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生心頭一顫，他白天以一敵三是要震懾他人，沒想到思慮不周，竟引起尉遲百煉的註意。

他一時間想不到說辭，便閉起雙目，捏著發酸的眉心，又揉了揉太陽穴，強裝鎮定地反問道：“尉遲府主覺得我們是什麽關系？”

尉遲百煉道：“阿正去木榴島接人回來，曾說歸海聽濤還有兩子，長子歸海光宗已死，次子歸海光祖見歸海莊落敗後已逃去不知蹤跡。本府主現在看你，卻與林慕生有幾分相似。說!你是否就是歸海光祖？為何冒名‘林慕生’？你有意靠近國主，是否想替歸海莊報仇？”

他口中“阿正”，正是他的堂弟“笑面彌陀”尉遲正。

林慕生聞言，心念電轉。當初尉遲正上木榴島，歸海光祖以為自己死了，便剜骨冒充自己，被接進定都。尉遲百煉肯定也一直被蒙在鼓裏。

歸海光祖生性狡猾卑鄙，尉遲百煉武功又難以撼動，自己要對付二人，實難於登天，還不如效仿鬼道縱橫的做法，讓兩者相互內鬥消耗!雖然有些不那麽光明正大，但為了對付歸海光祖這等無恥之徒，也算是以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於是說道：“我嘗聞‘智子疑鄰’，尉遲府主心中已有成見，我再多做解釋也是無用。”

尉遲百煉道：“你這話意有所指，本府主倒有興趣一聽。”

林慕生道：“定都那個‘林慕生’實乃歸海聽濤次子歸海光祖，我，才是真正的林慕生。”

當下便將歸海莊發生之事，全部說了一遍。

尉遲百煉聽他緩緩道來，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來回摩挫，眼角肌肉也是跳動不止。

林慕生道：“以上便是實情，信與不信，全在尉遲府主。至於我與國主的糾葛，實是意外之事，希望尉遲府主不要因此介懷。”

尉遲百煉沈思道：“本府主聽聞你能以一勝三，靠的是攻心之計，你如此狡猾，憑你片面之詞，本府主如何可信？”

林慕生捋起項後長發，轉過去在尉遲百煉面前展示，說道：“尉遲府主，我這項後之疤，才是病骨被五花地龍咬去後的真正痕跡。而且府主要接林慕生入定都，必然打聽過林慕生之母離世之事。歸海光祖是帶著季氏同去的定都，難道這不曾引起尉遲府主懷疑？”

尉遲百煉道：“本府主當時也曾問過他，他道那季氏是他父親的偏房，木榴島歸海莊覆滅之後，他可憐季氏無所依靠，便將她一同帶入定都。我當時還嘉許了他的孝心。”

林慕生道：“木榴島歸海莊覆滅，無依靠的何止歸海光祖的生母季氏？緣何只有她季氏一人得到林慕生孝心?”

尉遲百煉前思後想，對林慕生所言已信了泰半，在房內來回踱了幾步，略帶失望地自言自語：“哎，都幾十年了！阿正這混小子，還是改不了那德性！居然騙我！是了，定是我平素恨他不成器，嚴厲對他，讓他害怕，才會讓他與人勾結，作出這等事來。”

林慕生見他相信，心中大喜，故作頹喪地說道：“實不相瞞。我自小貧苦，難得有幸被府主選中，本以為可為府主效勞，享受榮華。可歸海光祖冒名頂替，又與尉遲正暗中派人截殺，使我只能在江湖翻滾，我心中恨之入骨。而且我也很替府主擔憂。”

尉遲百煉奇道：“你替本府主擔憂什麽？”

林慕生道：“常言道：‘紙終究包不住火。’歸海光祖肯定也擔心被人拆穿。依他那連親老子都可背叛的性子，難道現在不會私下為身份敗露之時做準備麽？”

尉遲百煉聞言，眉頭一緊。定都那個“林慕生”確實到定都後就搏得國主喜愛，而後又以承天府的名義黨同伐異。

他原只道那“林慕生”是忠於承天府，極力為己分憂，還對他頗為讚賞，因而才能放下承天府，安心跟著國主來這“藥王盛會”湊熱鬧。此刻聽眼前“林慕生”這樣一說，不禁心中隱隱擔憂，然而表面上卻仍鎮定，道：“即便你說的是真，跳梁小醜，何足懼哉！”

