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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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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皮膚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刺癢疼痛,或者別的不舒服的感受?”

“沒有,都還行。”

如果是別的客戶,胡悅大概也就放心了,但鐘女士雖然已來過多次,她還是自己看了幾眼,確認皮膚區域沒有異狀,這才繼續操作,“今天做腿,您能舒服些,不用老趴著。”

“嗯。”

寂靜又一次鋪陳開來,護士低頭敷好麻藥,靜悄悄退出操作室,胡悅給鐘女士端了一杯水,把燈光調暗,空調打高。“有什麽不舒服就告訴我。”

“這一次,房間更大了。”

鐘女士這次居然有點談興,她環顧房間,看不出滿意不滿意,胡悅笑了笑,“這是我們最大的操作室了——您存了這麽多預付款,總是要給點特殊待遇。”

鐘女士也笑了一下,一個淺淡的笑容,在唇角轉瞬即逝,“也是,錢至少還能買到一點好處。”

這麽大的房間裏只坐了兩個人,但卻並不尷尬冷清,這是一種讓人很舒服的安靜,不止鐘女士,甚至胡悅都有幾分享受,偶發的對話並不突兀,她和鐘女士雖然只是客戶與導診的關系,但卻又在某種程度上跨越了業務,似乎是產生了一種淡淡的聯系。雖然對彼此一無所知,更談不上親近,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默契。

“最近很忙嗎?”

“還行。”

“心情不錯的樣子。”

“提成多了心情當然好。”

今天鐘女士的心情似也比之前好,至少有談興,“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業績?”

“有一些,還有一些在進展中——但你已經是最大的業績了。”胡悅不掩笑意。

“很高興?”

“賺錢了當然高興。”

這坦白讓鐘女士笑了,她要求,“多說說吧,我想聽聽你的生活。”

該說什麽呢?胡悅看看鐘女士,笑了:鐘女士對她,該是有點好感的,但她已經過了交朋友的階段——已經不再是那樣的人了,這份好感的體現,大概就只能像現在這樣,她的生活藏在一片黑暗裏,卻很想要多知道些別人的生活。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上班下班,在兩個醫院來回奔波。”但她也並不反感,胡悅甚至挺喜歡和鐘女士說說話的,她自己的心事一樣繁多,鐘女士就像是個無底的黑洞,在她面前,說什麽話她都覺得很安全。“早出晚歸,都是為了生活。”

“你在這裏是兼職?”

“對,我在公立醫院那邊才是正職。”

“比較喜歡在哪邊做?”

“其實在哪裏都一樣,面對的客人都差不多。”

“哦?”

胡悅想了想,“不快樂都差不多的,財富可能有不同。”

“那就是很大的不同了。”鐘女士腰上蓋著薄毯,她的眼睛慢慢合起來了,“你的客戶,都是什麽樣的人呢?”

“什麽樣都有,”胡悅給鐘女士換了杯水,原來的已經有些涼了。“具體的不便多說,但是,快樂的人不多。”

“是嗎?我看容太……”鐘女士忽然笑了,她難得有一點幽默,藏在語氣裏。“嗯,就很快樂。”

“啊,對。”容太確實是個開心果,胡悅想到也笑了,“那可能這邊快樂的人多一點吧,我在公立是跟面部結構的,主要做大手術。”

“做大手術的人就不快樂嗎?”

“這種不妨礙生活的手術,如果需要做的話,在做之前恐怕都不會很快樂。”胡悅覺得自己的實話有點多了,可能也過於喪氣,她找補一下,“不過,快樂的人也有很多。”

“誰比較快樂?”

