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莊子裏對靜姝能不能嫁給葉英還有很多說法，但這落梅居裏似乎人人都已接受了這件事，等葉英和靜姝成了親，綠萼就是莊主夫人的貼身侍婢，將來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綠萼的母親只比葉英大了幾歲，看得透這些東西，所以對靜姝十分恭敬。

對方應該已經知道綠萼被遣回去的緣由，靜姝微咳一聲，並不想提那件事，“綠萼與我情同姐妹，我自然會照顧她的。”

“我這不成器的女兒能在姑娘面前做事是她的福氣，今日的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我已經告誡萼兒要恪守本分，往後不會再有半點逾矩的事。”婦人又福了福身，她看得出來靜姝地位很高，否則不會她一句話就能把盛長風這樣的神醫請來。若不是盛長風出手，只怕她的女兒現在還昏迷不醒。

綠萼被她娘拉了拉，像是要起身跪下，靜姝連忙上前把人按住，“我把你當妹妹，你真要和我這樣見外麽？”

在葉英不知道的情況下，靜姝充分感受到了他曾經的無奈，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尊崇將這多年的情分都蓋了過去，她還未居主位，身邊的人卻一個個變了起來。落梅居的下人打一開始便對她禮敬三分，秦嬤嬤縱然對她關懷備至也或明或暗地待她如主，如今綠萼也要和她生分了。

還未及笄的小丫頭不說話，眼圈漸漸紅了，她本是關心靜姝而為，卻犯了主子的忌諱，秦嬤嬤和爹娘一直在告訴她將來靜姝是要做夫人的，斷不可貪著她們之間的情誼壞了規矩。每個人都在說靜姝要不同了，她也的確感覺到這位姐姐不一樣了。

曾幾何時，綠萼是靜姝的開心果，可自葉英出關以後，她才漸漸明白，原來喜怒哀樂可以只為一人道，她所熟悉的那個靜默女子，只是不慣把自己心裏的想法展現在除葉英以外的人面前罷了。

靜姝從綠萼房間離開的時候心情有些低落，眼下綠萼由她娘親陪著，一些話她不方便說，只能閉口不言。

“靜姝。”

和著晚風吹來的輕喚涵蓋了不加掩飾的溫柔，垂眸前行的女子怔了怔，腳步掉轉了方向朝書房後廊上的男子走去，“怎麽到這兒來了？”

他們一貫在書房用膳，方才她只身前去看望綠萼，不想葉英一個人繞過書房來等她，靜姝走到近處驚覺他的身形似有大半立在走廊外，生怕他一個前傾便墜下去，連忙攙著他的手往後退步。

對她的緊張葉英有些無奈，她總忘記他是習武之人，反手握住柔軟的小手，“方才我聽到屋內有說話聲，那個丫鬟可是醒了？”

“嗯，盛神針的藥很有效，休養幾日應該就能恢覆了。”想起綠萼對自己那恭敬的神態靜姝不免頹然輕嘆，她是真的把綠萼當妹妹看待的，從小身邊不曾有過什麽玩伴的她在葉英閉關的那幾年沒有日漸消沈，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綠萼。

指腹輕撫著光滑的手背，葉英聽出了她話語中的低迷，“有心事？”

他暫時能想到的，是草鬼出沒和綠萼受傷兩件事，草鬼之事不可隨意揭過，綠萼於靜姝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人，她心裏該是不好受了吧？葉英心裏尤有微嘆，今日他帶靜姝去給顧心蘭掃墓，本想解一解她的心結，卻不過浮生半日。

靜姝的眼莫名生了澀意，她向前一靠貼著葉英溫暖的胸膛，低聲道：“綠萼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邊，她生性活潑，初來乍到的時候總是沒規沒矩，嬤嬤說了她好幾回，皆因我不放在心上最後不了了之。這丫頭愛鬧，有時候我覺得她像極了曾經被你寵著的自己。”

是以，她也潛意識地縱容著綠萼的率真，無形中又像極了當年的葉英。原來有個半大不大的丫頭跟在身邊是這樣的感覺，葉英喜歡摸她的頭，她也習慣性地會去摸綠萼的腦袋；葉英慣是看著當初的她在面前玩鬧，她也從綠萼的天真爛漫中嚼出了一份無奈與寵愛的心境。

葉英靜靜地聽著女子低柔的嗓音，絮叨六年的往事，聽到後來她落了一聲低嘆：我以為我們之間是姐妹而非主仆，可她卻要與我生分了，我不想看到她臉上出現那麽多敬畏……

心中微動，他輕撫著纖細的脊骨，俊秀的五官浮上些許深意，她正苦惱的事，倒是和他之前所想不謀而合。

綠萼在床上躺了三天，草鬼從她身上吸食的精氣得以恢覆，人便沒事了。綠萼的娘親在山莊別處還要做事，對女兒千叮萬囑之後才放心離去。

娘親一走，綠萼腦海有些空白，站在落梅居門口不知接下去該怎麽辦。雖然是她熟悉的院落，可總感覺哪裏不一樣了。侍衛看著丫鬟杵在門口發呆，便把她叫回了神，心中暗想：到底是跟在靜姝姑娘身邊的，連姑娘的呆病都學得像模像樣。

