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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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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中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紫秋洵從屋裏沖了出去,沖向石塔。

他親眼看見一個白色的事物從塔頂墜落。他撲上去,試圖把地上那攤模糊的血肉抱起來。孩子的身體還是溫暖的,但是稀松綿軟,仿佛經受不住任何力量,馬上就會碎掉一樣。空洞眼窩中的血還沒有凝固,新的血又從嘴裏滴滴答答地流落。他把那顆破碎的頭顱緊緊地按在心上,一滴淚也迸不出來。他盼望那鞭子幹脆把自己也一並擊碎,但鞭笞卻殘忍地停止了。有一聲長嚎憋在胸中,他的心像落入圈套的狼那樣苦苦掙紮。最終他也沒有呼喊出聲,只是輕輕嘆息地,放下那無用的殘骸。

“這東西我不要了。”他轉身對高孝先說,“你們隨便處理吧。”

紫秋洵輕松而悠閑地往外走,誰也不敢阻攔。再沒有任何牽掛和顧忌,他在這裏最有力最強大。紫秋陽好像縮在某個角落,他深深地凝視了一眼,漠然走開。

他茫然驅車,去那裏呢?去往最絢麗多彩的地方吧?

結果到了明珠夜總會。

他木呆呆地走進門,像是喝醉了。四周鬧哄哄的,好像正趕上一場舞會,一片狂歌亂舞,衣裙翻飛,立刻有無數明媚鮮艷的身軀貼近他,無數白皙如玉的手指牽扯他。他和那些迷醉的聲音一起大笑大叫,轉過頭來看見了明珠夜總會的總管彩夫人。

“您真是稀客啊!”她笑著,歌舞聲中大聲問,“要我為您準備一個房間嗎?”

“哈——哈——哈——”他笑得喘不上氣,大喊,“為什麽不呢?我要最漂亮的姑娘!”

房間裏等待他的是丁香。

彩夫人問:“這個您滿意嗎?”

他嬉笑:“很好。只差一點就完美了:你應該先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丁香的臉色變了;彩夫人微笑:“您的要求好像很特別——如果您早一點提出來,我可以替您在別處安排。”

“啊!”他仿佛頓悟似地說,“對啊!我聽說過你們有個地下宮殿,在那兒不止是挖眼珠,好像什麽都能做。聽說那兒的慘叫比仙樂還動聽,這城裏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人就出產在那兒,可是——”他溫柔地看著丁香:“別害怕——我不會把你送到那裏去的——我舍不得。我們見過面嗎?”

他記不起什麽時候和丁香打過交道了,但是,管他的,他又不是來敘舊的。丁香嫵媚地和他說著什麽,但他只是笑,笑個不停。他很焦躁。他記得自己從高家沖出來,逃跑一樣沖到明珠的歌舞場,又逃跑一樣沖進這個房間裏來。他環顧四壁,抑制不住地還想沖到別的什麽地方,但他只是笑著摟住眼前的姑娘。丁香的手放在他血汙的前胸,他覺得徹骨疼痛。“哈——哈!”他點點頭說,“我也不知道這怎麽弄臟了。”然後他迫不及待地吻她,把她掀翻。他急切地感受著,覺得這個軀體好像是歡迎他的便無比暢快。他喜愛的身軀,如此柔媚的曲線和嬌俏的聲息,纏繞他淹沒他的火焰和潮水,這亂倫嗜血的罪惡欲念,他無比殘暴。他還是那麽逃跑似地沖,落入圈套中的狼一樣掙紮,然後疲倦地想:我往哪裏去呢?

他在一片溽熱沈悶的濃郁香氣裏昏睡。夢中他仍不得安寧,他覺得自己在漫天大霧中奔跑,路面漸漸變得稀松綿軟,成為孩子破碎的身體,成為無邊的血的沼澤,他在粘稠的暗褐色的海裏每走一步都需耗盡全身的力氣,但還是那麽徒勞地向前,並且哀嘆似地想:現在往哪裏去呢?現在往哪裏去呢?他反覆地追問,以至於醒來了,還聽見自己心中的聲音:現在往哪裏去呢?

