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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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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紫秋洵迷迷糊糊地醒來,有誰在吻他,輕柔而溫婉。他半夢半醒間不覺忘情,回吻那可愛的櫻唇,但當他感覺到手臂間一個嬌小的身軀拱來拱去,立刻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嚇得清醒過來,趕緊睜開眼:果然!紫秋如正像一只小貓似的專心致志地舔著他。

“小姐呀!”他跳起來,“你幹什麽?”

紫秋如眨眨大眼睛看定他:“你吃什麽好東西了?嘴裏香香的?”

“我吃什麽……”他疑惑地回味一下,啊,有淡淡的葡萄酒香。

“我……你也不要這樣啊。”他拍拍小女孩的腦門,“下次不許了。”

“嗯。”小女孩笑著望他,“餓啦!”

“下去吃飯?”

“不嘛。我要在這裏吃,和大姐姐一起。”

纖纖梳洗完畢,女仆正把早餐送上來:很普通的面包牛奶。紫秋洵坐在地上,紫秋如抱著一個大洋娃娃趴在他面前,像是要開始玩過家家。她看見纖纖便高高興興地:“大姐姐你坐這裏來——你要吃什麽呀?”

纖纖看紫秋洵一眼,他正往面包上塗黃油,頭也不擡:“唔,你喜歡吃什麽?”

纖纖低頭:“面包就好。”

“不對——”紫秋如對女仆說,“大姐姐要杏仁蛋糕和紅茶——我猜的是不是?”

紫秋洵看著纖纖:“是這些嗎?”

纖纖很窘:“是。”一面奇怪地看紫秋如一眼,她正笑嘻嘻,天真爛漫,得意洋洋。

紫秋洵餵小女孩吃面包。她搖來晃去地一刻也不安寧,弄得嘴邊全是黃油。紫秋洵耐心地哄著:“好——好——快喝牛奶——喝了牛奶長得快。”

“不!”紫秋如驕傲地宣稱,向屋角爬去。那裏一塊金色的光斑,她用手反反覆覆地去蓋那片晶亮,怎麽也蓋不住,便一個人咯咯笑,隨手抓住旁邊一只毛茸茸的大玩具狗,枕著不動了。

紫秋洵啜著一杯清咖啡,雖是才睡了三四個小時,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他目不轉睛地看紫秋如,忽然想起剛才那仔仔細細的吻來,不由撫著嘴角笑了。他問纖纖:“你看她有多大?”

纖纖想:四五歲嗎?他可能想要她大一點,便說:“六七歲了吧?”

紫秋洵臉色一沈,哼了一聲不說話。

纖纖緊張:“我說錯了嗎?”

他嘆氣:“她有病,沒法運動,總也長不大——她昨天滿十歲。”

纖纖“啊”了一聲說:“這個……總會治好的吧?”

紫秋洵喝完一杯咖啡,見紫秋如還趴著不動,走過去一瞧:她居然又睡熟了。緋紅的小臉襯得眼睫更密更黑,顫顫地反著陽光的金色。他皺眉想:成天那麽多的覺,也不知睡到哪裏去了!輕輕把她抱上床,對纖纖說:“你跟我來。”

書房的旁邊有一間暗室,精巧別致,色調柔和,一道暗梯通往樓下餐廳。紫秋洵說:“你待這裏。今天有客人來,聽見我按鈴,送三杯清茶進來。”

纖纖一個人四下打量:誠然,這是專為一個年輕女孩子準備的座廳,纖巧的書櫥,低矮的小沙發、小茶幾,一座簡便的梳妝臺。她坐在梳妝臺前,看鏡子裏的自己,雙眼無神,膚色黯淡,大概是因為睡眠不佳。她擺弄著那些香水、口紅和眉筆,都很舊了,卻幾乎沒用過。用手按按口紅的膏體,又幹又硬,塗不出顏色;香水走了味兒,一絲又苦又冷的感覺。她再細細地看,都是名貴品牌,流行時尚的經典。

她又拉開抽屜,不由嚇了一跳:全是白金鑲鉆石或藍寶石的首飾,耳環、項鏈、胸針、鐲子。看得出來,都是特別定做的,在不夜城最著名的首飾行。這些該在絲絨緞面的盒子裏小心保存的東西就這麽漫不經心地堆著,白金的顏色已經暗淡了,但輕輕拂去寶石上的灰塵,依舊高傲地熠熠生輝。

首飾下面是一疊絲質的手帕,泛黃,整整齊齊。她茫然地一張一張翻看,輕塵柔和漫開,夾著暗暗的花香,陳舊、渾濁,是沒落的華麗。她突然臉紅不自在起來,如同一個女奴穿上了王後的錦袍。她已經想象得到,某個安靜的午後,這裏曾有桃花般的笑靨、細碎的密語和耳廝鬢磨的嬌羞,兩三道細細的金色光柱曾靜靜挪動,卻化不開那指尖顫顫的纏綿。可是,這是一個多麽卑微的房間啊,會有公主住在這裏嗎?

