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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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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一片寂靜,只餘下孫佑宸的哭聲。店員們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之間就換了老板,那之前欠的工資還發嗎?雖然上了班發工資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孫佑宸現在連家都沒了,變得一無所有,誰開得了那個口啊,碰到這種事,只能自認倒黴吧。

最為郁悶的是店長,王光旭一來,他就直接失業了,他無奈地嘆著氣:“真是作孽啊,我早就聽說劉和成看上小雅園了,沒想到還真給他得手了。”

總廚也搖頭說:“孫總就是被姓劉的攛掇著去打牌的,一定是他做的局,真慘啊!”

王光旭連忙出聲喝止:“行了,別在那胡說八道!”

孫佑宸擡起頭來,抹了一把眼淚:“我就知道,他們騙了我爸,我要去找劉和成算賬。”

店長無奈搖頭:“找了有什麽用,事情已經成定局了,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局,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他們不是賭博嗎?我可以去告他,賭博是違法的,警察會管的。”孫佑宸仿佛找到了希望。

奚川搖了搖頭:“沒有用的,又沒抓現行,去哪裏找證人?就算是有人參與了,他們怎麽可能出來作證呢?”

孫佑宸淚流滿面:“那這些騙子就要逍遙法外了嗎?”

在場的大人們都嘆氣搖頭,蓉城人好打麻將,簡直全國聞名,對某些人來說,打麻將就是職業,多少人在牌桌上輸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這種事民不舉官不究,就是個灰色地帶。賭博的事,誰說得清呢,誰又肯去說呢。

“我爸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嗎?”孫佑宸垂下頭去,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他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

然而大家都愛莫能助,他們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工作和工資,明天將何去何從?

王光旭咳了一聲:“好了,現在大家過來登記吧,願意留下來的都來我這裏報一下名。”

員工們都面面相覷,剛剛他們才跟孫佑宸表過態,要好好幫著開店的,如今轉眼就換了老板和店長,孫佑宸和店長都還在呢,要人怎麽表態?

王光旭見沒有人動,便主動開口了:“奚川你留嗎?”

奚川咬緊牙關,他不可能幫師父的對家幹活,他哼了一聲:“不了,我走人,我去收拾東西。佑宸,師父出事前給了我一包東西,讓我給你的,我去拿給你。”

孫佑宸一聽激動起來:“好!”

王光旭眼睛一亮,不過並沒有馬上跟上去。

店長垮下肩:“我也去收東西。”他是直接就被劉和成給開了,根本無需報名。

王光旭看著總廚:“林叔,你會留下來的吧。”

總廚老林和孫伯英同事多年,交情頗深,也是看著王光旭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小雅園分店店長的,這小子弄倒了分店,劉和成還讓他來管總店,兩人之間怕是有什麽貓膩。可憐的老孫,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鈔票,真是可悲,便說:“我年紀大了,做了大半輩子菜,我也回去休息幾個月吧。”

其他人見店長和總廚都走了,都更加搖擺不定了。老林回頭瞥了大家一眼,說:“你們想留就留吧,都要養家糊口的。”現在是餐飲業最淡的季節,找工作不易。

奚川沒像其他同事那樣住員工宿舍,一直都住在飯店庫房隔壁的休息間裏,負責守店,他很樂意,因為這樣下班之後他還能繼續練習做菜。那天半夜警察打電話到店裏就是他接到的,有人親眼目睹一輛小車撞開護欄沖入河中,趕緊報警,救上來時人已經沒了,有人認出了師父的身份,打電話通知小雅園。

那真是一個驚魂之夜,奚川回頭細想,師父出事那天就有些奇怪,那天下午他給了自己一個袋子,說他要出門兩天,讓他第二天拿給孫佑宸,還讓自己幫忙照顧一下孫佑宸,誰知道當晚人就沒了。

孫佑宸拿著父親留給自己的袋子,只是一個普通的白色塑料袋,袋子有點沈,打開一看,裏面有一本書,是他一直想要的畫冊,還有一個牛皮信封,信封裏有一封信,還有一張銀行卡。

孫佑宸顫抖著手展開了信箋,上面是父親的字:“宸宸:用這種方式跟你道別,爸爸對不起你!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已經不在了。是爸爸不好,把什麽都輸光了,店子和房子都輸給了劉和成,讓你無家可歸,爸爸很後悔,沒臉再見你,去跟媽媽贖罪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按時吃飯,不要熬夜,天冷了要加衣,努力讀書,好好做人,千萬不要沾染賭博的惡習,交朋友也要慎重。我給你留了一點錢,應該夠你上大學。對不起,爸爸不能看你上大學了。宸宸,以後爸爸不在你身邊,你要堅強一點。我拜托了奚川照顧你,他是個好孩子,但是我們也不要太麻煩人家,自己能做到的事還是自己做。對不起,爸爸愛你!”