往哪裏去啊?他想。在以前他總是要急急忙忙往家趕,因為紫秋如會哭的。現在沒這個必要了,沒有人會哭。他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價值就是為了安撫一個人的哭泣。他不是已經拋棄為他哭泣的人了嗎?那也就是拋棄他的家了。

去哪裏呢?去哪裏呢?他發瘋地想著。看躺在身旁的丁香,年輕美麗的女人,沈睡著,半張著嘴,豐潤的雙唇如同玫瑰花蕾。原來她也這樣半張著嘴睡覺啊。是訓練出來的嗎?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嫵媚,仿佛在等待親吻。他不是一直在親吻她嗎?吻啊,纏綿悱惻的,告訴他這裏有愛情。他低頭,卻聞到她唇間呼出了血腥味。原來這是個才吃了人的妖精啊。他發現真諦,不禁蒼涼地笑了。不是麽?她的眼底滲出鮮血了,慢慢流下,越來越多,滿臉都是鮮紅。她沒有人的明眸,只有兩個空洞的眼窩,眼窩裏盛著腐爛的血。

“餵!”他搖醒她。沈寂的肉體動彈了,吃吃地笑,白牙上的閃光。她舒展地伸懶腰:“您不多睡一會兒嗎?還早得很啊。”染血的媚笑,床單是腐臭的,他卻才和她縱欲狂歡。他無言地盯著她看,這個女人是假的啊!她的眼睛是玻璃的珠子,雖然很逼真,卻毫無光彩。不留神是不會發覺的,可是他印象裏有紫秋如的眼睛,含笑的、烏黑的、清醇的、孩子氣的眼睛。對真正的眼睛他是那麽熟悉,怎麽會看不出這是假的呢?這假眼睛全無感情,卻也會淫蕩地叫喊,對他說“我愛你”哩!

“我們去哪兒?”他問,“你想去哪兒?”

“聽你的。”丁香的身體沒有骨頭似地纏繞著他。他很迷惑她怎麽能如此全面地貼緊他每一寸皮膚,除非她是蛇。啊,沒錯,是個蛇妖,滿嘴腥氣地吐著芯子嘶嘶說:“我真想把你吃下去啊!”

他趕緊起身:“我該走了。”快走吧,不然一會兒就會發現自己真在蛇腹中了。當然,蛇腹中還有其他人,趁自己還沒被消化掉,趕緊去吃他們——人肉是最美味的,只要吃一口,就會發狂地想吃第二口,那比一切醇酒婦人都享受,所以,臨死之前,別忘了,快快享受啊!

他離開明珠前遇見了彩夫人。她微笑:“睡得好嗎?”

他點頭:“很好。”

她問:“您需要保留一套房間嗎?”

他看她,這也是個假眼珠的妖精啊,又想設什麽計謀來害他呢?他心裏冷笑,卻自然地點頭:“好的。我要一個最漂亮的姑娘,一個最高層的房間。我要你保證——如果我把她從窗戶推下去,她一定得摔死。”

彩夫人再次笑了,渾身輕顫:“您真幽默啊。”

他也哈哈大笑:“我會更幽默的。”

他就這樣大笑著走出明珠。陽光溫暖地照著,他覺得有點不舒服,隱隱約約地不對勁。但他不知道那不對勁是什麽,只是覺得身體越來越沈重,心要爆炸了一樣越來越憋悶。是不是心底長了黴菌,才會在陽光下覺得痛苦?

