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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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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者溺於水, 說的就是人往往會栽在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上。

何光一輩子要臉,疼愛的閨女死了連個屁都不敢放,可現在卻被發妻當著萍州城最有權勢的人們的面揭了個底朝天。

“我產後你就再也沒與我同房, 本以為是體貼, 可酒後吐真言,那日你喝醉了,親口說生過孩子的女人松垮的好似面口袋, 都算不得女人……”

何夫人說的時候一臉平靜,如果不是眼底洶湧翻滾的絕望和恨意,晏驕幾乎要以為她真的只是旁觀者了。

可如此羞辱的話, 好像用在仇人之間更合適, 就算他們這些旁觀者聽來,也覺得猶如鋼針紮心般難以忍受。

何光渾身哆嗦的像抽風一樣,本能的就要撲過去廝打何夫人。奈何周圍一眾衙役一直虎視眈眈,他剛一動便蜂擁而上,將人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畢氏賤人!你不要滿口胡言亂語,”何光拼命掙紮著, 一張臉憋成紫紅色, 唾沫星子噴出去老遠, “大人莫要聽她汙蔑!”

比起滿足, 蔡文高此刻的表情更像一口氣吃撐了, 隱隱發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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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個男人不假, 但同時還是個出了名疼老婆的男人, 委實無法接受何光的這種論調。

而旁聽的晏驕和龐牧等人早已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該怎麽形容這對在各種意義上都彪悍、殘忍非常的夫妻。

早知如此, 何必當初?百年修得共枕眠,如今卻鬧得你死我活, 何苦來哉?

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差不多就是何光夫婦二人進一步升級的彼此傷害和唇槍舌劍的互捅,如果單純旁聽的話,很難相信這真的是一對曾經親密無間的夫妻。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也沒人會相信竟真有人能在懷揣如此深沈的恨意時,還維持表面平靜十多年之久。

何光順利長大的孩子一共有四個,而其中只有長女是何夫人畢氏親生的,也是她唯一真心對待的。

她特意為女兒挑選了千裏之外的婆家,女婿為人寬厚溫和,婆家人口也簡單,都不是難相處的人。最要緊的是,女兒是下嫁,而且嫁妝豐厚,身邊又帶著潑辣能幹的心腹,縱使餘生都不能再回娘家,也會幸福一生。

其餘三人中,何阮已死,何明被養廢了,已經嫁人的次女被畢氏當著所有人的宣告,那個女婿也是她精心挑選的:喜歡在床上折磨人。

何阮的死確實跟她有關,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畢氏的暗中幫忙,何明的書童根本不會成功。

成親多年來,何光主外,而何家內部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畢氏的眼睛,所以那書童一反常態去廚房窺探的第一次就被畢氏的心腹發現了。

她並未制止,反而叫人加重了何阮安神湯的分量,又遣走了何阮院子裏伺候的人……

過量的安神湯會產生類似於麻醉鎮定的效果,當夜服下墮胎藥的何阮血流不止,縱使痛苦卻也因為過量安神湯的影響而幾乎動彈不得,而微弱的痛呼聲根本無法傳遞到偏僻的下人房內。

別說何光,就連晏驕和龐牧等這些見多識廣的也被驚呆了。

畢氏明顯已經具備了反社會人格傾向,從一開始跟何光的相互折磨,到後來虐殺妾室,再到如今的協助外人折磨、殺死庶女,她的行為在一步步升級。

最可怕的是,她能忍,且有心計,還有錢!

如果不是何阮一案沒捂住,畢氏的罪行絕對不會停止。

晏驕恨不得仰天長嘆:你有這樣的籌謀和忍耐力,去幹點什麽不成啊?

得知真相的何光瘋了,兩只眼睛一片血紅,破了音的嗓子不斷噴發出各種各樣惡毒至極的詛咒。

但畢氏一點都不在意,她甚至笑著又丟了個晴天霹靂,“你那樣喜歡女人,可惜再也不會有孩子了,也不會有孫子,哈哈哈哈!”