孫佑宸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他曲起手指放進嘴裏咬著,使自己不發出聲音來,心中充滿了埋怨: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不就是輸光了嗎,多大個事啊,錢沒了,房子沒了,再掙就是了,為什麽要離開自己?

奚川伸手,從後面握住孫佑宸的雙肩,無聲的安慰著他,師父真是糊塗,有什麽看不開的呢,還有什麽比兒子更重要的?

孫佑宸捏緊了信,想撕又舍不得,最後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埋頭無聲痛哭起來。

奚川蹲下來,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也沒說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他今天肯定不能再住這兒了,因為這已經不是原來的小雅園了。

王光旭站在門外敲了敲門:“師弟。”

奚川走過去,冷眼看著王光旭:“什麽事?”

王光旭裝作閑聊似的說:“我早幾年就聽說師父有一本菜譜,是祖上留下來的,他打算續寫,聽說已經寫了一部分,你知道這本菜譜嗎?”

奚川說:“聽說過。”師父說過想出一本小雅園菜譜,但是他並沒有見過那本菜譜。

王光旭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在哪兒嗎?”

“不知道。”奚川搖頭。

王光旭有點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奚川有些不耐煩地皺眉:“真不知道。”

王光旭又認真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確定他沒撒謊似的,最後遞給他一個袋子:“我在師父辦公桌裏找到的。”

“是什麽?”奚川遲疑地接過來,發現是個病歷袋。

王光旭說:“你自己看吧。”說完轉身走了。

奚川打開一看,裏面有片子、診斷書,奚川拿起診斷書,倏地瞪大了雙眼,診斷結果赫然寫著“胰腺癌晚期”,診斷日期是2月17日,也就是師父去世前兩天。原來是這樣嗎?看來師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活著只會是一種負擔和拖累,所以選擇了那樣的方式離開。

奚川眼眶有些酸澀,轉過身對還蹲在地上默默哭泣的孫佑宸輕輕地說:“佑宸,師父他也不想離開你的,但是他得了胰腺癌,怕拖累你,才不得已用這種方式離開。”

孫佑宸霍地擡起頭,紅腫著雙眼看著奚川:“我爸得了癌癥?”

奚川點點頭,將診斷書給孫佑宸看,孫佑宸一邊看一邊拼命擦眼睛,想看清楚,然而視線總是被淚水模糊,想到他爸那麽可憐,眼淚就怎麽也止不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淚眼看著奚川:“我爸是不是怕花錢治病所以才走的?他是不是自殺?”

奚川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只是說:“師父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辜負他。這個卡你拿著。”他將掉在地上的銀行卡拿起來,放到孫佑宸手裏。

孫佑宸將卡扔了,哭著說:“我不要錢,我要我爸回來。”

奚川只好將卡撿起來,放在自己口袋裏,等他冷靜了再給他。

奚川終於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他在這裏住了好幾年,東西有點多,一時間也不知道搬哪兒去,他想了想,給自己的發小曾波打了個電話,叫他開車來接他,曾波滿口就答應了,說半小時之內到。

孫佑宸已經不哭了,但是也沒有勇氣再看一遍信,被奚川拉到椅子上坐著之後就抱著膝蓋盯著地板上某處發呆,紋絲不動,甚至察覺不到呼吸,仿佛入定了似的。奚川有些心疼地看著他,這些天發生的事太多了,對一個才十七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沈重了,任何一件都能將人壓垮,更何況全都匯聚到一塊了。

奚川看了一下屋子,突然想起來一個事,趕緊起身,對孫佑宸說:“佑宸,我出去有點事,馬上回來,你在這等我一下。”

孫佑宸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立即擡起頭來,驚慌地說:“你去哪兒?”仿佛奚川會和他爸一樣一去就不回來了似的。