他急急忙忙往前走,怕讓人看出他的異常,毫無目的地穿過一個街區才想起,他的車還停在明珠。他忘了他是開車來的。他最近好像一直這麽健忘,因為他總是頭昏。他很久很久沒有得到休息了。

“因為有她你才能活得這麽安心——”他想起醫生的話。誰?因為誰?誰在保護他?那個眼睛晶亮的小女孩啊,總是那麽高興地望著他,最後——最後是她驚異地看,不明白他為什麽讓她的擁抱落空,然後悲傷地哭了……他突然發慌,他怎麽會獨自在街上游蕩呢?她看不見他是會哭的啊!他剛一沖動仿佛要拔腿飛奔,才又想起,她已經死了啊——沒有人在等他。永遠沒人了。

啊,他疲倦地想:我終於能夠慢慢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了。可我去哪裏呢?隨便吧,這城裏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嗎?

這麽想著他看見對面來了一個人。他不認識,但忍不住多看一眼。他覺得那人的臉好奇怪。怪在哪兒呢?五官都齊全,而且還不難看,但感覺怎麽就那麽板滯呢?好像這張臉是橡皮做的假臉,每個表情都沒法完全到位。那人對他笑了一下。他看出來了,那眼珠是不會動的啊!不是!不是!能微微地轉,但沒有光彩也沒有焦點,是視而不見的偽裝!所以這張臉如此虛假如此恐怖——因為那是假眼珠啊!

怎麽回事!他的背上冷汗下來了:為什麽路上隨便一個人也是假眼珠?那也是個妖怪嗎?他被這個念頭嚇壞了,慢慢地走著,每見一個人都仔細看:沒錯!都是假眼珠!都是妖怪啊!原來不夜城裏住滿了妖怪!二十五年來他卻一點沒發覺,還安然地和它們一起尋歡作樂!

他幾乎是要暈倒了,但咬牙堅持著繼續行走。他不能倒!只要一倒妖怪立刻就會蜂擁上來吮他的血嚼他的肉!他要繼續走,離開這裏,回家去,回家去……回家去啊!

他忘記了他的車,他也不敢招呼妖怪的計程車。他就這麽恍惚地走,恐怖化作出奇堅韌的力量,他走得飛快卻一點也不覺得累。出了城,太陽漸漸偏西了,風吹起來,糾纏著他的頭發和衣服,他一點也沒察覺。他甚至忘了自己要往哪裏去,只是順著路一直走。偶爾有車從他身邊過,問他是否需要搭便車。

“不!”他蔑視地看那妖怪:想害我嗎?別以為我不知道!

路是筆直向西的,正對準慢慢變紅的太陽。太陽越來越大,越來越低,仿佛是一張臉俯下來看個究竟:這個長發黑衣的青年,臉色蒼白卻俊美異常,是從哪個異教裏逃出來的邪神啊?他應該是一個顧盼神飛風流倜儻的貴公子,為什麽頭也不回地遠離那富貴繁華的極樂之鄉?不夜城在他身後越來越亮了,仿佛是天際的一片煙花閃爍,一朵驕逸的牡丹在盛開,一片大火在燃燒,他為什麽突然飛跑起來,像是要去抓住什麽,直沖向西沈的落日?那裏厚厚的雲層正無聲地吞噬著光線。一瞬間萬籟俱靜,連風聲也頓住,世界上所有的生靈都在註視,都在傾聽:不夜城醒了,人該休息了。

紫秋洵神智不清地直跑到山腳。狂奔使他掙脫了憋悶,他大口喘息,擡頭看見半山腰的豪宅,驚恐地發現,偌大的房屋竟沒有多少房間是亮燈的——難道那是鬼宅?隨即清醒起來:他喜歡暗一點的環境,那還是多年前為了迎合陸為霜而形成的習慣!思維一點一點地回來了,他為自己一整天無端的猜疑恐懼感到恥辱和可笑。恐懼過去,頓時全身要虛脫了一般軟軟地偎了下去。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對勁又冒出來,沖破了憋悶,他終於知道那不對勁是什麽了:是想哭的感覺啊!

想哭的感覺啊!

他有多少年沒哭過了?

