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風雪很大。

特別是當我們坐在長椅上後，夜風就刮得更起勁兒了，呼呼的直往人臉上拍著。

我還好，戴著手套，穿著棉襖，還算是能頂得住。

而我父親呢，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外套，但看他那樣，似乎是不覺得冷。

“長山，你想你老媽不？”我老爸點上一支卷煙抽著，一只手摟著我，一只手夾著煙，臉上的表情有些覆雜，似乎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痛。

我聽見這個問題，也沒立刻回答，反而皺著小臉，很認真的想了一會。

“想。”我說。

“我也想。”我老爸嘆了口氣，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隨後就緊緊的抱著我，似乎是害怕我冷。

“她還會回來嗎？”我問道。

“不會。”我老爸笑道，用手掐了掐我的臉，說：“但她會在別的地方等你，幾十年後，或者是一百年後，你就能遇見她了。”

“這麽久啊？”我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唉聲嘆氣的說：“這得等到啥時候去啊？”

聽見我這麽說，我爸也不由得沈默了下去。

當時我倒是沒察覺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看了我父親一眼，也沒再說什麽。

過了會，我爹毫無預兆的低下了頭，將頭靠在我的肩上，身子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爸，你咋了？”我滿頭霧水的問道，用手撓了撓我爸的頭，也是這時我才發現，他兩鬢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兒子……對不起……”

我爸似乎是不想讓我看見他哭的樣子，一個勁的別著頭，抱著我的時候，說起話來都嗚嗚咽咽的，聽得讓人很是難受。

雖然我那時候還小，但腦子可沒問題，一聽我父親說話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哭了。

“你哭啥呢？”我好笑的問他，心說這可奇了怪了，平常都是他逗著我哭，現在倒好，全都弄反了！

“我沒能保護好你們娘倆……”我爸說話的聲音很是嘶啞，那種壓抑的哭腔，讓我聽了都不由得紅了眼睛：“要是爸爸再有點出息……早點把你媽送到大醫院去……那……”

“爺爺說了，這都是命。”我說道，重覆了一遍老爺子對我說了千百次的話。

“命嗎？”我爸慘笑了起來：“是啊，這都他媽的是命！”

我爸說完這話，哭聲就抑制不住了，雖說還是有種強壓著嗓子的感覺，但比起先前而言，後面的這陣哭聲，都能算是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有夜風呼呼的刮著，徹底將我爹的哭聲給壓了下去，再加上夜深了，外面都沒啥人……估計就我爹失聲痛哭的那場景，都能引來不少人圍觀。

大概過了四五分鐘，我爸這才勉強止住哭聲，揉了揉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我一會兒就得走了。”

“走？”我一楞一楞的看著他，有些沒反應過來：“你要上哪兒去？”

“去辦點事。”我老爸嘆了口氣，說：“短時間內可能回不來。”

聞言，我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他不是經常在家，我早就習慣他長時間的去外地忙活了。

見我沒什麽反應，我爸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沈默了一陣，忽然從兜裏拿出來一個信封，遞到我手裏。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你回去之後，把這封信交給爺爺，知道嗎？”

“你自己給他唄。”我接過信封，滿臉好奇的看了看，說：“裏面都是啥啊？”

“信啊，還能是啥？”我爸無奈的笑著，拍了拍我的頭：“你回去吧，我……”

說到這裏，我父親的表情霎時就僵在了臉上，隨後，他就一言不發的看著我。

他那種眼神，很像是在跟我做告別，眼裏的不舍，哪怕我那時候還小，也依舊能感覺出來。

“爸走了，你會想我不？”他問我。

“想。”我點點頭，回答得很幹脆，壓根就沒過腦子。

“嗯，別忘了想……哎算了，你還是別想我了。”我父親忽然皺起了眉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眼神變得有些釋然：“你平常多陪陪爺爺，也多做點家務活，別傻乎乎的站在邊上只懂得看，明白嗎？”

“明白。”我點頭。

“我不在的時候，你多註意點身體，老爺子也是，他身子骨不比以前了，要是有點不對勁的苗頭，你就叫他去醫院看看。”我父親繼續囑咐著我。

“我知道。”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兒了！這些我都知道啊！不用你提醒我！”

俗話說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毫不誇張的說，窮苦出生的我，在這種祖孫相依為命的家庭裏，懂事的速度可比普通孩子快多了。

聽見我這麽說，我爸也只是笑，不停的點著頭。

“行，你小子有出息，我能看出來。”

說著，我爸就拍了拍我肩膀，笑容裏滿是欣慰。

“如果我回……如果我不在家，那以後這個家，就得你幫老爺子看著了，明白嗎？”

“老爺子他脾氣犟，有時候他心情不好了，跟你發個脾氣，你就受著，別跟他頂嘴。”

“那老頭兒本來就好面子，你要是跟他頂嘴，指不定得給他氣成什麽樣呢！”

“再說說你，你這兔崽子也給我乖點，別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就瞎惹事，該學習就學習，老爺子教你寫字的時候你再敢不耐煩，等老子回來抽不死你！”

“還有啊，你是個爺們，不是娘們，不管遇見啥事，都不許哭哭啼啼的，聽見沒？！”

“我跟你說，那……”

那天夜裏，我父親跟我說了許多話，每一句話我都沒忘，都記在心裏。

雖然在此之前，我連關於我父親的記憶都沒多少，但在此時此刻，我已經全想起來了。

沒錯。

全想起來了。

一點不落。

“得了，跟你說這麽多，你能記住多少就記多少吧。”我老爹說完話後，重新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狠狠的抽了兩口，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一個勁的笑著。

“你笑啥呢？”我問他。

“看見你就開心唄！開心了能不笑麽？”我老爹大笑道，隨後就站起了身來，緩步走到我面前蹲下，目光覆雜的看著我，不停的幫我拍打著身上的雪花。

“爸，你早點回來啊。”我看著他，說道。

“我盡快。”我老爹說道，依舊沒有別的動作，還在幫我拍打著衣服，像是永遠都拍不幹凈似的。

“我會照顧爺爺的。”我說。

“我相信你。”我老爹笑著點點頭。

“爸，你這次出去忙活，最晚得啥時候才能回來啊？”我坐在長椅上，輕輕晃悠著雙腿，表情很是好奇。

“不知道。”我老爹嘆了口氣。

“不會不回來了吧？”我問道。

當時，這個問題我就是順嘴問的，壓根就沒別的意思，但在我父親聽來，這個問題卻沒那麽好回答。

他足足沈默了半分多鐘，才說：“不會。”

“那就好。”我笑道。

說著，我就打了個哈欠，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說：“老爹，我先回去了啊，熬不住了。”

“困了啊？”我老爹笑著問我。

我嗯了一聲，說，是啊。

“那你趕緊回去吧，別把身子給熬壞了。”我老爹說道，伸出手來，很自然的把我從椅子上扶了下來。

就在我擡腳準備往家裏跑的時候，我老爹忽然一把就拽住了我，手上的勁兒還挺大，捏得我手臂生疼。

“輕點輕點！”我嚎了一嗓子，瞌睡霎時就沒了：“你掐我幹啥啊？！”

“啊……沒事吧？！”我老爹顯得比我還著急，蹲下身子來，忙不疊的就把我袖子挽起，看著手臂上的紅手印，滿臉心疼的說：“對不起啊兒子！剛才一不小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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