奚川對他溫柔一笑:“我去廚房拿點東西。很快就回來。”

孫佑宸站起來,趕緊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奚川沒有拒絕,知道他現在肯定特別沒有安全感,跟著自己也好。奚川是去廚房取菜刀的,這把刀是他出師時師父送的,專門找人打的鋼刀。師父說過,川菜廚師的功底七分在案上、三分在爐竈,奚川牢記師父的話,在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花了六年時間才算是掌握了這把刀。這把刀他用了三年多,已經非常趁手了,這是他吃飯的家夥,不想丟了,更何況還有特殊的紀念意義。

他去拿刀的時候,孫佑宸突然開口問:“我爸用的是哪把刀?”

奚川一楞,然後明白過來,從案臺上拿過一把非常厚實的手工鍛刀,說:“這是師父常用的。”

孫佑宸接過來,深情地摩挲一下:“我想帶走。”

奚川看了他一眼,點頭說:“好,拿走。給我吧。”他拿過孫佑宸手裏的菜刀,這把刀比自己的刀還沈,他用一塊布將兩把菜刀裹起來,帶了出來。

王光旭看見他們從廚房裏出來,走過來問:“你們拿了什麽?”

奚川耐著性子說:“我和師父的菜刀,這是我們的私人物品,不屬於店裏的東西吧?”

王光旭幹笑了一聲:“不算,不算。師弟,你真的不留下來嗎?師父說你可是七匹半圍腰呢,你要是留下來,我可以提拔你當總廚,小雅園肯定還會像從前一樣紅火。”

奚川冷冷地說:“多謝擡愛,我受用不起。”說完拉著孫佑宸轉身就走。

孫佑宸狠狠瞪了王光旭一眼,眼睛都要噴出火來,這人也是爸爸的徒弟,為什麽要背叛爸爸?

王光旭看著奚川的背影冷笑一聲,小聲嘀咕:“就他還七匹半圍腰?還以為七匹半圍腰跟大白菜似的滿街都是呢。”孫伯英沒少在眾人面前誇過奚川,王光旭十分不以為然,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能比自己強到哪兒去,若是真有他說的那麽神,那肯定是老頭子偏心,藏了私沒教給自己,老頭子那本菜譜絕對交給奚川了,要不就是留給他兒子了,要怎麽才能弄到手呢?

孫佑宸對廚師行業的術語不懂,回到奚川的房間他才問:“川哥,什麽是七匹半圍腰?”

奚川說:“沒什麽。”所謂七匹半圍腰,是舊時對川菜行業中招待、墩子、爐子、冷菜、籠鍋、白案、水案和雜務等這些工種的總稱,後來人們將那些樣樣精通一專多能的廚師稱為“七匹半圍腰”,這是川菜廚師無上的殊榮。師父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覺得自己後繼有人,所以跟人戲稱他的小徒弟是個“七匹半圍腰”,但是奚川知道自己還年輕,需要走的路還很長,並不把這個當真,只是當成一種目標來鞭策自己。

孫佑宸這時才註意到奚川已經收拾好行李了,他小聲地問:“川哥,你要搬去哪裏?”

奚川說:“暫時搬到我朋友那裏,然後去租房子。對了,你要怎麽辦?你是繼續住在家裏嗎?”

孫佑宸低下頭,好久才黯然地搖頭:“那已經不是我家了,我也想搬家,但是不知道去哪裏。”

奚川擡手摸摸他的頭:“那就搬來跟我一起住吧,等我找好房子,你再搬過來。”

孫佑宸眼睛一亮,擡頭看著奚川:“那你工作呢?”他知道奚川已經丟了工作。

奚川笑了一下:“嗨,工作另外找唄,你川哥我手藝這麽好,還怕找不到工作?放心吧,我養得活你。”

孫佑宸心裏暖暖的,這個時候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無異於寒冬裏的一團火,驅散了他內心深處的寒意,從裏到外都是暖暖的:“我爸好像給我留錢了,不知道有多少。”說起父親,又不由得悲從心來。

奚川將那張卡拿出來,放到他手裏:“對,有空了去查查。”

孫佑宸將卡推回去:“你幫我拿著吧。”

奚川猶豫一下,點點頭:“好吧,我先幫你收著。”說著掏出錢夾子,將那張卡單獨塞到一個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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