“已經做過一次的人來再做的話,一般都比較快樂,這樣看,我們的工作還是有好處的,”胡悅說,“至少是對她們來說,做過手術以後都比從前快樂。”

鐘女士笑出聲了,“說得對,說得好。這個邏輯,無懈可擊。”

她像是想到了什麽,手握住臉,胡悅的視線跟著落過去,又移開了——鐘女士肯定也是做過整容的,這一點,內行人一看就能看出來:早年動過臉,就一定要有定期保養的經濟實力,尤其是動骨頭,筋膜被剝離後,肯定總是不如原封未動的緊實,不是說差很多,就算沒動過,到年紀也會下垂,但動多了不保養的話,會表現得比一般人更明顯一點。

熱拉提、熱瑪吉、肉毒素、水光針,動過骨頭以後,到了鐘女士這個年紀,這些都是離不開的療程。鐘女士的臉算維護得很好,開過眼角,鼻子應該也是墊過,而且有經常維護。下顎線倒是比較自然,不像是動過骨頭的樣子,只是填充過玻尿酸,打過瘦臉針。她的臉給人的感覺很像是歐美那邊的中年貴婦——常在真人秀裏出鏡的那種,有一種特別的‘貴婦僵’,不自然感很難著落到某個點上,是很多細節堆疊出來的,肌肉動作不會太多,眉毛很多時候總是修得過挑,眉眼給人以特別狹小深陷的感覺……說白了就是某些時刻的妮可基德曼。鐘女士沒那麽美,也沒那麽誇張,但有點這樣的感覺。她當然做過整容的。

那,她做完手術以後,有比從前快樂嗎?

應該是有的,胡悅的話也說得並不假,只要找到好醫生,大部分人做完手術,是會比從前快樂,這畢竟是個看重顏值的社會,而也很少有人天生就長得完美無瑕,每個人都是需要修覆的,長得比從前美,就是自己看了都會開心。

但是,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私人的,鐘女士自己,有比從前快樂嗎?

這是個未出口的問題,雙方都沒提及,但其實依舊盤旋在空氣低處,胡悅為她整整薄毯,鐘女士的眼睛又半合攏了起來,“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與其是胡悅想問,倒不如是鐘女士自己想說,胡悅沈默了一會,找個萬能的開頭,“平時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做什麽?”

“一個人呆著。”鐘女士說,她睜開眼看了看胡悅,笑了,不掩語氣中的自嘲,“我朋友不多。”

這很容易看得出來,鐘女士看起來也不像有家人的樣子,胡悅並不知道問什麽合適,索性直接點。“您想要我問什麽?”

這個問題,像是擊中了鐘女士的某個點——她們的對話,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繞著那個最明顯的問題:你遭遇過什麽,是什麽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鐘女士叫她別問,但其實,也許她也是很想說的。

胡悅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等著,鐘女士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報以惘然的微笑。

“換個話題吧。”她說,“最近都在忙什麽,有什麽有趣的案例嗎?”

這問題,其實已經問過一次了,胡悅這次不好直說不方便回答,她也想說點好玩的事岔開氣氛,想了下,笑著說,“這個,有也是有,最近公立那邊一直在忙著做效果圖,認識一個客人,給我帶了一大批客戶。”

“哦?”

“是在會所上班的。”胡悅說得大方,鐘女士也不動聲色,“她們那邊普遍都有需求,我客人挺喜歡我的,向我這邊問能不能搞團購。主任的號想要全包……我們主任都做不完,我全介紹給別的醫生了,不過效果圖還是要一起做。鐘女士您知道嗎,這些會所整容都是有套餐的,最後大家都長的差不多,錐子臉,大眼睛、高鼻梁,就像是韓國小姐一樣——就是蛇精臉唄。”

鐘女士自己並不是錐子臉,也不是那種從山根就隆起的高鼻梁,所以她不怕這麽說,鐘女士也聽得興致盎然,“哦?團購?”