何家確實已經有十多年沒有新生兒降生了。

所有人都覺得有股森然涼意順著後脊梁骨直竄上來,天靈蓋都跟著凍得慌。

蔡文高一生中從未遇到過這樣喪心病狂的案子,臉上激動地都冒了油,於是不等龐牧發話,他便積極主動的請了本地最知名的大夫來給何光把脈。

大夫也是知道何光的名頭的,一把脈就嚇了一跳,遲疑了下還是比較委婉的說:“何老爺如今已經有了兒子,倒也不妨事。”

他不行了,看脈象好幾年前就不行了,有點像補過頭……不過話說回來,難道之前一直沒人發現過嗎?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心道畢氏也太絕了,何光有兒子不假,可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前途,早就廢了啊!

本著對本地百姓負責,以及將案件務必查的水落石出的態度,蔡文高強烈要求大夫再去何家給何光唯一的兒子何明把脈。

唯一有理由反對的當事人何光已經被殘酷的真相打擊的靈魂出竅,整個人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失去了阻止的最佳時機,於是片刻後又不得不面對另一份殘酷:

父子倆空前一致,這輩子都別想當爹了。

唯一的區別是,何光至少體驗過……

晏驕自問也算見多識廣了,這些年輾轉這麽多地方,古今中外的奇聞異事聽過不知多少,可畢氏的“壯舉”絕對令人終生難忘。

“何必呢?”

她看著外面黃燦燦一片的迎春花嘆道。

何大小姐出生後不久畢氏就發現了丈夫的真面目,其實那個時候她完全可以及時抽身,及時止損,但她沒有,她選擇了最狠厲也最悲慘的應對方法:同歸於盡。

“因愛生恨吧。”龐牧淡淡道,“她實在是愛慘了何光,不甘心放棄,所以索性玉石俱焚。”

萍州一帶對女子和離改嫁還是挺寬容的,尤其畢氏又有豐厚的嫁妝和殷實的娘家,再尋良人另嫁應該不會太難。

可她偏偏不要。

晏驕不得不承認龐牧的說法是最符合人物性格的,但還是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何必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為了那麽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先後填進去那麽多條人命,值得嗎?

感情這種東西,真是……那些人死的太怨了。

何家的案子徹底收尾已經是二月初的事了:何夫人畢氏被判了斬立決,穩婆和被抓回來的書童一樣是秋後問斬。

張興作為舉人知法犯法,有了家室卻故意引誘閨閣少女,後對多人始亂終棄並下藥致使一屍兩命,影響極度惡劣,革除功名貶為庶人,並判流放八百裏並二十年牢獄。不僅如此,連帶著他的恩師和判卷老師都跟著吃了掛落,他的直系親屬也會因此無法順利科舉。

不僅如此,因為他交代了藥的來歷,萍州和周邊幾座城市的煙花場所也來了一次大清洗,繳獲無數禁藥、贓款,並鏟除好些意料之外的非法買賣……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何光,說來可悲可嘆又可恨:一切盡因他而起,他卻是最清白的一個。

但他瘋了。

說瘋或許不太嚴謹,但他確實不大正常了:一夜之間仿佛老了二十歲,頭發都白了,人也糊糊塗塗的,許多事想不起來,甚至有時候還會不認人。

馮大夫親自確診後跟晏驕討論了,一致認為何光在遭受空前打擊後進行了自我封閉,強行剝除何阮死後的所有記憶:

