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打斷她的思緒，只在旁邊沈默地等著。

直等到一株小樹抽出嫩芽的時間，我再次聽到了她的聲音，只是語聲已平靜到淡漠，似是而非地說道，“那個被看成傳奇的女子，竟也出奇地挨過了年後。當她的丈夫，那個聲名顯赫的柳丞相，忘憂谷的乘龍快婿姍姍而來時，老仆已經順從她的意願，將她燃成粉末，除了一句“惟願來生再不入王侯將相家”再無任何痕跡留下。”

我瞥了一眼引魂燈燈盞裏所剩無幾的燈油，想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也許就被她遺漏，或是來不及說出時，忙正色看她，“你的魂靈太弱，恐怕支撐不了說完這個故事的長度。”

她擡頭，望盡那無垠的昏暗，吶訥道，“我明白，只是我所有的愛與恨，一生都是在這個夢魘裏生根發芽。”

我感覺到有些東西他在刻意地逃避，試著引導她說出，“既然這樣重要，你又何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呢？這樣也能少些遺憾。”

她微微彎了眼角，聲音輕的宛如斷線的風箏，“只不過一些小孩子天真無邪的游戲話，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我看向她，她的臉上卻始終有些放不下的痕跡，但畢竟這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說些什麽。

“婆婆，倘若故事盡了，我發現有些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的時候，那，——該當何去何從呢？”

我雖然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此時也唯有表示十分地理解，“若你不願忘卻，那碗茶湯丟掉不飲也便罷了。”

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慢慢地望向下方波濤翻滾的渾濁河水，看著那水中前仆後繼地消失的一縷縷煙塵，良久，她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我想她必定是知道那些煙塵都是無數的魂魄，他們因為不肯忘卻前世或愛或憎的種種，選擇忍受這河水千年的煎熬，而最後終究無法承受，將最後的魂力消耗盡，卻也不得不好心地補充道，“這些消散的靈魂永遠沒有投胎轉世的機會。”

昏暗的空間裏，她像是沒聽見我的話，靜靜地佇立，如濃黑錦緞般的烏發，流瀉到不盈一握的腰間，不時地被河上吹來的涼風撩撥地微微蕩漾開來，如夢似幻。

我徑自踱步到了岸邊，看著翻騰不休的河流，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將她和引魂燈一並收起，回到橋頭的那艘烏篷小船裏，雖然很不願意別人染指我和師父生活過得地方，但是為了避開些河上隨風而來的道道風刃，也只能如此了。

畢竟我不想這麽唯一的一點線索都斷掉，何況她此刻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也磨損不了師父留下的印記，這樣想來，心下不由地又寬了幾分。

我也在船上待了大半日的光景，一方面為了翻閱翻閱師父留下的醫書，為小豆芽鍛煉鍛煉筋骨，一方面是為了幫馮暮雪調理身體，因為我實在沒有料到這至陰之氣竟然也會對她這樣的存在形式有所損傷。

小船兒四檐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彼岸花的光澤映亮了這個沒有光存在的地方。

我看著她在花香中放松的神色，我知她在這飄渺香氣織就的過往中沈迷，因為這種花香的效用便是能讓人看到以往的種種經歷。

我也不打擾她，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仔細地翻閱手中的醫書。

時間宛如沙漏，悄悄流逝在不經意地每一個分分秒秒之中。

直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越來越清晰地在耳畔響起，我才丟下醫書，匆忙掀開簾子，跑到船頭，那個小小的影子便躍進眼底，一張小臉不知是一路趕來累的，還是凍得，現出濃濃緋紅的色澤來。

阿貍睡在他懷裏。

我又是歡喜又是生氣地把小豆芽拽到船上，伸手覆上他的額頭，發現並沒有過熱才放下心來訓斥道，“你們跑過來做什麽？”

小豆芽見我瞪著阿貍的目光，忙辯解道，“婆婆，都是我逼阿貍帶路來的，你別生它的氣，我看你一夜一日都沒回來，有些不放心才要過來看看的。”

