箱道:“林妹妹,這是老太太留給你的物件兒。”

黛玉目光所及,見金玉耀目,便搖頭:“罷了鳳姐姐,我略拿兩件回去做個念想就是了。其餘的,鳳姐姐留下吧,來日三位妹妹並巧姐兒出嫁,留著添妝就是。”

鳳姐兒克制不住冷哼一聲:“二房一眾人不必說,便是我們大房,這些東西若是留下,落在老爺太太手裏,也就沒了。不如林妹妹帶了去,來日再給幾位姑娘就是。”

黛玉實在不願再收賈家的財物,剛要繼續婉拒,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要不是身旁商嬋嬋和雪雁等人扶得快,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跌倒。

商嬋嬋大急:“林姐姐定然是哭的太厲害了。”

鳳姐兒也不敢再留,萬一黛玉在這裏有個好歹,保寧公府怪罪下來,她可吃罪不起。

忙叫了一頂小轎來,從側門悄悄將黛玉送回自家馬車上,免得撞上人,倒叫人編排黛玉架子大,來拜祭外祖母都不肯走兩步。

待手忙腳亂的送走了黛玉,鳳姐兒還不及坐下喝口茶,就見小紅影子一樣溜進來。

自從平兒嫁出去後,小紅後來者居上,代替了豐兒成為了王熙鳳的心腹丫鬟。

“你個小蹄子,不在前面看著人,伺候來往客人的茶水,怎麽跑了回來躲懶?”

小紅笑道:“奶奶冤枉我了!我是聽了些話,特意來回奶奶呢。”說完將她站在白帷帳後聽到寶釵跟探春的對話盡數倒了出來。

她口聲格外簡斷,頗有王熙鳳的風範,說的簡直讓人身臨其境。

王熙鳳聽完就啐了一口道:“老太太屍骨未寒,她們就惦記著分家的財產了!

還敢編排到我頭上!我那位薛家表妹的心機我是知道的,倒是三丫頭,我從前看她還好,如今怎麽也這麽糊塗,上趕著去給人當刀子使!”

又指了地上的財物道:“方才林妹妹坐在這裏還說,這些留給她們來日添妝呢。我瞧著倒是大可不必了,林妹妹不要,我就替我家巧哥兒收了,回頭給迎春丫頭兩件也罷了,二房的人,沾都不要沾!”

因說起姑娘,王熙鳳不免又頭疼起惜春來:自從寶玉出家了,惜春簡直像找到了榜樣,自己就在家裏穿戴如尼姑般修行起來。

正巧榮國府散了時,妙玉告辭前留下了一些禮佛用品未曾帶走,惜春索性就搬了自己屋中去,就此把屋當了廟。

連賈母過世,惜春都推說四大皆空,竟犟著不肯出門。

她到底是從前寧國府的嫡小姐,鳳姐兒等也不好強她,只得對外宣稱四小姐病弱,就此糊弄了過去,由著她在屋子裏吃齋念佛,遁入空門。

小紅見鳳姐沈思,便笑道:“奶奶有個防備就是了,奴婢繼續去看著前頭了。”

鳳姐兒想著方才小紅的話,冷哼一聲,在腹內盤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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