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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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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

單調的報警聲在手術室並不罕見,有時也往往並不意味著極端險情,但在此刻更加渲染了緊張的氣氛:患者心跳下降到危險區間的時候,監測儀會發出報警聲,患者的心肺確實是出問題了。

胡悅伸出手拍了一下呼吸器,“活瓣卡住了吧?”

她說,像是要驗證她的話,氣閥發出尖銳的通氣聲,麻醉師從她身邊擠進來,一拍大腿,“怎麽這臺機器也出問題了——還一點聲音都沒有。”

麻醉期間的險情,若不是患者自己身體撐不住,出現過敏或是器官衰竭,一般來講,情況都出現在麻醉呼吸循環系統的故障上,這個型號的呼吸機,年限久了管路內的活瓣容易出問題,大家都不是第一次遇到,也是陳醫師自己胡思亂想,有點大驚小怪了,胡悅說,“一般我們院好像都是兩三年就換一套新的。”

“畢竟是s市大醫院,有錢啊。”護士們都很羨慕,七嘴八舌地說,“我們這工資有時候都拖欠,還給換機器呢,沒門。”

問題找到了就好,氣閥出問題,被拍一下暫時好了,但當然也不能繼續用,保持人工按壓,隨後換臺呼吸機就行了,陳醫師流著汗上前操作,精神緊張,動作卻熟悉,果然,換好呼吸機,袁蘇明呼吸暢通,血氧飽和度和心跳漸漸恢覆,胡悅回到手術臺邊繼續執刀,取過軟骨進行縫合。

“顴骨用軟骨填充,會不會有被吸收的可能?這樣,幾年以後,效果恐怕不如遺忘吧?胡老師不考慮用鈦合金構件嗎?我讀過你上個月發的論文,你們在s市給患者做的手術就大量采用了鈦合金構件。”

“如果是面部重建,鈦合金會更好,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容易過敏,也不會被吸收,這是其餘任何人造材料都無可比擬的優勢。但是,我們是在做整容修覆,他的顴骨並非因為意外事故受創,當時整容的時候,是將突出處磨平,改動的地方只有一點,結合脂肪才造成極大的視覺效果改變,磨去的哪一點,構件做不出來的,用一層軟骨雕琢就足夠了。”

“那麽,鼻部這邊——”

“鼻部就要用膨體了,鼻尖墊一片軟骨就行,他在做手術的時候已經考慮好,給將來留出了修覆的餘地,下頷要用構件。”

取軟骨現場雕刻,這是最考驗功力的手活,要快、準、穩,縫合卻不能著急,各種動作的快慢輕重和節奏感,非數年不能熟練,而操作全程,手部必須保持在無菌區,當地醫院提供的助手問了兩句,聲音漸漸都小下來,胡悅像是臻入某種玄妙的至境,好像什麽都沒在想,註視著的鼻子就是鼻子,眼就是眼,手術準備中無數次揣摩過的局部特寫不斷在眼前浮現,挺拔的鼻部曲線,折角分明的下頷棱角分明,圓潤的顴骨,這一切構成了極符合人類普遍審美的面部輪廓,脂肪、血管、神經、皮膚……

“胡悅,你出來一下。”

“哦。”

無影燈光輝照耀,淡藍色的手術單把光芒全都吸收,如果躺在臺上仰視天花板,反而會看到扭曲的光芒倒影,淡淡的就像人影。那個穿著簡樸的少女往外走去,肚內空空,一無所有,只有即將到來的壞消息。“你家裏人有人找。”

她低頭縫合軟骨,鑷子來回穿梭,覆雜的結成型。一片又一片浮現的記憶也無法讓她的手指顫抖。

“你是不是有病?”扇在臉上的耳光,熱度好像還在,“不要鬧了!不要不識趣!死了就死了,你要我怎麽樣,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她拉緊線頭,力道恰好,不緊縫不住,太緊的話,軟骨可能會被勒斷,這是在幾百塊千層糕上練出的手藝。

“我是沒有錢給你念什麽警校!你去念師範——師範還給生活費呢!”書包和行李袋一起被丟到地上,“衣服你自己拿回去宿舍洗——志願按我說的報!”

換針線,開始縫合,從裏到外,一層一層,組織、肌肉、皮膚。

“小妹妹,真的不要再打電話了,你這是騷擾你知道嗎,案子我們在查,我們一直在查!你要是覺得警察沒用,要不然你自己來找線索?”

