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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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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了,胡醫生。”

“是啊……真的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她們向著彼此笑了笑,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流動,不是私下會聯系的關系,但,和鐘女士相處的時候,雙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放松,很難說這是因為什麽,或許,是因為她們都多少了解到了對方的本質,卻又給彼此保留了足夠舒適的空間。

“聽說,你老板最近出了點事。”

“是,但現在基本都已經解決了。”胡悅笑笑——雖然報紙上用的都是化名,但有心人還是很容易定位到師雩,鐘女士應該是看到報道了。

“還沒有全部解決吧。”鐘女士皺了一下眉頭,“我向一個好朋友打聽,他說,師醫生的執照還存在一些問題,目前,還沒決定是否吊銷他的行醫執照。”

胡悅挑起眉毛,流露出驚異,鐘女士笑了一下,“他是你的老板,我感覺,你好像很看重他。”

鐘女士和師雩,直接的接觸並不多,以她的性格,何必在乎師雩的死活?這個理由,不是元黛那樣的大律師隨口拿來賣弄人情,紮紮實實,的確就是因為師雩是她的老板,鐘女士才會多問這麽一句。

——而且,她向朋友打聽……鐘女士什麽時候,居然有關系這麽密切的朋友了?甚至還是可以主動向其打探消息的關系?

據她所知,鐘女士受早年經歷影響,對人際關系一直淡然,幾乎都是被動接受的狀態,君子之交淡如水,沒有誰能和她成為密友,那麽,這個好朋友……

當然,胡悅並沒有多問,也沒有否認鐘女士的猜測,她是看得穿她心底情緒的,而且,在鐘女士面前,很奇特的,她不想過分矯情。

“是,他的身份還有些問題,所以,還有被吊銷行醫執照的可能。目前師醫生和一些朋友也在努力斡旋。”她說,頓了一下,又不無別扭地講,“我也希望……身份的事情,承擔什麽責任,另一回事了,但,還是希望,他盡量能保留行醫執照。”

這話,暗示的味道有點明顯,胡悅說完就不好意思了——這畢竟是她的客戶。鐘女士眼底浮現一絲笑意,像是看穿了這麽一絲羞窘,卻沒有說破,“沒關系,我會和他說的。”

頓了一下,又說,“胡醫生,你變了。”

胡悅知道她在說什麽,但還是臉紅地強辯,“我以前也很樂於助人的。”

她們一前一後,走進手術室,還是那間vip房,鐘女士和以前比,好像真開朗了一點,但她依舊不喜歡人群和擁擠。

鐘女士淺笑,“但以前,你很得體的。”

是啊,以前,她的確樂於助人,但要求的頂多是在正當職責上稍稍網開一面,或者也都是她力所能及,自己就能辦到的事情,去美國說服鐘女士,是為了幫解同和,也是想為鐘女士拔掉心頭的刺,這是她自己付出的額外勞動,但今天,她的暗示,卻有些失態了。鐘女士是她的客戶,照應生意已算殷勤,胡悅本來就因為長期請假,要把她轉給別的醫師接待而有些理虧,她不應再求懇鐘女士什麽,卻偏偏還是求了。鐘女士也並非譏諷她貪得無厭——說出此事,本來就是給她一把梯子,她這是在打趣胡悅:關心則亂,她有些失態了。

胡悅無可辯解,她臉皮其實挺厚的,可不知為什麽,今天透了紅就消不掉,借換衣之便,轉身調整了半天,還覺得臉上發燒,正因為被揭穿了,更不好意思,她囁嚅了半天,“師醫生……怎麽說也算是我的老師吧。”

“你不用多說了。”鐘女士笑了——她今天笑容真比以往多。“我曉得的。”

胡悅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正好,鐘女士也換上手術服,她扯開話題,“我看看您這一年恢覆得如何。”

師雩的案子,綿延了大半年,案發以前鐘女士出國去了,因此,胡悅時間和她有些對不上,算起來也有一整年沒接待過她了。她先看了一下就診記錄:“我看看,先看看腿吧……腿恢覆得很好啊!”

確實,腿恢覆得是讓人有些吃驚的好:原本層層疊疊、凹凸發紅的傷痕,現在已肉眼可見地平整了不少,顏色也消褪許多,從正面看,隔了一米,幾乎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些不正常的膚色,要靠近了仔細看,才能看出縱橫交錯的鞭痕——就算已經不再泛紅了,這種程度的傷痕,膚色也是長期不均衡的,但程度已比之前減輕了不少。

“塗點身體粉底,以後,你真的可以穿半裙了。”

胡悅本來是轉移話題,現在倒是真心高興,她仔細查看鐘女士的大腿:恢覆得也不錯,這地方肉多,脂肪層厚,不過傷痕相應也多,沒能做到完全平整,還是有幾條疤,頑固地在嫩白色的皮膚上扭曲著,給人以猙獰可怖的感覺——但,講道理,鐘女士剛來的時候,這幾條疤根本就不顯眼,當你全身都是疤痕的時候,誰還能看得出哪幾條特別可怕呢?

