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無邊夜色漸漸被日光覆蓋, 冰雪剔透，白景覆於其上，好似已沒了氣息。

然而細看去, 他因抓撓冰面而變得鮮血淋漓的十指, 此刻正輕微地痙攣著，仿佛他正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以致於全身筋骨都碎了，他卻還是難以忍受, 從喉間發出沙啞的、夢囈般的呻.吟。

疼。

疼極了。

丹田被人生生撕扯一般, 有什麽東西碎掉了, 又迅速開始重組。

所有靈力在那一瞬間裏被消耗一空，沒有靈力的滋養，丹田變得愈發疼痛的同時, 卻又詭異地感到一種痛快感，從那個正在重組著的東西上，朝四肢百骸蔓延開去。

蔓延著，蔓延著, 斷裂的經脈開始恢覆，破碎的骨頭開始愈合，他趴在那裏, 宛如新生。

身體內部在自主修覆，丹田裏的那個東西，也已重組完畢。

盡管此時的白景並沒有力氣進行內視，好看清自己身體內部究竟產生了怎樣的變動, 但他能很明確地感受到，那東西是個透明的。

晶瑩剔透，比冰雪還要更澄凈。

像繁繁一樣。

透明的東西由軟到硬，最後成為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的存在，橫亙在他的身體裏，讓他不自覺地睜開眼。

眼睛赤紅。

像是盛了血。

“咯吱。”

“咯吱。”

“咯吱咯吱。”

宛如沈睡在棺中千萬年沒動的僵屍突然被喚醒，渾身骨頭都發出僵硬而又刺耳的聲響。

白景的指甲在此前分明盡數崩斷，這會兒生出的新的指甲，竟不是純粹的粉紅，而是帶著點不祥的漆黑之色。

他十指叩在冰面上，手指骨節用力到發白，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動作十分生硬，面色青白，乍看之下，竟和僵屍沒什麽兩樣。

這副模樣的他，看得前來尋他的孫海在空中驚了驚，方才掠到他身邊，不及問話，伸手便要探他手腕。

卻聽“嗤”的一聲響，淩厲勁氣撲面而來，迫得毫無防範的孫海不由向後撤了半步。

他定睛一看，竟是白景釋放出來的一道劍氣。

嗯？

不對。

白景的劍氣，不當如此。

看著那呈漆黑之色的劍氣，再看看白景赤紅的眼青白的臉，以及同樣漆黑的指甲，孫海神情肅重，心知這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這可不是小事。

於是在此地到來第三個人時，孫海立即道：“胡長老，你快看看他，這該如何是好？”

胡長老。

全名胡桐，是歸元宗內門裏一位極為德高望重的長老。

胡桐現年三百餘歲，是為煉虛期的真君。

此等境界在一應內門長老之中算是頂尖，想要拜在他名下的弟子多如過江之鯽，他至今卻也只收了一個女徒弟，是徒弟數量最少的一位長老。

眼下，一身仙風道骨的胡桐翩然而來，白衣墨發，氣質卓絕。

他神情淡然，頗有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漠然，正似真正的仙人，飄飄然從天而降。

在孫海身邊站定，胡桐對著白景看了幾眼，便驀地伸手，當先叩住了白景的手腕。

命脈被制，白景不得妄動，只緊盯著他，血紅的眼裏悄悄攀爬上點點漆黑之色，襯著他青白若僵屍的臉，愈發顯得可怖。

胡桐看著他的眼睛，迅速將一道靈力送進他的身體。

這一送，立時便感受到他體內竟沒有一絲靈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胡桐這等煉虛真君都有些心驚肉跳的極其詭異的力量。

莫非已經自學成才，開始朝魔修轉變了？

胡桐微微擰眉，繼續探查。

不知探到什麽，他先是一驚，而後面色大變，目光驚異地同白景對視。

那是，那是……

如果感知沒錯的話，那應當是天生劍骨。

有劍骨者，生來便可用劍，生來便是劍修。

天生劍骨——

一個天生的劍修奇才。

胡桐嘴唇動了動，還未說出“天生劍骨”四字，一個不察，叩在白景腕上的手指頓覺一陣燒灼般的疼痛，令得他下意識松開了手。

這一松，得了自由的白景二話不說，左手劍訣右手劍指，漆黑的劍氣一重又一重地自他指尖凝出，他操控著這些劍氣，迅猛無比地朝胡桐和孫海攻去。

一人戰兩人，在走火入魔的狀態下，他竟也顯得十分輕松。

“……白景！”

孫海冷喝一聲，側身避過一道直朝心口而來的漆黑劍氣，試圖將他制住。

卻是還沒動手，就看到胡桐沖自己使了個眼色。

孫海會意，登時五指一握，長劍在手，他持劍向白景反攻過去，成功以結丹期的修為讓白景無暇去關註胡桐的動靜，只一門心思地同他纏鬥。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已鬥了十數招，在孫海完全沒有收斂修為的情況下，白景竟也未落下風。

