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兩天，天氣像是跟著受了重傷的夥計一樣好轉了起來，連日的雨使得天氣也頗為舒適，真可謂秋高氣爽。走廊上支了個藥爐子，靜姝和一個雜役正圍在它旁邊煎藥。

“桂心二兩，大黃五兩，桃仁五十枚，還有……”靜姝一樣樣點著雜役手裏的藥包，“蟲、虻蟲、水蛭各三十枚。”

雜役拿著那三包鼓囊囊的蟲材，只覺得頭皮發麻，再一想待會要把這藥汁給人喝下更是覺得惡心，“姑娘，這麽多蟲子您當真要下到藥裏進去啊？”

靜姝低頭看著雜役發顫的雙手，“你可別小看了這些蟲子，治淤血最好了。”

雜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放在腿上的醫書，心想她定是又按著書上說的，這兩天商行裏的人算是對靜姝刮目相看了，他們還真沒見過一個照著書治傷還比正兒八經的大夫手段高明的人。

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雜役一股腦地將那些幹癟的蟲屍倒進藥爐子，火速蓋上了蓋子，腦海中全是一幅幅蟲子在湯湯水水裏翻滾的畫面，瞧靜姝一個姑娘家表情紋絲不動毫不畏懼的樣子心裏不由唏噓：這姑娘也是個神人啊。

“酒水各五升，煮取三升，分五服，記住了嗎？”

雜役連連點頭，“記住了記住了，這邊小的看著就好，姑娘您要不先回房歇著？”

“沒事，我再待一會兒。”靜姝淡淡笑了笑，“外面空氣舒爽，一直悶在屋裏也快憋壞了。”

“那小的給您取件披風去吧，您這兩日總是咳嗽怕不是著了風寒，莊主特地吩咐過他出門的時候要好生照看您的。”

無奈地揉了揉眉，她哪是會怕風寒的人，成天和殘雪待在一塊她早就不懼任何寒冷了，她反倒擔心葉英會不會受寒呢，“不打緊，我在爐子邊上坐著就好，你看著火候可別把藥煎壞了。”

“哎好嘞。”雜役憨憨一笑，蹲在藥爐邊上老老實實扇起火來。

虛握著拳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靜姝望著天上浮動的流雲，緩緩舒了口氣，葉英今早出門，應該是和冷玉一道走的，她沒有感覺到玉魄在自己附近，可能是離開了岳州城，他們去做什麽並沒有告訴她，大抵是因為葉英察覺到她身體有些不適便不叫她操心了吧。

希望冷玉那個家夥別有事沒事拿葉英尋樂子。

岳州城北的山野中，一前一後兩道身影從樹梢上一掠而過，連殘影都沒有留下，不仔細看連有人經過都發現不了。

臨近地形稍事覆雜的林地，葉英便收了輕功，走在前面的冷玉也順勢停下腳步落到地上，枯葉碎裂的聲音有些不對，葉英剛想提醒便覺得下方一陣寒氣彌漫，將要觸動的機關當即被凍結在了原地。

此等功法令葉英心中有轉瞬即逝的訝異，冷玉身上的寒氣與殘雪十分類似，多半與靜姝的身體長年接受寒鐵侵蝕有關。

腳下似有一張網，冷玉揮扇掃開了滿地的殘枝落葉，雙眼不由微微瞇起，“這些山賊還真機靈。”

這四面八方都連著細線通往別處交織成網，在不起眼的地方拴著鈴鐺，哪怕是有人發現陷阱當場破壞，也會讓周圍的鈴鐺發出聲響，不出意外的話，這林子裏應該到處都有這樣的機關。

冷玉四處打量了一番，仰頭對腳下點著樹冠的人說道：“地面不算安全，葉大莊主可得小心樹上可能的陷阱了。”

“此地若是陷阱遍布，說明離他們的巢穴不遠。”葉英聽著四周的動靜，“我們先在邊上繞一圈，這附近再往裏一些可能會有崗哨。”

冷玉瞇著一雙狹長的眸子朝密林深處看了看，“要這麽麻煩作甚，所謂山賊不過是些粗淺武夫，耍耍小聰明讓縣衙拿他們沒辦法，還能難得住本公子不成？”

聽他的意思，大有單槍匹馬端了山賊老窩的架勢。葉英微微搖嘆：“他們並非尋常草寇，暗中想必有人指使，若我們不能查到幕後黑手，即便剿滅了此地山賊，他日也會卷土重來。”

靜姝在商行直到日落才把兩人等回來，葉英進門的時候她正扶著墻慢慢挪步，雜役推著輪椅走在旁邊見她一步一晃地生怕一不留神摔倒，幾番想上前攙扶又礙於男女有別，只得巴巴地盼著葉英回來。

跨進院門之前葉英其實在暗處站了許久，那深深淺淺的腳步聲落在耳中像極了老人蹣跚的步伐，他微微抿唇，剛想開口問身邊的冷玉後者就輕飄飄地轉身走了。

“莊主回來了！”雜役眼尖地看見院門處那一片鮮亮的衣角，立刻欣喜地叫了出來。

靜姝停下腳步，眼前一晃便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扶起了她的肩膀，酸脹的膝蓋頓時無力強撐，任由葉英將她按回了輪椅上，眼前有些發黑，頓了頓才道：“你回來啦？”