“是真的恢覆了。”胡悅高興地講,“一次一次,恐怕不會有這麽明顯的感覺,一整年不見,水滴石穿,變化真的太大了!”

療程都會去做,但恢覆得如何,還是要看個人體質,甚至每個人身上不同的部位效果都會不同,鐘女士腿恢覆得最好,手臂差一點,背部最不敏感,只能看出有所改善,胡悅不自覺就說,“之後可以多做幾次背部,不要著急,慢慢來,每個部位新陳代謝的速度可能都不一樣。”

說完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墜入套路:之後的療程都安排上了,豈不是自然而然,按部就班,又要重新開始進入執業的節奏?

“是以前傷最重的就是背。”鐘女士講,還好,她沒註意到她微微的不自在,微閉著眼,很安然的樣子,回憶起往事也不畏縮,“鞭子、刀、蠟燭,往傷口裏滴蠟,也不清洗,直接上點傷藥,我左邊肩胛骨下面那塊圓形的疤,就是這樣,感染了,土醫生進來,挖掉一塊肉,大把大把吃抗生素……肉沒了,左右兩片背,再也不能對稱了,內衣的肩帶,兩邊都不一樣松緊。”

說著又笑了笑,“這麽重的傷疤,可能一輩子都祛不了了。”

這一次她本來就要做背,說話間,胡悅已給她上好麻醉,算著時間去敷好下一條腿,她把機器拉過來,“背還有感覺嗎,我在按——不試試看,不知道的,也許,很多覺得一輩子都消不掉的痕跡,在你不註意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呢?——你的腿,也是做了三年才出的效果。”

“都三年啦?”鐘女士搖搖頭,示意背部已無知覺,她有些詫異地偏過頭,想想又笑了,喃喃自語。“是啊,都三年了,真快啊……”

“不要動了。”胡悅戴上眼睛,打開機器,伴隨著一陣極其細微的嗡鳴聲,鐘女士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但卻依然維持著姿勢,“疼嗎?”

麻藥也有耐受性的,胡悅剛才就在想,會不會敷得還不夠久,畢竟,以前鐘女士可是那種不動如山的類型,疼痛不超過某個閾值的話,她應該根本不會有反應。“是不是比原來要更疼?”

“沒有,都差不多。”鐘女士講,“沒關系的,可以忍。”

做激光肯定是有點痛的,這無法避免,既然她這樣說,胡悅也就不再多問,她有意多說點話分散鐘女士的註意力,“我前幾天回家了,吃了家裏的特色牛肉面,牛肉面還是我們家的好吃啊。”

“牛肉面不是西北的特產嗎?”

“全國各地都有的,湖南那邊也有。”胡悅說,“早上我最喜歡吃面了,w市的熱幹面也很好吃,我是在車站轉車的時候吃的,高鐵車站有一個蔡林記……”

做完了背部,腿部敷料也生效了,她按按腿,“有感覺嗎?”

這一次,鐘女士很明顯是猶豫了一下——倒不像是麻醉沒生效,感覺上更像是對之後的療程心懷畏懼,就像是不想拔牙的小孩一樣,怕疼。

“……嗯,沒什麽感覺。”但,她是成年人了,這樣的躊躇,即使是片刻其實也都顯得過分孩子氣,鐘女士很快克服掉不理智的情緒,“開始吧。”

給腿做療程的時候,她的眉頭皺得很厲害:疤痕組織厚,血管和皮下組織就埋藏得深,所以背部並不會疼痛,但腿部就不同了,那裏已經接近康覆,所以痛感會更明顯,而且之後的恢覆期也會更脆弱。即使技術再好,也無法避免,這是必須要承擔的代價。

“蔡林記的熱幹面,我聽說過,但沒吃過。”

還好,她的語氣仍和緩,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胡悅聊天,“國內,我反而去得很少,從家鄉出來,就來了s市。”

“海外的城市去過很多,國內倒是沒走幾個,我總覺得很不安全……在陌生的城市無法安心,索性到了國外,什麽都不是自己的,又還好。”

“以後有機會可以去嘗嘗,我聽說,w市的早餐的確不錯,豆皮也很好吃,還有什麽……糊湯粉?這是w市的嗎?”