“嗯,是媽媽桑聯系的,她說她的小姐妹都要這個類型的長相才好。”病人的隱私不好指名道姓,這樣泛泛而談倒沒什麽忌諱,胡悅有點不解,“師……我老板也說這種長相吃香,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麻藥快到起效時間了,她說完就算,按了幾下,問過鐘女士已經沒知覺了,便叫張醫生過來,自己把麻醉藥敷到下一片區域,鐘女士半閉著眼,不再說話,這個話題幾乎已經過去,等張醫師開始操作,她才突然說。

“歡場男人,喜歡這種長相很正常——其實也不止歡場男人,所有男人大概都喜歡這種長相,男人看臉是看性吸引力的,審美和女人不一樣,而且,他們更遲鈍。”

她像是想到什麽,眼神變得有些冷,隨後又笑了,“只要不抹口紅就是素顏,眼睛大就是清純……男人都是很簡單的動物,只要把握住他們的點,很好操縱的。”

眼睛大是清純,鼻梁高是高貴,嘴巴小是秀氣,下巴尖是嫵媚,白姐的審美雖然老土,但有她的道理。“不是說別的就不喜歡了,別的清純小美女,很好啊,如果合了眼緣,會想談戀愛,有些女人是讓你想放到家裏好好疼的,能真正走到你心裏……但歡場的女人,有什麽必要和你談感情?只要讓最多的客戶看了想要發生關系就行了,整成這樣最保險,業務會好……她們心裏都清楚得很。”

她閉上眼,唇角露出一絲諷笑,“怎麽樣才能開展業務,什麽時候上岸,真正的媽媽桑,心裏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看你夠不夠聰明,能不能討好到她來疼你。”

鐘女士難得這麽多話,張醫師都好奇地看幾眼胡悅,胡悅也有點驚訝:沒想到鐘女士對這些事這麽了解。“我是沒從這角度想過。”

“這就是精準投放的廣告,這種長相看著就讓人覺得Easy,刻板印象越強,整成這樣就越方便。胸大無腦咯,見錢眼開咯,好搞定又好擺平,只要給足錢就沒事咯。男人當然都喜歡這種長相,至少是喜歡和她們廝混……S市的從業者,兩三萬人有的,彼此競爭也激烈,會所裏那些女孩子各個都一張臉,白天走出去會嚇到路邊的小姑娘,心想怎麽年紀輕輕整得沒個人樣?都覺得,這審美畸形了吧。”鐘女士像是想到了什麽,諷刺味道越來越濃,“其實她們哪裏知道,都是為了錢,只要有錢,很多女人情願換張臉,本來,就算不整,那張臉也換不到什麽錢……人世間,什麽事能離得開錢。”

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眼睛慢慢合攏,張醫師和胡悅交換個眼色,有點八卦的意思,胡悅微微搖搖頭:鐘女士的長相並不是標準的韓國系,按她的說法,本人未必是在業內做過,可能,也許以前和這個行業有過交集——也許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來搶過她的丈夫,或者,她家裏的男人,就正是歡場上的常客。

這些痛處,鐘女士不說,沒人會問,漫長的療程,只剩下機器運轉滋滋的聲音,做得太久,等張醫師結束最後一塊,第一塊區域的麻藥藥效已經褪去,火辣辣的痛在腿上,鐘女士想下床但又露出痛楚表情,胡悅說,“您再休息一會,這間房我約了一下午,還有很多時間。”

她忙著換茶,收拾診室——這本來是護士的活,但鐘女士不喜歡人多,她就幫著做一做。鐘女士嗯了一聲,張醫師走了,她話多起來。“那個媽媽桑,叫什麽名字?”

這問題本不該回答,可胡悅心裏一動,鬼使神差,“她姓白,那些小姐妹都叫她白姐。”

鐘女士不像是認識白姐的樣子,“哦,她在什麽會所做?”

“這就不清楚了,她們也不願意說太多,畢竟是游走在法律邊緣的職業。”胡悅頓了一下,掏出手機,“倒是我給她們做的效果圖還在手機裏——您要看嗎?”

這種圖未打碼當然不能對外傳播,不過手機裏給別人看一眼也不算什麽,胡悅把於小姐的照片找出來,“她原來沒做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老板做了鼻子,效果不錯,現在還要再開眼角、做下頷骨和顴骨……這個是她所有手術完成後的樣子,是不是很典型?”

