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怔楞了一會兒，似乎還沒把那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和面前這個拿著鋤頭的布衣農夫聯系在一起，“額……路過。”

“沒什麽事就快走。”葉煒也不想讓自己這般落魄的模樣被人瞧見，轉過身去繼續鋤地。

靜姝看了看柳夕，見她默然不語的樣子，便轉身走出了這破舊的小院，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現已至深秋，靜姝雖不懂農事，但春華秋實的道理還是知道的，若想有收成，你們得種些耐寒的東西才好。”

葉煒和柳夕一楞，看著門前鋤了一半的泥地陷入沈思。

回到莊內，靜姝結了手上的活計，葉暉沒有別的吩咐，她便回了落梅居。在院門口探了一個腦袋，見熟悉的人影仍舊坐在老地方閉目盤坐著，小臉繃了繃，葉英坐的地方怎麽剛好堵在書房的門口？

眼眸滴溜溜轉了一圈，靜姝小心謹慎摸進後廂，從自己房門口經過繞到書房另一頭的窗外，見葉英還在門前坐著，她低頭一忖，趁左右無人的時候拎著裙擺擡腿跨上窗臺，輕手輕腳地翻了進去。

落地之後她回頭看了一眼，葉英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悄悄松了口氣，她擡頭在那長長一排書架面前找了起來。小時候書房裏的書她一邊認字一邊看翻了大半，但還是有好些書沒翻過，一是有些東西太深奧，二是看上去好像也沒多大意思。

靜姝沿著架子找了過去，記憶中她看到過有幾篇是專門講農作的，因為自己興趣不大，直接翻過頁去了，如今倒忘了是在哪本書裏看到的。

找完底下的幾排，靜姝仰起頭，視線一一掃過上層立著的書目，脖子發酸之前她看到一本有點相似的書冊，眼底滑過欣喜，踮起腳摸了上去。

咦？夠不著？

在突然睜大的烏眸中，一只手躍過頭頂把她剛才想拿的書拿下來了，瞥見那熟悉的衣料靜姝小臉就是一垮，轉過身去剛好貼在那人胸前，她退了一步，臉色非常不自然，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書，她小聲嘀咕道：“不是說我走路你們聽不見的嗎？”

門外響起一聲輕笑，靜姝一扭頭，就看見原本在守門的侍衛不知何時站在書房門口，眼下正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哦，打小報告的。

都怪她找書找得太認真，連外面什麽動靜都沒留意。靜姝繃著臉，瞪了一眼好不容易憋住笑的侍衛，後者識趣地回去守門了。

其實哪用侍衛來報告，那鬼鬼祟祟翻窗的聲音早就把葉英驚動了，餘光瞥見靜姝居然從窗戶裏翻進屋著實讓葉英不輕不重地吃了一驚，視線一瞥手中的書冊，《齊民要術》，她找了一炷香的時間就為了找這個？

見葉英疑惑的表情，靜姝把他手裏的書接過來，身子一矮就要往外溜，那只手卻直接把她攔下了。

繃起的臉仰了起來，大概是之前仰著脖子太久，再擡頭看人就有些發酸了，靜姝忿忿地低下頭去，嘟噥著：“長那麽高作甚……”

葉英像是能看到那沖天的怨氣從她發頂一個勁往外冒似的，想起今早她招呼也不打就氣鼓鼓走出去的模樣，屈指輕輕在她額前一彈，“小孩子脾氣。”

秀挺的小鼻輕輕一哼。

葉英無奈地搖了搖頭，問道：“找這本書做什麽？”

“不告訴你。”烏色的視線飄出老遠，悶了一會兒又道：“我不是小孩子。”

看來脾氣還挺大，葉英抿起一絲微小的弧度，又輕聲問了一遍：“找這本書做什麽？”

被那雙斂著笑意的眸子看得心頭發慌，靜姝一扭頭，只露出泛紅的耳尖，“學種地。”

葉英一楞，她去幫二弟盤賬怎麽突然學起了種地，二弟總不至於把人安排去做農活吧？“為何想到學這個？”

咬了很久的唇，靜姝才慢吞吞地說道：“三莊主和柳姑娘從客棧裏搬出來了，現在住在一個很破舊的小屋裏，柳姑娘把自己隨身的衣服和首飾全給當了，身邊也沒人，日子過得很拮據。三莊主……好像在務農……”

像是又想起了葉煒拿鋤頭的樣子，靜姝的表情十分怪異。

葉英心中有些感慨，葉煒離莊之後性情變了很多，也算是一次磨礪，“也好。”

哪知靜姝忽然掃了他一眼，“可過幾日就霜降了。”

霜降？

“他們現在亂種菜苗會被凍死的。”

葉英沈默了一會兒，忽然摸了摸靜姝的頭，“你看著辦吧。”

“噢。”溫厚的觸感壓下了心頭的躁動，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跑了出來：“我是不是因為總被人揉腦袋才長不高？”

清雋的視線怔住，葉英看了看靜姝剛過自己肩膀的身高，她已經不矮了，可又見後者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頭頂，忽然有些好氣又好笑，“你長高了想作甚？”

烏色的眸子下移撞進他清冽的目光裏，不假思索地答道：“長高了給您打傘就不用被嫌棄了呀。”

葉英忽然想起兩年前泛舟西湖的那個雨天，他見靜姝心不在焉的模樣不放心她和別人一起走，便打著傘帶她在湖心島走了一路，連沈柔都無暇顧及，結果後來魂不守舍的她同旁人一起走果然被撞進湖裏，鎮靜如他當時也慌出了幾分無措。