他堅持認為何家還是那個自己說一不二的太平風光的何家,夫人對他言聽計從,幼女和兒子也都健康快樂的成長著。

“告訴夫人,該操持著給他們成家了!”何光清醒時總會顛來倒去的說這兩句話。

外人都說他活該,只是可憐最無辜的何明。

那個原本稚嫩懦弱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沈默寡言的大男孩。

樹倒猢猻散,何夫人死了,何光瘋了,何家名下的鋪面紛紛倒閉,掌櫃們卷錢跑的卷錢跑,賠本甩賣的賠本甩賣,根本沒有幾個人願意留下共患難。

就連傳說中兢兢業業的管家也在夜裏撬開庫房,偷了幾套金銀器皿後強行找少東家說這是他多年來的酬勞,然後連夜回老家了。

何光被迫提前挑起家庭重擔,勉強收拾了一塌糊塗的殘局,在短短數日內變賣家產,遣散仆人,然後在一個雨夜帶著瘋瘋癲癲的何光消失。

曾經赫赫有名的何家,徹底消失在萍州城內。

百姓們瘋狂討論了小半月,最終還是因為主人公都不在,缺少持續註入的新鮮感而漸漸遺忘,一切好像重新歸於平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就像那縱橫的河面上,哪怕風雨時再如何波濤洶湧,可一旦太陽出來,什麽就都消失了。

無論悲傷還是歡樂都只是自家的,外人終究只是看客。

三月初的綿綿細雨比冬日多了幾分溫柔甜美,細如牛毛的雨絲悄然滋潤著翠綠的草、紅艷的花,將它們的色彩暈染的更加濃烈,或直接落入河中,在恬靜的水面上濺起一圈圈漣漪。

幾輛北地構造的馬車沖破薄如紗的雨幕,悄然出現在萍州城。

隋玉的親生父母來了。

也不知是本就這麽瘦,還是幾個月來過度的思慮交加所致,胡冰胡大人和胡夫人的面頰都明顯凹陷下去,兩雙眼睛裏也滿是血絲,下面四團如出一轍的烏青。

曾在邊城任職的文官身上往往都會帶有尋常文官少有的舒朗大氣,葉傾是這樣,胡冰也是如此。

他本該漂亮的胡須看上去已經許久沒用心打理過了,嘴唇也幹裂起皮,嘴角還很不美觀的掛著幾顆巨大的水泡。

胡夫人的眼睛不太好,要人到了跟前約莫一臂左右的距離才能看清,出入都要丫頭扶著。

饒是這麽著,她還是頭一個跌跌撞撞的下了車進了門,甩開想要過來攙扶的丈夫,淚眼婆娑的朝著晏驕跪了下去。

晏驕在她跪下去的瞬間就跳了起來,然後帶著人七手八腳的去攙扶,結果這邊還沒扶起來的,那頭胡冰又跪了。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區區一跪,還請千萬不要拒絕!”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龐牧拍了拍她的手,搖搖頭。

在他們看來,此事不過舉手之勞;但在胡冰夫婦看來,一家團圓之恩猶如再造,若一味推辭,只怕兩人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了。

胡冰夫婦倆鄭重行了一禮,稍後落座時才後知後覺的看到晏驕微微隆起的孕肚,越發感激涕零。

“夫人身懷有孕還替下官和拙荊如此操勞,真是,唉!”

“快別這麽說,”晏驕忙道,“那會兒可都還不知道呢,再說了,我也很喜歡阿玉那孩子。”

“阿玉?”胡夫人胡亂抹著臉,萬分迫切的朝著晏驕所在的方向問道,“她現在叫阿玉?”

兩排對著的座椅之間隔著也不過三步遠,可胡夫人卻只能看見她的大體輪廓。

晏驕看的心頭一酸,不由放軟了聲音道:“是呢,收養她的主人家姓隋,起的大名叫隋玉。因為當年生怕另有隱情,也不敢用長命鎖上的乳名……”

在跟隋家攤牌之後,晏驕又先後幾次找隋玉說過話。

雖然不知隋家夫婦具體是怎麽跟她講的,但小姑娘真的是從一開始的拒不接受,慢慢演變為現在的心生期待。

就在前天,她甚至別別扭扭的,帶著幾分不安、忐忑和期待的小聲問道:“他們,我,我,”她實在做不到忽然去喊另一對陌生人為爹娘,“他們是怎麽樣的人?”