聽著她話裏微掩的喘息，心口泛起一片針刺的疼，他覆掌揉了揉她全然癱軟的雙腿，“看來下次出門還得囑咐旁人一聲，你若要起身走路每次也不可超過一刻鐘。”

雜役連忙嘴快地解釋，生怕葉英怪罪，“姑娘今兒走了半個多時辰，小的一直勸她歇歇，可姑娘堅持小的也是沒辦法了，只等著莊主回來呢。”

半個多時辰，怪不得走得這麽搖搖晃晃的，葉英在心中無奈，隨後吩咐雜役退下便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人進了房門，剛想再告誡幾句卻被人截了話頭，“你和冷玉查到些什麽了？”

低了低眉，葉英將她從椅子裏抱到床上，並不打算把事從她身上揭過，“今日的藥可用了？”

“往常每逢換季都會咳上一段時間，放著不管也……”眼瞅著葉英擰眉，靜姝連忙就著靠枕躺下，拉過被子把自己蓋得妥妥帖帖，“按時喝的，一滴不剩。”

她的嗓子就是那般咳壞的罷，暗自搖頭，葉英輕輕一撫她巴掌大的小臉，“若我不在身邊你便不懂照顧自己，還是及早回揚州去的好。”

靜姝垂著眼，“我就是想早點好好走路嘛……”

“凡事都要循序漸進，往後的日子還長，慢慢來就好，若是你的腿真的不好，我也會照顧好你。”他連她身上的屍毒都能接受，又怎會接受不了她無法行如常人。

半晌沒聽見靜姝的回音，葉英在心中無奈長嘆，坐近床頭，將悶頭蜷成一團的人兒圈進懷中，“我雙目已眇，本就並非完人，你同我在一處，即便是雙腿不便，也不會有人說道什麽。”

一雙泛青的眸倏地擡起，“不許你這麽想，你的眼睛不瞎……”

輕撫著她單薄的身形，“既如此，你在我心中也是完好的，不必苛求太多。”

用力一咬唇，靜姝眨了眨眼憋回上湧的酸澀，松開緊攥的被角倚向他溫暖的懷抱，“若是我的腿能好，我們去找孫老前輩治一治你的眼睛，好不好？”

葉英微楞，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空氣中有長久的寂靜，久到靜姝以為他仍會和當年一樣拒絕，心中有些失落，“罷了罷了，還是不治了，反正我現在就是個醜樣子，你不看為好。”

本欲開口的葉英驀地啞然，他低頭抵上她冰涼的前額，唇邊是沁霜般的寒溫，“等你雙腿康覆，我們一同去長安，尋藥王前輩問問屍毒的進展，順便拜托他老人家醫治我的雙眼。”

這回輪到靜姝楞住了，她呆呆地看著他一開一合的唇，腦海中還徘徊著一絲不真切。

他肯治眼睛了？

晚膳之後，靜姝被葉英叮囑在房間裏好好休息，他緩步踱出了房門，屋頂上輕微的響動瞞不過他的耳朵。之前不知跑去了哪裏的冷玉像是坐在房梁上，走近還能聞見空氣中的酒香。

斟滿了手中的酒盞，冷玉瞇眸看著下方微仰的白發男子，將酒壺擱在空處，大有邀請之意。

葉英微微遲疑，提氣掠上了屋頂，卻沒有伸手去動那個酒壺，商行剛打烊，夥計們都在房裏各自用膳，寬敞的小院裏顯得有些寂靜。他沈默了一會兒，問道：“屍毒真的無解嗎？”

挑了挑眉，冷玉瞥眼看向這個和自己形容相似的男人，“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真正的無解之毒。”

有些意外地聽到他說這樣的話，葉英微微側身，冷玉的血能夠清除靜姝體內流動的屍毒，他又是所有人中唯一不畏屍毒的人，前後思索之下葉英得出的結論便是玉魄本身可以抵抗屍毒的侵蝕。

可如今融有玉魄的靜姝卻中了毒，細想冷玉出現的時間，便是靜姝中毒前後，也許就是因為他的“誕生”使得玉魄的效力從靜姝身上減退，如果冷玉不存在……

見葉英有些欲言又止，冷玉忽然輕笑一聲，“葉莊主能想到的事，你猜別人會不會想到？”

空氣中有手指虛點著下方的排屋，正對著靜姝休息的房間，冷玉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葉莊主會為了心愛的女人殺我滅口嗎？”

“殺了你，玉魄的效力會回到靜姝身上嗎？”

雪衣公子不緊不慢地搖著折扇，狹長的眸子泛著詭譎的光，“會。”

葉英沈默片刻，“不會。”

晚風送來一聲低嗤，冷眼看著即將墜入夜幕的世界，就是因為這個不會，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冷玉耳邊念叨著他該懷著感恩之心存活於世，卻忘了，他本該隨著天地靈氣生長，若非惡賊試圖染指，他又怎會受困於凡夫俗子有限的壽命。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這是什麽絕美的殘疾人之間的愛情

靜姝：？？？？？？？？？

葉英：【風來吳山】

作者【趕緊拉住路過的蒼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