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在旁看著靜姝默立良久，心道她的好姐姐怎麽在這個時候犯起呆病，眼見葉無心同樣看著靜姝等著她的話，忍不住伸手悄悄拉了一把她的袖子。

烏黑的眸子微轉，視線的焦點重新聚集，靜姝見面前的男子但笑不語，只好掩唇微咳，“無心少爺心思澄明，倒是看得通透，不愧為血蛇之主。”

赤色重劍無端低鳴隱隱浮現一絲紅光，葉無心的眼底閃過訝異，反手握上腰側的劍柄，那股異樣的感覺這才消弭，他斂去一貫的溫和，看著靜姝露出一絲探究，他不太確定剛剛血蛇的異動是否與這女子有關。

卻見她也有幾分驚訝地看著赤芒漸退的劍鋒，煙青色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和不可名狀的銀光，靜姝眸色微頓，很快放下手去，“其實靜姝今日前來，還想向無心少爺致謝的。那日在弟子堂，多謝無心少爺暗中相助。”

“姑娘客氣，舉手之勞罷了。聽聞近幾日因為七叔腰傷難愈打算告老還鄉，二莊主從別處重新指派了一個管事打點弟子堂，想必不會再為難姑娘。”

靜姝娥眉輕挑，七叔那腰有沒有病痛她一看便知，以那人貪財好利的本性，怎麽會突然放棄弟子堂的職務？葉暉這些年對內宅睜只眼閉只眼全交給她打理，怎麽突然就把七叔弄走了？

綠萼見靜姝垂眸望來，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那天和大莊主告了狀……隔天二莊主便找了我去問話……”

唇角微搐，礙於葉無心的面不好說什麽，只能無奈收回視線，“還是多謝無心少爺相幫。”

葉無心只是溫和一笑，“姑娘待人以仁，被假想所迷惑的人終歸會清醒。”

靜姝行禮告退，臨走前又將過幾日設宴的事提了一遍，這才帶著綠萼離開出雲閣。葉無心目送著主仆二人的背影，視線定格在那抹與眾不同的青衫女子身上，雙唇微動似在琢磨她的名字，“靜……姝。”

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笑了笑，那位姑娘，他很久以前是見過的，很久很久以前。

回落梅居的路上，綠萼小心翼翼地看著靜姝平靜的臉色，“姐姐，你別怪我多說話啊，我就是見不得那個老不尊總是欺負你。”

微嘆一聲，靜姝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系。”

“姐姐，你往後不能再姑息那些人了。”綠萼皺著眉，她覺得要不是這些年背後一直有葉家兄弟撐著，以靜姝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不知會被人欺負成什麽樣，“我聽他們說這叫……叫婦人之仁。”

怎料靜姝卻道：“我本就是女子，婦人之仁又何妨？總不能……叫我成那仗勢欺人之輩吧。”

綠萼撇撇嘴，天曉得她姐姐這性子是怎麽養出來的。葉家最有權勢的男人們全都站在靜姝這一邊，個個都巴不得她能把他們搬出來當擋箭牌，可靜姝卻像個沈沈的石磨，費好大勁才能推動一下，沒人推更是紋絲不動，任憑刀槍棍棒。

她這脾氣連葉英都無可奈何，綠萼更是不可能說動的了。小丫頭十分老成地嘆了口氣，心想往後要是再有什麽事她絕對第一時間跑去告訴葉英，決計不能叫人把靜姝欺負了去。靜姝自己不在意，可總該有人出來為她做主的。

快到落梅居的時候突然走出來兩個氣勢不凡的老嬤嬤攔在她們面前，靜姝還在詫異，綠萼卻警覺起來，向前走了一步隱隱有把人護在身後的架勢。

紅唇輕抿，幾分好笑地拍了拍小丫頭的肩，靜姝作了一禮，已然認出來者是誰，“可是老夫人有何吩咐？”

“姑娘近日操勞，夫人體恤，特地命人備下可口的菜點，請姑娘前往。”兩個嬤嬤一左一右地站在兩邊向前伸手，原來是要請靜姝去老夫人那裏。

靜姝微怔，看著不遠處的落梅居，“可莊主……”

“姑娘放心，大莊主那兒已經知會過了。”老嬤嬤福了福身，再次請她移步。

葉英已經知道了，怎麽都不派人通知她呢？靜姝心裏疑惑，但還是跟著兩人走了。

其實負責傳話的兩個嬤嬤起初到落梅居稟告了葉英，隨後便想找靜姝傳話，哪裏知道靜姝一早在賬房盤了賬，隨後就去了庫房，又去了開始動工修繕的膳堂，繞了一圈回到賬房結清事務又去了出雲閣，兩個嬤嬤總是差了一步，索性就在回落梅居的路上候著了。

到了松濤苑，靜姝跨過院門的時候有些猶豫，“敢問老莊主……”

“老莊主今兒去了別的夫人那裏用膳。”

神色微頓，靜姝垂下頭不再多問，默默地跟著兩人到了前廳，為首坐著的老夫人像是已經等候許久，不等靜姝行禮便拄著拐杖走了下來，“來啦？”

“姑娘可真是忙人，老夫人聽說張嬤嬤和徐嬤嬤東奔西跑卻追不到人都給逗樂了。”攙著老夫人的婦人打趣地看著靜姝。

咦？

原是有人傳話的，只是跟自己錯過了。靜姝微咳一聲，面色微紅，“是靜姝失禮，若知道老夫人有請，該在屋子裏候著才是。”