這好像是鐘女士第一次提到外出旅游的意向,胡悅想想,自從鐘女士和她相識以來,除了那次逃去美國以外,還有就是在去年去了一次國外,其餘時間,她好像都在s市自己的房子裏隱居,沒有太多和外界接觸的動力。

看來,隨著疤痕轉好,心態終究也在一步一步出現變化。會想要出去旅游了,會覺得激光祛疤有點疼了……這些轉變雖然細微,也讓鐘女士似乎少了幾分脫俗,但,在胡悅看來,卻總比最開始那個對疼痛麻木不仁的客戶要好。

她心情不錯,收機器時噙著微笑,和鐘女士確定下一次療程的時間,“最好是一個半月以後,給一些恢覆的時間,而且,因為這一次做的是背,你最好趴著睡,所以要等背好一些了再做前胸。”

鐘女士卻顯得有些猶豫,這在她也是罕見的情緒,胡悅有些詫異,不再查看日歷,“是下個月有出門的打算嗎?”

“不,”鐘女士的回答,卻讓她大吃一驚。“是……我想把剩下的療程換掉,換成全身保養類的就好了。這個祛疤手術,術後太不便,我想放棄了。”

當時沒開始做以前,胡悅就警告過她,以鐘女士的情況,想要祛疤,必然會比一般患者要更痛,病程進展也更緩慢,術後的不便她也做過詳細說明:不能刺激,不能日曬,可能紅腫,可能有灼燒感和刺痛……當時,鐘女士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她也的確對種種不適置之度外,在當時,還不能肯定治療效果的時候都能堅持,為什麽現在,治療已經初見成效的時候反而放棄?

胡悅當然很不解,從前她不怎麽讚成,現在反而有點半途而廢的惋惜,“可——”

“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胡醫生。”

剛做完療程,麻藥也未全退,需要再休息一下,皮膚還很脆弱,鐘女士羅衫半解,掩去了層層疊疊的傷疤,碎發滑落,姣好的面容竟有風情萬種,她也有了些羞澀——這,在從前是幾乎不會出現在她臉上的情緒。

“就是我剛才和你提到的那個。”

“沒和別人提起過,但我想告訴你,這個新朋友……他還不錯。”

“我的過去,他都知道,但他不是很在意,年紀大了,在一起只是說說話,也挺好的。更何況,我們一起去過海邊……他並不在意我身上的疤痕。”

鐘女士環住膝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發生的,以前,不是沒人接觸過我,但我只想一個人過日子,最好世界上誰都不認識我,只認識我的錢。”

“這心態,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發生了改變。”

“也許,是因為那個人終於進了監獄吧……”她輕聲說,“這些事,發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

“以前想祛疤,不在乎疼,是因為我很在意。但現在,看開了,反而就覺得,這樣也不錯,不在意了,這些疤痕也就和不存在一樣,錢我不在乎,但,我不願再為了消磨掉這些過去的痕跡而吃苦了。”

種種異樣,都有了解釋,鐘女士對她粲然一笑,胡悅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也還不算老,甚至可以說還很年輕。

“人生太苦了,還是要及時行樂。”她講,“曾經我不信,就算是逃出來了,就算是有錢了,可我總覺得我還困在什麽地方,永遠都不會安全。但現在,我信了,我居然真的信了——什麽事,都會慢慢變好的。”

什麽樣的傷痕,也都會有痊愈的一天的。

“你說是不是呢,胡醫生?”

胡醫生說——她想想鐘女士的經歷,想想她曾經的恐懼,想想她被埋葬的青春,她嗓子眼有點發幹,鼻子有點發酸,但心頭卻暖得發脹,這可能是她做醫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當然。”她說,“什麽事,都會慢慢變好的,你給點時間就行了。”

“是。”鐘女士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都會變好的,都會過去的,我逃了三次,第一次,從淫窟裏逃出來,第二次,從恐懼裏逃出來,這一次,我終於從回憶裏逃出來了。”

沒有眼淚,只有藏不住的一點笑,她望著胡悅,輕聲說,“謝謝你,胡醫生,這一切,緣起於你,你是我的福星。”

胡醫生說,“也謝謝你,鐘小姐,我接過很多病人,有一些客人讓我覺得很惋惜——”

“但是,你卻讓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價值。”

她有點無奈(到底還是墜入了駱總的套路),卻又確實很滿足地想,我做醫生的意義,就是為了服務你這樣的人。

陽光灑入窗口,照舊是那個夕陽,照舊是兩個女人,一醫一患。

這一次,她們不再凝視遠方,而是在溫暖的陽光中,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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