我一楞，竟然都有一日一夜了麽？

小豆芽看著我懷疑的神色，重重地點點頭。

我看看小豆芽，再看看阿貍，想到馮暮雪刻意忽略掉的那些事情，忽然覺得等到那一天自己垂垂老矣的時候，也許也會像她這般清晰地把一個如此關心自己的孩子刻在記憶深處。

這的確不是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但我此刻卻是再也懷疑不起它的重要性來，輕聲叮囑道，“婆婆上次救得那個，那個姐姐正在休息，你們累了一路，也先進去好好睡下。”

小豆芽一雙大大的眼睛緊盯著我，“婆婆，那你呢？”

我摸摸他的頭發，笑道，“婆婆還要仔細地照看那個姐姐的情況。”

“我一點也不累，陪婆婆一起照看。”

我瞅瞅仍舊無醒轉跡象的阿貍，故作悄聲地對小豆芽說道，“阿貍身上有好些了不得的寶物呢，你要是能讓它拿去那麽一兩件的話，那絕對會是了不得的東西。”

他本就波光瀲灩的眸子刷地大亮。

阿貍這時已嗖地一聲躍到室內的隔間裏，我跟在小豆芽身後邁進船艙裏時，竟然已不見它半根狐貍毛。

“婆婆。”

“這個，你得親自找它要。”

這三年來，小豆芽從試探地摸向它，到現在輕而易舉地將阿貍抱在懷裏，也算是吃了不少的苦。

阿貍每次被他吵的煩躁不安，嗖地一聲從地面上躥起，對著小豆芽呲牙咧嘴，卻在對上他愈發興奮地眸子時，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這孩子似乎比我還能讓阿貍乖乖的地束手就擒，也許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緣故。

阿貍似乎躲在暗處也察覺到我與小豆芽狼狽為奸的決心，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主動又躍到小豆芽懷裏，一陣呲牙咧嘴過後，不知憑空從哪裏抓出一枚鏡子，頗為豪爽地丟到了小豆芽面前。

我瞅瞅鏡子，瞅瞅阿貍。

小豆芽拿過鏡子放在眼前端詳了許久，忽地想起了什麽，面上露出一陣狂喜的顏色，也不再理會阿貍半分。阿貍丟出鏡子後，便又呼呼大睡，只是那爪子卻是緊緊地巴在小豆芽的衣襟上。

小豆芽拿起那面小鏡子，便屁顛屁顛地朝我跑來，看到我一臉嫉惡如仇的模樣，有些悻悻地把小鏡子舉到我眼前，“婆婆，這個鏡子有什麽用？”

我揉揉眉心，“這是婆婆的師父送給婆婆的鏡子，你可以拿著玩會兒，不過千萬別摔破了。”

小豆芽沈吟半晌，“婆婆，我怎麽感覺這不像是一面普通的鏡子呢？”

我頗為自豪地解釋道，“那是自然，它叫往生鏡，用靈力可以借助它看到過往的事情。”

他點點頭，“婆婆，你看過麽？”

我能沒看過麽？！不過這鏡子好像對我沒多大的反應，對靈力修為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師父師伯也自然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所以才讓給阿貍保管，不想它今日丟到小豆芽的手中。

小豆芽卻是沒再等我的答案，徑自坐在一旁，一邊用阿貍柔軟的皮毛輕輕地擦拭著小鏡子，一邊說道，“那馮暮雪的也能看到麽？”

我正看著心疼肉疼的阿貍得意，聽到這話不由一楞，“你剛剛說什麽？”

他撓撓頭，補充道，“我說如果能用它看到馮暮雪的往生，婆婆就不用一直呆在這個陰冷的地方了。”

往生鏡的確有這個功能，只要找到一些馮暮雪生前有關的物件就好，更何況她也只不過一介凡夫俗子，憑我的實力，打開她的過往簡直是輕而易舉！

“婆婆，你沒事吧？”

我回神過來，也不在乎隔著阿貍，只接將小豆芽抱個滿懷，“這下，你真的幫了婆婆大忙了，走，我們回去，婆婆請客，想吃什麽隨便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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