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乃天下商賈雲集之地，入夜後不似西子湖畔那般寧靜，進城時大街上仍是人來人往，葉英同葉暉走在前面，靜姝跟在兩人身後，烏色的眼映出滿目繁華，心思不自覺飄遠。

三人到客棧落腳，時辰已經不早，便各自休息了。

也許是白天睡久了，靜姝躺在床上並無困意，索性推開窗門望了出去，萬家燈火在大街上蜿蜒成一條長龍，是從小安於藏劍山莊的她從未見過的景象。

呆望許久，靜姝回神時方覺有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轉頭望去卻只見一扇敞著的窗戶。靜姝的房間就在葉英隔壁，她朝空空如也的窗門看了一會兒，小聲道：“我是不是……又給你們惹麻煩了？”

夜風寂靜無聲，無人作答。

“我自幼讀書，明白四季輪轉，草木枯榮乃天地之理，生死亦在其中，只是……明其理，和真正做到不為之傷懷是兩碼事。”靜姝坐在窗邊，沐著頭頂月光，輕聲細語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為什麽笨笨的壽命就這麽短呢……它能陪著我一起多好……”

細碎的低語傳入耳中，窗旁的男子抱劍靠在墻上微微闔眸。

次日，葉英和葉暉要出門辦事，靜姝留在客棧裏，出發前葉英告訴她他們也許要午時以後才回來，給了她些錢兩，以便她在附近閑逛。

離開客棧老遠，葉暉才有些不放心地說道：“大哥，你直說讓她乖乖待在客棧裏不是更為妥當？畢竟她年紀尚小，萬一弄丟了怎麽跟蘭姨交代？”

“靜姝年紀雖小，心思卻同我們無異。她若出門自然尋得回來，只是眼下……”葉英想起莊內她整日待在落梅居裏不與人交談的情形，言語間似有些愁苦，“她有心情出門已是極好的了。”

葉暉算是明白了，這小姑娘哪是跟著他們出來辦事，分明是被他大哥借機帶出來散心的。

靜姝如葉英所料的那般，一上午都沒離開客棧，只在午時之前就近轉了一圈。揚州小吃比之西子湖畔有諸多不同，她看著攤上一籠籠芙蓉色的半透明油糕，鼻間凈是糖油的香甜氣息，想了想便掏出荷包買下一個。

捧著油糕往回走，靜姝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視線朝護城河邊上的一棵樹下看去，方才買油糕時她便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如今被註視的感覺愈發清晰了。順著方向望去，她看到了一個坐在石上的白發老者，穿著灰舊的道袍，和手中一塵不染的拂塵形成鮮明對比。

“小姑娘，來。”

老者朝她招了招手，靜姝便愈發確信是這人在看著她，她走上去微微欠身，“老前輩。”

渾濁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小姑娘一個人啊？”

“嗯，前輩也是一個人？”

“先前是，現在多了一個你，便是兩個人了。”老者撫了撫長須，微微一笑，“說來慚愧，老頭子一路走來盤纏竟不慎被賊人偷走，如今流落在此，似是有些……”

視線說著就朝靜姝手中的油糕看去，那意味十分鮮明。

靜姝看了看掌心，又擡頭看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小手遞了出去，“那這個就給前輩充饑吧。”

幹癟的雙眼瞇起好幾道皺紋，老人笑著接過，形如枯槁的手順勢握住靜姝的手腕。說來也奇，那只皺巴巴的手剛碰到靜姝的脈門，一股熱流就從老人的指腹傳進自己的身體，靜姝下意識地就把手收了回來。

“喲，還好還好。”眼疾手快地撈住脫手而出的油糕，老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要是掉地上就可惜咯！”

靜姝見他面色和藹，不像有異，心中卻又覺得奇怪，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真是個善良孩子。”小心地把油糕收進懷裏，老人忽然問道：“小姑娘，有沒有興趣隨老頭子修道？我看你生就一副靈根慧骨，若好好修心悟道，十年以後必定大成。”

眨了眨眼，修道？

“靜姝。”

遠遠地聽到一聲喚，烏色的眸子立刻循聲望去，瞥見客棧門口站著兩個黃衫男子正朝這邊看，是葉英和葉暉回來了。她回頭來看了看仍舊笑瞇瞇的老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彎腰，然後小步跑到了葉英身邊。

“看著像個道士。”葉暉打量了一番那個和靜姝說話的人，“小丫頭，他同你說什麽了？”

靜姝訥訥地回道：“說要讓我去修道。”

葉暉聽後表情十分古怪，“大哥，還好我們回來得早，若是晚些就得去道觀裏尋人了，尋回來的沒準兒就是個小道姑。”

“……我才不去道觀。”聽出了葉暉的調侃之意，一雙秀眉立刻皺了起來，“那老前輩……好生奇怪。”

“哪裏奇怪？”葉英自然也看到了那個老者，道袍雖破眉宇間卻有一絲超然，不似普通人。

靜姝擰著眉，她也說不出來那是種什麽感覺，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猛然反應過來，“他……他拿走了我的油糕！”

俏臉忽的一紅，秀麗的眉眼中滿是懊惱，終於回過神來，“我是不是被騙了？”

耳邊回蕩著葉暉實在憋不住的笑聲，葉英看著愁眉苦臉的靜姝，唇畔浮現一絲柔和，“若是想要，我陪你再去買一個。”

重新站在賣油糕的攤前，靜姝小臉微紅地接過攤主遞來的油糕，轉身時細聲對旁邊站著的男子道：“謝謝少莊主。”