誰呢?

一粒珍珠埋在泥土裏?一顆星星掛在馬廄中?

她拉開另一個抽屜,原來在這裏:那些大大小小的首飾盒,全是深紫色。她挨個地打開:石頭。裏面全是石頭,圓滑的,有棱角的,淡黃的,淺棕的,乳白的,青綠的,粉紅的。她看呆了,忽聽耳邊叮——的一聲柔響,茫然擡頭四顧,好一會兒才醒悟,急忙到樓下去端茶,送進書房。

紫秋洵正和一個年輕男子笑著說什麽,那人隨便地倚在沙發上,手裏夾一根煙。他看了纖纖一眼,眼神是靈活而親切的。纖纖在不夜城的報紙雜志上見過他的照片:衛清商,和紫秋洵一起被恭維為不夜城的雙璧。他有不夜城最古老最顯赫的貴族身份,也是唯一比紫秋洵更富有的人。

衛清商註視著纖纖把兩杯茶放在面前,轉頭微笑地對旁邊一人:“阿霜,你想見的人來了。”

纖纖一直低著頭,只用眼角的餘光感到寬大的陽臺門口一片明亮中窈窕修長的人影,那便是衛夫人。

衛夫人立刻飄到纖纖面前,纖纖輕輕地一舉托盤,將茶奉上。

“擡——頭!”聲音喑啞虛弱,充滿焦灼,仿佛每擠出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纖纖擡頭。她以為衛夫人會是絕代佳麗,一見之下卻大失所望:衛夫人固然儀容高貴,眉目清秀,但眼神淩厲刺人,輕施粉黛也掩不住膚色白中泛灰,嘴角抿得緊緊,將嫵媚溫婉抹殺得一幹二凈。近看下她苗條得近乎消瘦,挽在腦後的發髻壓得她不得不把頭向後仰。

衛夫人凝視纖纖:“過來。”轉身到了陽臺上。纖纖飛速地看一眼紫秋洵,他在和衛清商的談笑中不易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纖纖便把托盤和第三杯茶放在遠離他們的另一張小幾上,跟了出去。

陽光明媚。衛夫人深深吸氣,輕咳兩聲說:“關門。”屋內較暗,寬大的玻璃門猶如一面淡灰的鏡子,映出開闊的花園和她倆的身影。

衛夫人逼視纖纖:“你這麽漂亮,難道不怕?”

纖纖垂下眼:“我不明白夫人您指什麽?”

衛夫人不耐煩地揮揮手,站到欄桿邊眺望蔥翠的花園:“紫秋陽啊!你該見過他了——聽清商說他常去明珠。你在明珠都學過些什麽?”

纖纖遲疑地說:“音樂舞蹈之類,還有美術、家政……”

“還有什麽?”

“還有各種禮儀規矩,很重要的。”

衛夫人輕笑:“還有吧?”

纖纖發窘:“還有……還……一些理論上的……一些技巧方法……”她的聲音低下去,含糊地滿面通紅。

衛夫人又咳嗽起來,拍著胸口:“我就知道——我明白,他們不就是想要這些嗎?”她用手一指門,“他們!婊子和牌坊都要!瞧他們那得意勁兒!你——你不怕嗎?”

“怕的。”纖纖嘆氣,輕聲說,“可我有什麽法子呢?”

衛夫人邊咳邊笑:“是啊——看得出他——紫秋洵寵你,可他——他總有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會要疏忽的——除了對他的寶貝秋如——他總會疏忽的。想不想我教你個法子?”

纖纖低著頭,柔聲細氣地說:“請夫人指教。”

衛夫人向遠處一指:“看那兒!”