綠萼轉頭茫然又惶惑地看著落梅居內的一景一物，腳下的步伐十分猶豫，她是想留在靜姝身邊的，可真正回來了，她卻覺得眼前一片迷霧。被爹娘訓教了大半個月，她看靜姝的目光變得不一樣了，可她還是喜歡靜姝的，那是個閑話不多心思又極其溫柔的女子。

“綠萼！”

黑亮的眸子一眨，楞楞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秦嬤嬤，脖子一縮沒來由地發怵，低下頭去輕道了一聲嬤嬤。

“你這丫頭，擱這兒跟別人守門呢。”秦嬤嬤端著茶水站在她面前，“別楞著了，莊主喊你過去。”

靜姝去了賬房，眼下不在落梅居。綠萼小心翼翼地走到書房門口，一抹亮黃在漫過窗臺的朝暉中尤為奪目，三千白發勝雪，瑩潤如玉的側顏覆著薄光，一時分不清是暮春的暖陽還是自身的華彩，那是一個足以令人一見傾心的男子。

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一枚昆玉制成的白子，修長的指節有著迷人的弧度，葉英坐在黑白縱橫的棋盤前似陷入長考，指尖的棋子遲遲未落。

綠萼戰戰兢兢地端著茶盤跨過門檻，秦嬤嬤在走廊上跟她比了個眼色，她亦不敢出聲打擾。靜姝不在的時候，葉英或在院中打坐調息，或在書房內自弈一局，莊主的可人兒沒有陪在身邊，旁人唯有萬分恭謹地伺候著。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葉英手中的玉子終於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忽然斷裂，綠萼忍不住雙腿打顫，身形搖晃。

“坐吧。”

綠萼睜大了眼，一時沒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大莊主是在喊她……坐？

身邊的人久久未動，葉英將心思從棋局中收了回來，袖袍垂在身側，靜靜地等著。

收到秦嬤嬤從門外遞來的眼神，綠萼向前邁了一步，僵立許久的雙腿早已發麻，但還是咬著牙上前地將茶盤放在葉英面前，然後在旁跪下。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面對這位久負盛名的大莊主，綠萼見過他對靜姝的溫柔寵愛，卻也沒忘外人所傳葉英性冷無法接近之語。葉英是藏劍山莊身份最為尊貴的人，他生就一副清冷無雙的相貌，亦有不怒自威的氣勢，旁人不敢僭越。

小丫頭盡可能地低著頭，規規矩矩不敢出聲，實則腦海一片空白。耳邊傳來悠然的註水聲，八分滿的青瓷茶盞落在她面前，綠萼驚惶地看著華發錦衣的男子，大莊主……親手給她斟茶？

“這杯茶，謝謝你替我陪在靜姝身邊那麽多年。”葉英平靜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聽聲註水對他來說並不難，只是若靜姝在場絕不會讓他動手幹這事。

綠萼看著面前的茶盞，捏了把手心的冷汗，還是沒有膽量上前拿起，“這……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你覺得靜姝如何？”

“靜姝姐姐……靜姝姑娘人很好，待奴婢十分和善。”綠萼費力地想著措辭，生怕在葉英面前說錯了話。

指尖微轉著光滑的杯盞，裊裊茶煙中他微微一嘆，“靜姝秉性善良，但卻自幼……不愛與人攀談，身邊無甚好友。旁人只有與她相處久了，才會知道她有多好。”

葉暉總說靜姝那對人不冷不熱的脾氣就像和葉英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可他卻忘了靜姝小時候有多活潑，她也曾有過天真爛漫，和落梅居的下人們打成一片。但自從幼年養著的鳥兒和顧心蘭接連去世之後，明白了生死的靜姝在心底關了一扇門，除了早已熟識的人，她不再與人深交。

葉英想，靜姝是怕再受到重要之人離去的打擊，畢竟如今的她，將生死看得太過明白了。

綠萼一楞，想起這些年沒有自己便形單影只的靜姝，心裏生了許多莫名的滋味。

“靜姝很喜歡你。”葉英語氣平緩地說道：“當初交代嬤嬤尋人，是不想靜姝孤單下去。能讓她放在心上的人不多，你做到了。如今我雖回莊，仍希望你陪在她身邊，若無大過，旁人不會苛責於你。”

胸口傳來強烈的跳動，綠萼震驚地看著葉英，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可願一切如舊？”

指尖微顫，那是她視為長姐的女子，能跟在靜姝身邊她焉會不願？綠萼見他神情誠摯中帶了一絲嚴肅，忙不疊地點了點頭，生怕葉英反悔。

“你可明白如舊的意思？”清冷的嗓音微微加重了二字，眉宇間漏出些許深意。

“奴婢……”綠萼心口一跳，想起接連發生的事情，隱隱明白葉英今日叫她來的目的，那日她闖進書房終歸不對，隨後受罰受教理所應當，她是本著老老實實伺候靜姝的念頭回來的，言行舉止也照著莊裏的規矩，葉英卻告訴她一切如舊。

綠萼臥床休養的這幾日，靜姝每天都會來看望，她學著娘親的恭敬，心裏卻十分難受，她多想像以往那樣攥著靜姝的衣角撒嬌訴苦。靜姝說她們之間生分了，那雙沈靜柔婉的眼裏生了黯然，綠萼跟了她六年，曉得她並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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