“你沒事就好。”

靜姝見葉英眸色頗深，便問：“少莊主可是在想剛剛那個老前輩？”

視線輕垂，葉英看著她微微眨動的眼睛，嗯了一聲。

攤看著白嫩的掌心，靜姝蹙起眉，“那個老前輩剛剛碰到我手的時候好似有什麽東西闖進來一般，手一松便沒了。”

薄唇微張，心中似有所動，“隨我來。”

客棧大堂裏，葉暉看見葉英和靜姝回來就直接進了房間，覺著奇怪便跟了上去。

房內，葉英示意靜姝伸手，手指搭在她的脈門處微微調動了一絲內力，熟悉的熱流順著手腕湧了進來，她條件反射就要把手往後縮，“別動。”

俊秀的眉不多時便皺了起來，葉英收回手，神色覆雜地看著不知所以的靜姝，習武之人經脈通暢，內息循環，而靜姝卻周身經脈閉塞，不是習武之才。

“大哥，怎麽了？”葉暉見他不說話，以為是有什麽不妙。

“方才那道長探了靜姝的脈息，為免有異，我便替她查看一番，還好並無大礙。”葉英淡淡地解釋道，心中又有疑惑，如果靜姝只是個普通人，那為何會遭來探視？

葉暉看了看兩眼茫然的靜姝，心中訝異，“從前我就覺得這丫頭耳聰目明，一般人都避不得她，不如回莊後帶給師父們看看，興許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再不濟學些功夫傍身也好，免得再被人騙了去。”

被葉暉的話勾起糗事，靜姝皺著臉，立誓一般說道：“以後再不同奇奇怪怪的人說話了。”

葉家兄弟此行出門談的生意還算順利，藏劍山莊的威名自兩次名劍大會後已經在江湖上廣為流傳，很多江湖流派都與山莊有所往來，或是為求得神兵利器，或是為與這江南名門結交建好。

買主過了兩天便再次邀請兄弟倆前去敲定了這筆生意，是以第五日的時候他們便準備啟程回莊。

來時走水路是順流而下，回去需走陸路，靜姝望著比她高出兩個頭的駿馬，一時有些犯愁。

不光她愁，葉家兄弟也愁，陸路回去騎馬無疑是最快的，只是靜姝從未騎過馬，怕是吃不消這一路跋涉，葉暉看著低頭沈思的葉英，“大哥，不如雇輛車吧？”

“……嗯。”

寬敞的車廂內坐了三個人，葉英坐在裏側閉目靜坐，葉暉和靜姝面對面坐在兩旁，沒過一會兒葉暉也閉上了眼，只剩下靜姝一個人透過飄起的窗簾看著滿城煙絮。

在揚州待了幾天，她心裏的陰霾散了不少，如今返程，神采也不似來時那般黯淡，一想到煞費苦心把她帶出門的葉英，視線便偷偷瞄了過去。

他還是那般垂眸不語的樣子，面色淡然似不過問人間俗事。如果他在靜心悟劍，那旁人的視線再多上幾道也不會有何松動，但若是他還留心外界之物的，便如眼下那般，微微動唇。

靜姝慌忙把視線收了回來，雙目直直地看著窗簾飄起的那一小小縫隙。

清雋的眸光在她的後腦停留一秒便重新合上了，車廂內安靜無聲。

馬蹄聲踏出揚州城門，走上了官道，繁華聲就此遠去，山林間自成的空靈之氣從四面八方湧來。

“大哥。”閉目養神的葉暉忽然睜開了眼。

葉英微微按上劍柄，輕輕嗯聲。

葉暉起身撩開車簾走了出去，馬車也在這個時候停下了，正前方站著一個灰袍老者，不偏不倚，正好擋在道中間。葉暉站在車架上拱手作揖，“前輩暗中跟隨我等已有三日，不知所謂何事？”

撫了撫長須，老者緩步走了上來，步伐雖慢，氣息卻如排山倒海一般朝前壓去。山風獵獵，林間草木皆被籠罩在無形的威懾之下。

靜姝頓時覺得胸口一窒，有些喘不過氣來，透過簾子傳來的風像是要把她的身子扯出去似的，雙腿更是不停哆嗦。

那人的氣息竟是全數壓在不會武功的靜姝身上，葉英雙目冷凝，起身扶住她哆哆嗦嗦的肩膀，即便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她身體一片冰涼。他輕拍著靜姝後肩，“別怕，我在。”

點點頭，靜姝抱著身子蜷作一團，戰戰兢兢的模樣看得葉英眼底劃過一絲慍色，他提劍走了出去，看向十步開外的老者，“靜姝不會武功，前輩為何如此刁難？”

渾濁的眼眸微瞇，一攏袖袍便收了氣息，靜姝立刻如獲大赦般靠在車廂內輕喘著氣，“這小姑娘合老頭子眼緣，老頭子就想將她收作弟子帶回道觀修行，別無他意。”

笑話，哪有這般收人弟子的！葉暉擰著眉看了看冷汗淋漓的靜姝，“前輩如此作為，莫說她答不答應，我們也不會同意的。”

老者哼笑一聲，擺擺手中拂塵，“兩位小兄弟同她又是什麽關系，老頭子隨了你們這幾日看得不太明白，若是她的家人，為了將來考慮最好是將這小姑娘交於我，讓老頭子帶回去尋個靜處藏起來的好。”

葉英面色一沈，“前輩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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