整容技術,的確鬼斧神工,於小姐最初的照片和最終的效果圖,幾乎就不是一個人了,鐘女士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把手機還給胡悅,搖頭笑了笑,“確實是真典型,男人的口味,是什麽,就是什麽,永遠都不會變。”

胡悅眨眨眼,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給她看於小姐的照片,是一時興起,也是覺得鐘女士年齡差不多,十幾年前這樣的審美流行的時候,她丈夫有很大概率流連歡場,也許能提供些線索。但鐘女士這話,聽著又不像是這麽一回事。

當然,不過只是試試,像是她說的那樣,會所雖然就那麽幾家,但從業者多,沒有線索最正常不過,胡悅陪她再坐一會,送鐘女士出去,走到大廳,正好又遇到師霽,“師主任。”

今天下午她的時間基本都貢獻給鐘女士了,算算也快到師霽的下班時間,碰上算正常。胡悅和他對視了一秒鐘多一點,看師霽目光落到鐘女士身上,便對鐘女士介紹道,“這是我們的醫學總監師主任,師主任,這是鐘女士。”

雙方頷首打了個招呼,鐘女士還想在大廳喝口茶,師霽先進電梯,她今天很健談。“他就是你老板?”

“……嗯。”胡悅趕快反省一下自己有沒有說老板壞話,還好還好,好像都沒提什麽。

“長得很英俊。”

也就只有這張臉了。“確實是。”

“性格好嗎?”

惡劣得不行。“很專業。”

鐘女士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她忽然笑了——這一笑,超越了下午所有為了避免尷尬做出的表情,多了一絲真情在裏頭,是真的被逗笑了。

“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合我眼緣。”她說,“我能看出來,你和我很像。”

像嗎?像在哪裏?像在她周身的疤痕?胡悅沒說話,咬了一下嘴唇——鐘女士有點交淺言深了。

但這世上是有一種聯系,是怎麽也無法否認的,本質上冥冥中的聯系,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就在這裏,鐘女士富有,她貧困,鐘女士孤獨,她人緣好,鐘女士老了而她還年輕,但她們——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有一絲相似,兩人都無法言明,但的確能感到這麽一絲聯系,和因此產生的善意。

“我沒事的時候,會看很多書。”鐘女士終於回答了她的問題,“也看過心理醫生——剛才那些話,那些整容的事情,其實是她說的。”

“她讓我多看看書,我就看了很多書,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楚,是金庸還是古龍的一本小說,我覺得很不服氣。”

“他說,越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其實,你知道嗎,男人才會騙人。”

“越好看、越有錢的男人就越會騙人。”鐘女士忽然側過來,對她悄聲耳語,“你可要小心,別被騙了。”

“走了。”

“……好的,我送您去電梯。”

胡悅陪她走到電梯口,“那,我們下次還是約周三嗎?”

鐘女士的療程還包括循環,她大概每周三總要過來一次,兩人的關系才會熟絡得這麽快——雖然用熟絡來形容有點怪。

“我會提早幾天和你約的。”鐘女士說,“電話聯系。”

“好的。”胡悅目送她走進電梯,揮手作別。“電話……聯系。”

但鐘女士並沒有電話聯系,第二周過了周三,她還沒打來電話,胡悅這裏打過電話去約,聽到的只有助理的通知:鐘女士出國去了,等回來,會再聯系。這當然也很正常,J'S的客戶,哪個不是出國當家常便飯,不過,激光療程,尤其是這麽大的範圍,機器要提前約,她們之前總是提前很久就約定時間。

胡悅是等了一個月再打電話去的時候,才肯定了心裏的異樣感:都已經一個多月了,毫無音信,她有種感覺,也許之後她都不會再回來了。

兩百多萬的療程,鐘女士就真的不打算再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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