林慕生道：“尉遲府主神威無雙，歸海光祖這點盤算，必然逃不過府主之眼。我也不過是談及此處，稍帶一提，相信府主自有定奪。”

尉遲百煉背過身去，心想：“眼前小子所言多半不假！此子武功不錯，又頗有機智，而且前幾日周長治因他與自己意見相左，可見國主心裏對他頗感興趣。既然如此，本府主何不將他帶回定都?一來能討國主一時歡喜，而來可與定都那‘林慕生’對質，三來如果驗明正身，也好應驗司空蔔‘病星入將胎，異宿亂皇堂’的斷語。”

他如斯想著，便轉過身來向林慕生說道：“林慕生，盛會之後，你便與本府主同回定都。”

尉遲百煉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傳來“哐當”的茶碗碰撞之聲。

三人驀然朝外註視，邊上大漢朝外喊道：“是誰！”

須臾便見一名黑袍人低著頭，托著一個茶杯，自門外小步走入，回話道：“這是尉遲大人吩咐的參茶，奴婢送過來了。”

林慕生側過頭，從下往上，與那黑袍人低下目光一觸，心中猛然一驚。

原來那黑袍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慕生前幾日遇到的女子周湘珠。周湘珠也正看著林慕生，眼神裏卻是充滿了仇恨、怨毒與絕望。

那大漢質問道：“你在門外多久？剛才是什麽聲響？”

周湘珠回道：“奴婢剛剛過來。將到門口時腳下一滑，茶杯茶蓋碰擊，發出響動，驚擾大人了。”

尉遲百煉已坐回到椅子上，那大漢雙手端過茶杯，呈到尉遲百煉面前。尉遲百煉揭開茶蓋聞了聞，正欲飲下，忽然心神一動，將半杯茶倒在案上的空杯中，向那大漢遞了過去，道：“你也辛苦了，同飲半杯。”

那大漢受寵若驚，高喊“多謝府主”，跪倒接過茶杯飲下。

尉遲百煉問道：“這是本府主平素愛飲的參茶，感覺如何？”

那大漢磕頭讚道：“府主賞賜，直比仙飲，屬下……”話未講完，驀然七竅流血，砰然倒地而亡。

周湘珠見事情敗露，將黑袍掙開，露出原本的霓裳，右手從袖中抓出一把銀簪，舉起便往林慕生心口插落。

林慕生乍見周湘珠，還在詫異她為什麽假扮黑袍人接近尉遲百煉，哪能料到她會突然來殺自己，只得伸手去抓周湘珠的右手。

只是周湘珠發難實是出乎預料，加上林慕生酒意未消，反應終究緩了一步，那銀簪已刺破林慕生心口肌膚，插入半寸。

周湘珠面目猙獰，咬破嘴唇，還要繼續施力下壓。

尉遲百煉被行刺暗算也不在少數，但這一回卻有些莫名其妙。試想這黑袍人在參茶裏下毒，分明是為殺自己而來，怎麽敗露之後，又放任自己不管，跑去殺林慕生了？

當下左手將茶杯蓋輕輕一擲，打在周湘珠背上，周湘珠口吐朱紅，飛出半丈，躺在地上蜷曲呻吟。

尉遲百煉走近說道：“你這女子是何人，為何要刺殺本府主?”

周湘珠呻吟不答。林慕生忍痛拔下銀簪，問道：“周姑娘，你又是為何想要殺我？”

“周姑娘?”尉遲百煉聽林慕生如此稱呼，仔細又打量了周湘珠一番，恍然說道，“原來是你？你是周文隆的小女兒？你沒有死麽？”

周湘珠這才開口說道：“你們兩個狗賊!今日我周湘珠不能為我周家報仇，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林慕生還是一臉困惑，心想自己也不認識什麽“周文隆”，哪來的這一樁血海深仇？

他搜腸刮肚好半天，猛然想起在錢塘聽說書時，聽過“周文隆”的名字，才記起周文隆就是那個在殿前指責歸海光祖，被歸海光祖帶著承天府的人滅了全家的大官。

林慕生想到此節，心裏大概知道怎麽回事，而事實也與他猜想也是接近。

這周湘珠確實是周文隆小女兒。

周家被歸海光祖領兵滅門之時，她因不屈父母指婚，逃跑在外，因而幸免於難。等她發現周府沒再派人尋找自己時，心中奇怪，這才摸回周府附近打聽，才知周府上下已被“林慕生”帶領承天府府兵屠殺殆盡。