“刀。”

再開口,還在發際線邊沿,這裏的切口最小,皮膚被掀開,皮相被揭掉,露出活生生的血肉,這畫面,足以讓一般人作嘔,而她視而不見,沒有絲毫不適,只有手術區。

“那個,胡悅,我們宿舍今天聚餐——要不,你也來唄,你這份我們幫你出了。”

“胡悅你怎麽會想到讀這個啊,以後是賺得多,但是實習期間很苦的,而且現在工作那麽難找——”

“還來借?胡悅,你命苦我也就不說你什麽了,但是我們能力也有限的,你已經25歲了,還要借錢讀書?你看看你堂弟,23歲已經工作兩年了!命苦就別讀書!”

軟骨,雕刻,縫合。

“這個人不適合在我手底下——太醜。”

“我的第一個客人,是個男人……”

“餵、那誰、那個實習生,胡悅,胡悅,胡悅——小師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永遠也不要考驗人性,人性是禁不起考驗的——”

結打好了,開始逐層縫合,患者的心跳還平穩嗎?面部手術馬上做好……

胡悅忽然醒覺——有人在叫她,“你們剛才說什麽?”

“我們說,胡老師,您辛苦了,要不,縫合我們來吧?”幾個住院醫年紀不比她小,但口吻卻很謙遜,a市很少有這麽特殊的整容修覆案例,事實上,這也是胡悅第一次獨立主刀這麽覆雜的手術,長達數小時低頭作業,她的脖子也開始發酸,手亦比剛開始要更沈重。

“一會身上贅皮給你們縫合吧,臉部的縫合比較重要,還是我來。”但她還是堅持自己縫合,“有兩個開口都在口腔內部,不好縫——吸血。”

負壓管很快移來,吸走積血,胡悅逐層縫合上口腔內的開口,就如同她剛才縫合好發際線內的切口一樣仔細。她縫完最後一針,倒退一步,仔細地審視著這張安詳的面孔,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做完手術,填充還沒開始血腫,這正是最接近最終效果的一刻,袁蘇明的臉經過修覆,和師——師醫生,幾乎一模一樣。就如同她想得一樣,師雩的確是個極有天分的醫生,12年前,他為自己設計的整容藍圖,正是12年以後的師霽,應有的模樣。

而她的手藝也並不差,袁蘇明要的效果,她也分毫不差地予以還原,他被削去的骨骼,未留照片,但她以師雩的面部為參照,設計的構件尺寸,確實和他吻合。這是她獨立執刀的第一臺大手術,這樣的效果,堪稱完美。

她做到了。

“給他拍照。”她說,無視眼前的虛影,在耳邊低語的輕聲,“手術單遮蓋好,稍後要給壓力包紮的,現在開始切除贅皮。”

這是個相對簡單的手術,似乎因此幻覺也顯得更嚴重,她做過的那麽多噩夢,受過的苦,放不下的心結,全都回到身邊,母親的血泊環繞著她,這是她放不開的畫面,其實,她也只看過一眼照片,更多的是基於文字敘述的想象,這是她跨不過的心魔。

手術刀從空蕩蕩的皮膚中劃過,劃不去一張張重疊的笑臉,師霽還是師雩?她分不清,高傲的、冷淡的、憤世嫉俗的,他很少開朗大笑,總是那樣的陰郁與孤僻,和氣的、優雅的、得體的、猙獰的,在腦海裏,好像現在的袁蘇明,都擁有了一張師霽的臉。

這就是他想要的,是嗎?袁蘇明終究不是完全失去人性,他想補償她,說這話時是真心的,只是她同時也是師雩的戀人,所以也就成為了他報覆師雩的工具,師雩奪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也要師雩一無所有,至於親手給殺母仇人動手術,這對她來說有多殘忍,袁蘇明並不在意,他還沒有完全失去人性——但剩下的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而已。

怒火當然泛起,她還沒修到佛一樣的涵養,但胡悅很快克制住——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報覆兇手,不是她多偉大,而是她早已想明白,以牙還牙,這是把自己拉低到了兇手的層次,她所求的一直都只是把他移交法辦,法律自然會給他裁決。就是現在,最好的辦法,也只是對他的謀算報以輕嗤——一樣的臉,又怎樣?師雩是師雩,師霽是師霽,這兩兄弟的靈魂根本就不一樣。