多麽神奇啊,她已經擁有了一對天下最好的父母,但是現在,卻有人忽然告訴她,她還有另一對爹媽苦苦找了她十年……

隋玉震驚、激動、忐忑、緊張,但唯獨沒有害怕和逃避。

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比隋鵬夫婦做得更好了。

“小姑娘生的很好,活潑開朗又懂事,”晏驕努力回憶著隋玉的一言一行,事無巨細的說著,“今兒一見你們我就更確定了,她肯定是你們的女兒。”

血緣的力量實在神奇,哪怕這一家三口十年未見,甚至晏驕也不能一口說出隋玉的五官中具體哪裏像胡冰夫婦的哪裏,可只是這麽一看,所有人就都會知道:

這是一家人。

太像了,沒有實際意義上哪個部位的一模一樣,但隋玉確實像極了胡冰夫婦的綜合體。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胡冰此刻卻跟妻子一樣淚流滿面,隨著晏驕的講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哪裏有半分天子近臣的體面?

龐牧不大插得上話,索性也不說了,只是催著人去請隋家夫婦和隋玉。

在這樣要緊的場面,人生中又一次的重大轉折,還是養父母陪著比較好吧。

“公爺,隋家人來了,現在就讓他們過來嗎?”

通報的人話音未落,胡冰先就嗖的站了起來。

他素來是個極沈得住氣的人,可現在卻將椅子猛地往後推去,在地上發出沈重而刺耳的一聲。

“嘩啦。”甚至桌上的茶杯也被他寬大的袍袖掃落,茶水濕透了半邊身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為人四十年,他從未這般失態過。

“老爺。”胡夫人摸索著站起來,胡冰習慣性的伸過手去,夫妻兩個死死抓著對方的胳膊靠在一起,渾身冰涼,不住地發著抖。

近鄉情怯。

多年來的執念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將他們淹沒,令人窒息。他們曾無數次在夢中幻想,有朝一日若真能尋回愛女會是何種情形,自己該怎麽說,又該怎麽做。

兩人一個是有名的才子,一個是出色的才女,詩詞歌賦不在話下,頗有五步成詩之才。

可現在,他們只不過是天下最普通不過的父母,渾身顫抖,喉頭發幹,卻連一句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來。

隋玉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她敢確定自己記事以來從未見過那對中年夫婦,但卻莫名的覺得對方熟悉至極。

幾丈外那對自己而言已經不再寬厚的懷抱,是那樣熟悉;

幾丈外根本不曾聞到的味道,是那樣熟悉;

甚至尚未聽到的聲音,他們身上的味道……

小姑娘瘋狂躁動了一個月的大腦卻在此時化為一片死寂,她怔怔站在原地,素日的活潑機靈勁兒消失無蹤,跟那對夫婦無聲對視,喉頭好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

良久,胡冰拉著發妻踉蹌上前一步,淚流滿面。

素有才名的他張了半天嘴,抖了半天,只憋出幾個帶著顫聲的字,“安雅我兒。”

胡夫人渾身巨震,再也支撐不住,依靠著丈夫歪歪斜斜的向前走來,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起來。

“安雅,安雅啊!”

轟的一聲,隋玉空白的腦海中忽然猛地炸開一道閃電,將那些黑暗的陳舊的禁錮鎖鏈炸得粉碎。

就好像過去好多個悶熱枯燥的午後,無數蟬扯碎一切阻礙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大雨前的涼風驀的卷起,將本該塵封的碎片忽的裹挾到半空中,洶湧翻滾。

好像有無數個陌生的畫面瘋狂劃過,又好像有無數高高低低的聲響回蕩在耳畔,繼而是腦海。

“安雅。”

“安雅。”

“瞧瞧,咱們的小安雅……”

紛亂的畫面和支離破碎的聲音匯成一道洪流,呼嘯著朝隋玉撲來,令她避無可避。

隋玉本能的往前走了一步,才要說話,卻又本能的回頭看了眼養父母,喃喃道:“我,我好像記得他們。”

當時她還那樣小,可她偏偏就記得自己從車上掉下來時周圍瘋狂哭喊的人群,以及遠處熊熊燃燒的戰火和失控的兵馬……

本該遺忘的一切都化作風暴滾滾襲來,劇烈充斥著她的身心,令她全身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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