纖纖順她的手望去:紫家的花園大得驚人,好一片開闊平整的草坪,宛如一幅厚實的地毯,低矮的灌木叢修剪得整整齊齊,恰似深綠的花邊,淡黃、粉白的雛菊開得熱熱鬧鬧,在一片草地的中心,一株玉蘭亭亭而立,高大蓬勃,極為沈穩孤傲。

“看見了嗎?”衛夫人說,“那株玉蘭成了精,你去求那樹妖保護你,紫秋陽就無可奈何了。”她從胸前掏出一根紅線,上面拴著一顆隱隱透明的小石頭,半黑半白,仿佛清水裏溶著絲絲墨跡,形狀有如鴿子的心臟。“這個給你。”她把小石頭掛在纖纖脖子上,“會交好運的。”

纖纖聽得滿腹狐疑:“謝謝。”石頭上還帶有衛夫人的體溫,她用手摸到了,溫和的感覺久久不退。

“什麽謝不謝,都是女人——”衛夫人低聲說,“其實還有一個更簡單的法子:反正遲早都是那麽一回事,你又這麽漂亮,先投靠紫秋洵不就行了嗎?”她一仰頭,為這麽個絕妙的主意哈哈大笑,隨即一陣歇斯底裏的劇咳。

衛清商和紫秋洵推開門,訝然:“怎麽了?”

衛夫人只是悶聲苦苦地咳,衛清商拉她進屋,抓起她的小提包,拿出一方手巾和一個小藥瓶,急急忙忙地把白色的細藥末倒在手巾裏,再把手巾對折一下遞給她。

衛夫人接過來按在嘴邊,深深地吸著,仍抑制不了地空空咳喘,雙肩顫抖。紫秋洵上前輕輕拍她的背,她觸電般猛一縮身,極厭惡極怨恨地看他。紫秋洵訕訕地收手,看衛清商,衛清商只目不轉睛地看妻子,溫柔地摟住她的肩頭。

衛夫人雙頰赤紅如火,淚水盈盈,幾縷發絲霧一樣散開,垂在頸間,額角青筋隱隱。藥粉很快見效,她漸漸平靜,閉著眼,渾身癱軟地偎在衛清商身上,臉上紅潮退去,顯出一片死灰。衛清商柔聲問:“覺得怎樣?”抽出她緊握住的手巾,輕輕攢了攢她的額角。

手巾上有幾點殷紅。

衛清商神情變了:“這是怎麽回事?”

紫秋洵伸手去抓電話:“我叫醫生!”

衛夫人睜眼厲聲說:“不許叫!”情急下又是一陣劇咳,只用手指著茶杯。纖纖忙把茶遞上,她呷了一口,定定神,低聲說:“不要醫生。”

紫秋洵躊躇:“你這是——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衛夫人哼了一聲:“咳點血就大驚小怪的。”

衛清商將她的亂發攏到耳後:“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衛夫人恨恨地嘶聲說:“不要你管——不稀罕你們兩個假惺惺……”

衛清商溫和地說:“你別發脾氣。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

衛夫人不理睬,呆呆地看著纖纖:“洵——她比我漂亮,是不是?”

紫秋洵皺眉,婉言勸慰:“你……你應該去看看病。等病好了,誰也比不上你。”

話音剛落一個茶杯就迎面飛來。衛清商來不及阻攔,紫秋洵也不閃躲,茶杯就從他耳邊擦過,嘩啷一響,熱茶四濺,碎瓷亂飛。衛夫人顫顫地站著,眼淚滾滾而下,大喊著說:“我的病?我的病還好得了麽?”身子一屈便軟倒在地,卻用手捂著嘴,指縫間噴出鮮紅的雪霧。

“阿霜——”紫秋洵淒聲喊,握住她的手腕;衛清商臉色慘白,又要去拿藥。

衛夫人掙開紫秋洵的手,邊咳邊吐血地跑了出去。衛清商趕上兩步又回頭:“我剛才和你說的千萬當心——昨天我去石鹿就為這個——我敢確定高家是和明珠聯合起來對付你!千萬小心了……”說完就追了出去。

紫秋洵跟上一步:“她要有事你告訴我……”

纖纖蹲身收拾破茶杯。精致優美、線條柔和的薄瓷,破碎後,每一片都鋒利如刀。

“不用理了。”紫秋洵踱了兩步,口氣又平淡起來,“待會兒讓人收拾。你聽見衛清商說的了?”

纖纖起身:“是。”

紫秋洵點一根雪茄,恢覆常態:“他去高家的壽宴,在那裏聽說我把你帶回來了。阿霜聽說後,今天是專程來看你的。”

他忽然看見纖纖胸前的小石頭:“她送你的?”

纖纖答是。

紫秋洵輕嘆:“你知道她是誰嗎?”

纖纖咬著下唇:“不知道。”她只覺得這位夫人跑到別人家裏撒潑實在過分。

紫秋洵拾起地上染雪的手巾:“衛夫人陸為霜——當年傾城明珠陶雪霖都自嘆不如的不夜城第一美人——無上陸為霜——”他神色黯然:“現在哪裏還看得出當年的半分美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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