他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多少年啊,他還是個孩子時也沒哭得這麽傷心,這麽無助。他是那麽高高在上,用微笑和皺眉就能決定別人的生死。他何曾哭過?啊,有的,陸為霜嫁給衛清商了,他心痛得無法呼吸,卻只憋出幾滴淚來;發現紫秋如有治不好的怪病,他傷心地大哭,哭過後呢?他不是有點竊喜麽?這樣紫秋如就一生都不能離開他,他就能永遠充滿愛意地霸占她了。只有一次全然悲傷的哭泣,姑母突然消失。他以為她真的是和心愛的人離開了,心裏悵悵地失落又充滿怨毒,那時他覺得自己被人拋棄,就像後來自己拋棄紫秋如一樣。是啊,他拋棄了紫秋如,拋棄了他所有安然的生活,拋棄了一切的愛和希望,所以他狂躁恐懼,像那個醫生說的:“這世界上只有她才這麽全力地保護你,因為她只愛你一個人。”“她只愛我一個啊!”他突然想明白了,他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了。於是眼淚瞬間幹涸,嘴角掠過一絲莫名的快意的微笑,他在心底說:“你們要?我都給你們!可你們誰都不知道,你們要到的究竟是什麽?”那個醫生不是說過“她來這世上就表示你的家族該受天譴”嗎?而紫秋如十年間卻做了天譴的最後屏障。

紫秋洵立刻起身。他只有一個念頭:離開不夜城!他才發現陸為霜鬧別扭是因為她早已察覺一切不妥當,她對這個城市早已充滿憤怒卻毫無辦法,所以她最後還是離開了。現在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但在走之前他要報覆——報覆紫秋陽報覆自己家族報覆這個充斥著饕餮和修羅餓鬼的城市。

他在書房和律師再次聯系。他重擬了遺囑,將一切財產轉讓手續辦妥當,最後檢查,確認無誤。那麽他一走,立刻,一切的一切,將歸到弟弟紫秋陽的名下。

弟弟?他嘴角擰出一絲微笑:他不是我的弟弟啊!我怎麽會是他的哥哥呢?他永遠不知道我留給他的是什麽。沒有紫秋如保護的大家長啊,等著天打雷劈吧。啊,如……在這個魔性的時代裏,除了紫秋如,他還會有別的親人嗎?他將文件放好,轉身步入臥房,躺在那張大床上,對準頭部開了一槍。

紫秋洵開槍時纖纖沒有聽見——紫家的房子太大。她正在園子裏采著帶露的雛菊花。房子裏一片慌亂的時候,她一點也不知道。在采滿一抱花後她悲傷的心情有了些微的平靜。紫秋洵會把紫秋如接回來嗎?當然會的!她馬上就可以再見到那一雙含笑的、烏黑的、清醇的、孩子氣的眼睛了!

她轉過身,發現紫秋洵正站在玉蘭樹下,點頭示意她過去。他臉色煞白。

她的腳被蔓草絆著,費力地奔過去。一兩朵雛菊花無聲無息地落在草地上,一陣寒氣刻入骨髓。不等她開口,他說:“我走了。”

“去……去哪裏?”

“離開不夜城。去一個有人的地方。”他純銀的嗓音分外嘶啞,“現在是紫秋陽來持家。你是繼續待在這裏,還是跟我走?”

“可是……可是秋如小姐呢?”

“她已經先走一步。我正要去找她。”他古怪地笑,“你要來,就趕快。”

纖纖睜大眼看他。他再次笑了,輕松地說:“去一個有人的地方。和人呆在一起。”

不知是誰在往這裏來,喊著纖纖,她回頭看了看,再轉頭時紫秋洵已經不見了。她疑惑地站到剛才他立足的地方,草葉簌簌響,露水浸濕了她的絲襪。她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冰窟,淒寒徹骨。

手裏的雛菊,全部散落到地上,在黯下來的天光裏,仿佛一只一只灰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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