“欸……”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麽，靜姝皺皺眉，有些懊惱。

“小孩子脾氣。”

這是葉英今天第二次說她小孩子了，靜姝忍不住又反駁回去：“我不小！”

“好好好，不小。”葉英輕抿著唇，就連說漏嘴後暗自惱火的模樣都和小時候半分無差，她自幼對誰有氣便躲著誰，長大後還是如此，但躲人躲到特意翻窗也真的是很……可愛了。細細一想，靜姝從小到大的樣子，他竟是記得一清二楚，“去忙吧。”

靜姝抱著書一瞥眼，步子邁開很快就挪了出去。

沒過幾天，葉暉就發現靜姝有些不太對勁了起來，往常她盤完賬都會來問一句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要做，這幾日倒好，手上的賬目剛算好人就直接坐在案邊看起書來，大有好幾年前那雷打不動的架勢，一瞥書名更是驚訝，“你看這個做什麽？”

“看看怎麽種菜。”埋在書裏的人兒頭都沒擡隨口應了一句。

葉暉哭笑不得，種菜這種事情光看書哪能學會，倒不如直接去問地裏的農夫，“你種菜做什麽？”

“吃。”

他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又過了幾天，靜姝忽然問他：“二莊主，我有工錢嗎？”

工錢？

“你沒給自己分？”

“啊？”烏色的眸驀地睜大。

葉暉隔天遇到葉英的時候就笑了，“大哥，我們可真是撿了個寶，靜姝那丫頭在賬房裏待了幾個月居然連自己的工錢都忘了拿，要是莊子裏的人都和她一樣手腳勤快還不拿工錢，每個月得省下多大一筆開支。”

葉英不動聲色地斂了斂眸，心中有些無奈。

靜姝拿著自己屯了一個季度的月錢掂了掂，在集市上和菜農請教了半天，然後買了幾包合適的菜籽，東逛西逛就逛進了柳夕他們落腳的小巷子裏。

連著幾天，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蹲在茅屋門口拿著本書在合計怎麽種菜，小院裏唯一的男人很老實地聽她們的指揮低頭鋤地。

“靜姝姑娘是不是看過很多書？”柳夕聽著靜姝一句句給她解釋書上文字的意思，十分欽佩，柳家也是世家大族，小時候父親給她請過教書先生，可她天生好動，草草學完之後就沒再碰了，只要認得字就好，但像靜姝這樣連大多生僻字都認得的，一定是讀過很多很多書了。

“她就是個書呆子。”靜姝還沒回答，倚在墻上休息的葉煒就不輕不重地吐了一句。

柳夕聞言露出艷羨的表情來，“要是我以後有了孩子，一定讓他跟著靜姝姑娘看書識字。”

靜姝一楞，忽然轉頭看向裏間的陳設，說起來，這兩人好像從客棧搬出來後就住在這茅屋裏，這麽小的房子，只放得下一張床。

一張床，兩個人，孩子。

看著少女十分深沈的表情，柳夕忽然紅了臉，借口去打水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葉煒看著她面帶嬌羞地走遠，收回了視線，瞥向旁邊還在沈思的靜姝，“你這麽出來沒人管你？”

“有，莊主會讓我天黑之前回去。”

想起上次葉英寫來的信，裏面不乏勸勉之詞，葉煒低下了頭，“大哥最近可好？”

“老樣子。”

“二哥和四弟呢？”

“都好。”

“婧衣呢？”

“有盛神針在，沒事。”

“父親呢？”

“不知道，應該還在生氣吧。”靜姝仰起頭，“三莊主，不如我也把我的月錢留下吧，你們好過得輕松些，要是有什麽難處我偷偷給二莊主知會一聲，他一直放心不下你。”

來的次數多了，她知道柳夕在霸刀山莊有個義妹叫任青萍，每月都會寄錢過來接濟他們。柳夕和葉煒在一起的事不光葉孟秋很生氣，霸刀山莊那邊更是氣得不行，甚至把柳夕的錢兩給斷了，要不然她也不至於典當自己的衣服首飾。

“我不想給二哥添麻煩。”葉孟秋還在氣頭上，要是被他知道葉暉偷偷和他有來往怕是會被重責一番，“你往後也少來。”

“噢，沒事。”靜姝晃了晃手裏的小冊子，“我是奉命出來辦正經事的。”

葉暉最近像是從葉英口中知道她隔三差五會偷跑來找葉煒柳夕似的，經常尋些由頭把她打發到莊外辦事，還叮囑她不要急，慢慢來，把事情辦妥當了。

這天走的時候，靜姝把自己剛拿到手沒多久的月錢留下了，柳夕謝了她很久，她倒不是很在意，雖然沒有顧心蘭，但落梅居的人從來不會短了她什麽，以前的衣服穿著還合身也沒置辦新的，她不是個愛打扮的人，平時幾乎用不著錢。

有了靜姝的接濟，葉煒和柳夕的生活改善不少，雖然清貧但還能過得下去，麻煩也算告一段落了。

入冬之後天冷得能看到白色的呵氣，靜姝搓搓手，伏在案頭繼續對著自己的賬本，再過一個半月就是年關，諸事都在操辦，賬房忙得緊。

嗯？離年關只剩一個半月了？

她猛然擡頭，望著天上厚厚的雲層，心裏掐算著日子，葉英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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