老夫人笑容滿面地看著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子，那股文靜溫順的氣質讓人越看越舒服，她不由笑著瞇起了眼，“知道你們年輕人有很多事要忙，不打緊。來來來，忙了一早上該餓了吧，我特地差人去問了秦嬤嬤你的喜好，也不知道我這兒的廚子做出來的合不合胃口。”

靜姝受寵若驚地低下頭，“夫人厚愛，靜姝……”

一只可見蒼老卻仍看得出日日保養的手握上了她的手腕，“可別跟我這老婦人擺那些客套，過些日子我還等著你喊我一聲母親呢。”

雙頰不由更紅了，微咬著下唇含糊地嗯聲。

異常豐盛的午膳菜色幾乎是靜姝平時的三倍多，面前的碗碟始終不曾空過，老夫人不停地給她夾菜讓她多吃一些，看著她纖細的身量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轉頭就讓旁邊的嬤嬤去給落梅居傳話，讓人備了各種各樣的補湯。

“你這孩子太瘦了，瞧這細胳膊細腿的像是風一吹就走了，阿英也是，在那地方待了這麽多年好好的人清減成了什麽樣。一會兒我就讓人跟秦嬤嬤說，你倆的膳食都要翻倍，一個月下去要是長不了幾兩肉唯她是問！”

周圍一圈的侍女和嬤嬤連同綠萼都在隱忍著笑意，靜姝暗暗揉著飽脹的肚子哭笑不得，她真的快吃不下了。

遠在落梅居的葉英執筷的手忽然一抖，旁邊的秦嬤嬤看著他無端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問：“莊主，可是有何不妥？”

葉英抿了抿唇，許久之後才問：“靜姝已經在母親那裏用膳了嗎？”

“是。”秦嬤嬤看著他出神的模樣，以為他在擔心靜姝，“老夫人是喜歡靜姝姑娘的，想必不會為難她。”

“我知。”葉英抿了抿唇，放下筷子，習慣了靜姝陪他用膳，她不在，再精致可口的菜肴都索然無味了起來。

飯後，老夫人拒絕了嬤嬤們隨行，拄著拐杖讓靜姝攙著她在走廊上消食，走出一段路，老夫人突然輕嘆一聲：“阿英那孩子從小到大都不容易，他失去太多了，所有兒子裏面他是我最想補償的。”

四歲便離開母親的懷抱獨居，八歲又遭到父親的苛責和冷待，其後的葉暉都有比他快樂的童年，只因他是長子，註定要繼承這偌大的藏劍山莊。

“當初阿英來同我說此生不娶，他付出了那麽多，到最後竟連自己的幸福也不要了。”老夫人看著庭前郁蔥的園景，“他心裏裝的都是這個地方，卻獨獨沒有他自己，我不想看到他往後為葉家而活。”

“我老了，這人世我也不知還能再看多少年，四個兒子裏面我最放不下他，阿暉善於交際，阿煒有了家室，阿蒙也每天來來去去有那麽多朋友，可阿英啊……我知道他們兄弟感情好，但再好，也不及身邊有個女人那般貼心，我不想看他孤零零一輩子。”

烏黑的眸微微合起，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早就做過決定，不管葉英會不會喜歡自己，她都會留在身邊陪著他。

老夫人收起過往的哀愁，看著身邊清秀伶俐的可人兒，多年的心結終於得解，雙眼不由生了酸澀的感覺，她忍不住緊緊握上女子纖細的手腕，“阿英雖然眼睛看不見，可他認定了一個便只有這一個，往後定不會負你。靜姝啊，我把阿英交給你，你可要好好照顧他，不要離開他。”

透骨而來的力勁仿佛攫住了她的心臟，靜姝點了點頭，眼眶微微泛紅，她不會讓他一個人的，絕對不會。

心裏正想著那人，腦海裏的弦忽然嗡顫起來，她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平覆翻湧的心潮，看著面前淚光閃閃的年邁婦人，仿佛看到了曾經如何都放不下自己離去的顧心蘭，大抵這就是母親吧。

顧心蘭彌留之際把她交給了葉英，如今，葉英的母親又把他交給了自己。相互托付，仿佛冥冥中的一場定數。

身後的走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方才侍候老夫人的嬤嬤帶著笑容找到她們，“夫人，大莊主來了。”

一身清貴華美的金絲錦衣緊隨其後走來，步履緩緩目標卻無比明確，老夫人轉身之後他便站在原地道了安。

引路的嬤嬤走到老夫人身邊接過靜姝攙著的手，“大莊主可真是寶貝靜姝姑娘，一頓飯的功夫都不放心，剛下了膳桌就過來接她回去。若不是夫人特意吩咐過要和姑娘單獨用膳，大莊主定會跟著一起。”

老夫人收了此前的感傷，眼角同樣堆滿了笑，推了推靜姝的手示意她過去葉英身邊，“我兒有了心上人才叫母親見著你疼人的模樣。”

聽著旁人的打趣，葉英抿了抿唇，似有話要說，到了嘴邊卻遲遲不語，來的路上他本已想好了的，今日他要帶靜姝出門，剛巧天還不算太熱，他們用過午膳步行出莊全當消食，到別院後山也差不多。

可臨了又覺得這話不太妥，至於哪裏不妥……

聽起來有點像費盡心思尋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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