白景對劍的掌控，似乎比兩日前要更加得心應手了。

孫海這樣想著，接到了胡桐對他使的第二個眼色。

於是，在與白景又對了一招後，孫海毫不戀戰，飛身後退。

白景和他鬥得正酣，見狀想也不想地縱身追擊。

便在這時，“咻”的一聲，有什麽東西破風而來，白景以劍氣揮開，不料那東西被劍氣一碰，瞬間化作一蓬水霧，朝他兜頭灑來。

白景避猶不及，唇上一涼，水霧鉆進唇齒的縫隙之中，無須他吞咽，便已自發進入他嗓子裏。

“撲通。”

漆黑劍氣瞬間散掉，白景跪在冰面上，擡手扼住自己的脖子。

他眼裏赤色與玄色瘋狂交錯，皮膚上也有黑色的經脈活物一般蜿蜒著，遍布了他全部裸.露在外的皮膚，不是魔修，卻勝似魔修。

他緊緊掐著自己的脖子，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整個人陷入了極為危險的境地。

也不知他是動用了如何的毅力，分明正是從入魔狀態中恢覆清醒的最為關鍵的時刻，他卻模模糊糊說出幾個字來。

“你不能……不能……”

胡桐道：“不能什麽？”

白景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痛苦地蜷縮著，整個身體都在劇烈顫抖，眼角卻不自知地滑過一抹淚痕。

你不能，不能讓我就這樣忘記繁繁。

我還沒拜個厲害的師父，我還沒成為厲害的劍修，我還沒賺到很多很多的錢，我還沒給繁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還沒給繁繁做許多許多的新衣服……

我還沒，再親眼看一看繁繁的人形是什麽樣的。

你怎麽能，讓我忘了繁繁？

眼前忽而是胡桐那張淡漠的臉，忽而是白繁瞇眼打哈欠的可愛模樣，忽而又是冰冷的地下寒泉裏，那道驚鴻一瞥的人影。

白影翩躚，矯若游龍。

其實，那就是繁繁的人形吧？

繁繁的人形當真極美，是個一等一的大美人。

繁繁。

繁繁……

白景閉了閉眼，氣息萎靡，再沒有力氣掙紮。

看白景已然在忘塵丹的藥效中漸漸斂去那狀似魔修的一概變化，慢慢恢覆成原本的模樣，孫海沒能忍住，問道：“胡長老，你給他吃了什麽？”

胡桐答：“忘塵丹。”

孫海聞言咂舌：“你倒也舍得。”

忘塵丹，忘記該忘記的人，忘記該忘記的情，忘記該忘記的所有前塵往事。

比之傳說中的忘情水，還要更讓人忘情。

胡桐嘆息道：“他天生劍骨，若就此入魔，太可惜了。”

孫海震驚道：“天生劍骨？當真？”

“當真。”胡桐負手而立，語氣淡淡，眼眸無喜無悲，仿佛先前因天生劍骨而大驚失色的人不是他一樣，“我欲收他為徒。在他拜我為師之前，若想讓他從走火入魔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忘塵丹是最好的選擇。”

心中有人，心中有情，人不在，情不及，方走火入魔。

而吞食了忘塵丹，忘了人，忘了情，自然不會再走火入魔。

天生劍骨——

這樣的人，合該成為一名無情無愛的強大劍修，豈是能被凡人情感所左右的？

胡桐臉上神情越發的淡了。

過了許久，冰面上的人終於微微動了動，醒了過來。

身體各處都是疼的，腦袋更是被塞了無數炮仗一般，炸得耳朵都嗡嗡作響。白景喘了幾口氣，強行壓下要嘔吐的欲望，才爬起來，擡眼就見身前站著兩人。

一個是孫海，一個則是他從沒見過的人。

白景還沒說話，那個他沒見過的人便開口道：“孫執事，此間無事，你且先回去吧。”

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到了攜新入內門的弟子們去拜見宗主的時候，孫海點點頭，這便先走了。

冰面上頓時只剩白景和胡桐兩人。

白景打量了胡桐一番，方輕聲問：“你是誰？”

胡桐靜靜道：“我是你師父。”

白景重覆道：“師父？”

他並不記得他有拜過師父。

孫海不是說，今日要先去拜見宗主和各位長老，之後才開始拜師嗎？

看出白景的疑惑，胡桐淡淡道：“我就是你師父。”

白景皺了皺眉。

胡桐再道：“你剛才走火入魔，是我救的你。”

於是白景終究還是拜了下去。

“弟子白景，拜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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