但是——但是——

贅皮被切去,一塊一塊被護士丟入托盤,鮮紅得好像剛割下來的豬肉,直接拿到市場上售賣可能都不會引來懷疑。血管被不斷結紮,建立新的流通循環,減肥70斤留下的贅皮還算好,自重也就10斤左右,切掉腹部松松垮垮的皮肉,大目標已完成,接下來是雙臂、雙腿。

“胡老師手藝的確沒得說,”住院醫竊竊讚嘆,“身材一下就出來了,完全看不出入獄的時候還是個大胖子……”

手頓了一下,胡悅擡眼打量手術臺上光裸的男體:的確,腹部贅肉移除以後,袁蘇明的體態已趨於正常,從上往下俯視,已經是一個頗具誘惑力的美男子,他光溜溜地躺在那裏,雙目緊閉,五官沐浴在燈光中,仿佛自帶了光暈。

臉的確是沒得說。說來也可笑,她看哥哥的裸體倒比較先。

胡醫生的眼神又沈到手術部位——為了做腿部贅皮移除,袁蘇明什麽都沒穿,但對醫生來說,這些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很多女醫生還做yj改造,皮囊只是皮囊而已,按理說,沒人比整容醫生更清楚這一點。

皮囊是假,靈魂才是真,能造出最好的假,當然也就能看透最珍貴的真。

按道理,是這樣不錯。

而又有誰比她更能造假呢?做醫生,她已能雕琢出這樣完美的作品,為人處事,她做的局,以假亂真,連刀下的男人也深信不疑,從開始就墜入她局中,到現在仍是疑神疑鬼,不能肯定視頻是否真的存在。

有誰比她更知道‘真’的脆弱,難道連她也要在‘假’中迷失?

口罩上方,眼睫毛扇動了一下,胡醫生看了師霽的面龐一眼。

無影燈就是一盞太陽,照耀在每一寸皮膚上,不留一絲陰影,肌膚如玉、眉目如畫,他俊朗得就仿佛古希臘神祗,看臉,沒人能想到他做過多少的孽。皮囊都是假的。

又長又密的眼睫毛又扇了一下,她的眼睛緩緩地沈了下去。

“你現在在哪?”

就像是從長夢中醒來,袁蘇明眨了眨眼,“我在哪……我在手術室。”

悶痛傳來,鈍鈍的,很遠,這是止痛劑在起作用,他的臉、手、腹、腿都傳來強烈的束縛感:負壓包紮,當然了,大部分整容手術後的標配。袁蘇明示意自己想坐起來,護士把他稍微搖起,他左右張望,“手術成功嗎?”

“你可以自己看。”

在床前的是一名陌生的醫生,兩個警察在旁看護,他們拿一張照片給他看,“這是剛手術完的時候,胡醫生給你拍的。”

他的眼神,在照片上再三流連,幾乎想要伸出手觸摸,只可惜並不能動,“胡醫生人呢?”

“回s市了。人家答應給你做手術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想要她全程照顧你咋地?”

“手術也給你做了,口供你打算什麽時候交?”

“你在看哪裏?”

紛雜的人聲,無法影響他的思緒,麻醉師手藝不錯,術後喚醒後,他的思緒也快速清醒,甚至精神奕奕。袁蘇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禁哈哈輕笑——重不得,傷口會痛,但得意之情,依舊不減。

“你笑什麽?”警察有點詫異,也頗不滿,但不好太過發作——手術都給做了,八拜拜了不差最後一哆嗦,早點拿了口供早點結案。

“她還是在意啊。”

全身裹著繃帶,臉上的頭面罩,讓他看起來早已沒了手術臺上的耀眼,在冷光燈下甚至有些可怖,但笑聲依舊幽幽從面罩中傳出,袁蘇明往後靠了一下,雙眼放松地閉起,“等我拆掉面罩就做視頻口供。”

他的態度變得非常配合,“現在有面罩在,沒法做視頻口供,想要錄音口供也隨你,反正我不會不認。”

什麽在意不在意……他在說什麽?警察不是太懂,但仍把握機會——犯罪嫌疑人反悔的太多見了,口供不嫌多,能做就做。

“好,那就現在開始。”

他掏出錄音筆,“姓名,籍貫?”

“我是師霽,a市人,護照上的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我不是臺灣出生,我就生在本地,生在這間醫院裏……”

他的聲音,傳出門外,穿過兩名站崗的小幹警,在走廊上和笑聲混在了一塊,“如果不在意,幹嘛連我的面都不敢見……”

“哈哈哈哈,如果不在意的話,她幹嘛要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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