周湘珠悲痛之餘，一直謀劃覆仇。然而他並不認識“林慕生”，也沒機會靠近承天府，只在這一次得到訊息，說尉遲百煉要來到湖南，於是她一直尾隨來到，偷取藍衣教的藥王令，意圖趁著尉遲百煉參加藥王盛會時下毒報仇。

她後來在豐湖渡口，被真的林慕生所救，她感念林慕生救命恩情，又見林慕生正直，心生愛慕，只是她知自己有去無回，因而也沒問清林慕生姓名，便將重要的隨身玉佩贈予林慕生。

之後她一直在閻王不見樓喬裝黑袍人，等待下毒時機。好不容易等到尉遲百煉索要參茶，周湘珠便自告奮勇送茶，趁機下毒。

也是無巧不成書，這周湘珠送茶來時不早不遲，對尉遲百煉和林慕生二人前面所說都沒聽到，只聽到尉遲百煉最後說的一句。

她從外瞥見林慕生，只道這救他的英雄少年，便是他恨不得食肉飲血的血海仇人，心驚之下不慎晃動茶杯，發出了響動。直至後來下毒敗露，周湘珠心知憑己之力，難殺尉遲百煉，因而便挑受傷的林慕生下手，能殺死一個是一個!

這時，林慕生見周湘珠躺在地上，神情痛楚，說道：“周姑娘，你誤會了，我是林慕生，但帶人殺你全家的不是我。”說著便將輪椅靠近，俯身伸手去扶周湘珠。

周湘珠血仇在前，哪裏聽得進去，見“仇人”伸手來扶自己肩膀，張開沾滿鮮血的嘴巴，便將林慕生手臂咬住。

林慕生疼得冷汗如雨，強忍著將她扶靠在輪椅扶手之上。周湘珠翻著一對眼睛看他，口中兀自不放。

尉遲百煉瞧著兩人，道：“你與定都那個‘林慕生’果然不同，他陰狠毒辣，頗得本府主心意，你卻是有些婦人之仁，不是我承天府的做派。”

林慕生道：“歸海光祖陰毒，自有反噬之時。”

尉遲百煉沈默片刻，道：“林慕生，以前刺殺本府主的，本府主都讓他們屍骨無存。今日見你對她似是相識，本府主特別賣你一個人情，留她一口氣交代遺言。你須得記此恩情，盛會之後隨本府主回轉定都，安分守己。”

林慕生一言不發，將周湘珠的身體，橫在兩根輪椅扶手之上，往外面而去。一路上向周湘珠解釋，周湘珠這才慢慢松開了嘴，又哭又笑。

二人路過湖岸旁邊，周湘珠身子突然自椅上滑落，裙子浸入湖水之中。林慕生伸手欲扶，周湘珠示意不用，只將腦袋靠在林慕生雙膝之上。

“湘珠之路，已到盡頭了。”周湘珠如是輕聲說著。

林慕生道：“周姑娘，這裏藥理高手眾多，肯定能……”

“噓……”周湘珠突然打斷他的話語，“少俠知道麽，那一刻以為你是仇人，湘珠的世界仿佛再次崩塌……還好少俠不棄，讓湘珠得知真相。也讓湘珠死可瞑目，只是不能報仇……”

林慕生道：“歸海光祖是我仇人，我非殺他不可，尉遲百煉是大幽的仇人，必定也會得到報應的……”

周湘珠道：“少俠這樣說，湘珠便放心了。”

林慕生欲道：“周姑娘……”

“讓湘珠多說幾句吧……”周湘珠卻是微笑著，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語，有氣無力卻地說著，“湘珠，湘珠……真是天意……不過，能長眠在這如煙的洞庭，豈非最好的歸處……只盼著，這洞庭的魚兒啊，食不去湘珠的魂，好讓湘珠保佑，少俠一生順遂……只盼著這洞庭的雲煙啊，遮不住湘珠的眼，好讓湘珠看見，少俠一生快樂……”

林慕生與周湘珠萍水相逢，哪裏會料到她臨終所念竟然都是自己，心中萬分感動，雙目也跟著濕潤起來。

周湘珠艱難地把頭從林慕生的膝上移開，往湖水中爬了十來步，然後頭一仰往水中倒下。

隨後一個接一個的湖浪拍來，將她的身體帶出數丈又數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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