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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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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裏, 龐牧和老太太忙著收拾行李、去同各處故交道別,晏驕則忙著帶人解剖屍體。

當日這個消息爆出來之後, 原本聖人還做好了強壓的準備, 沒成想, 反對聲音竟出乎意料的小。

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感情那些人私底下就沒閑著。

“一個兩個的, 都拿著朕當出頭橛子……”他笑罵道。

聖人大手筆,一共給了十三具屍體, 去簽單子接收的晏驕禁不住雙手微微顫抖, 頓時生出一種詭異的“發財了”的感覺。

負責搬運屍體的衙役們幹這活兒不是一回兩回了,可這麽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見收的人如此笑逐顏開,都覺得渾身發毛。

等一進院子, 裏頭等候已久的眾人齊刷刷舉頭望來,一雙雙眼睛裏都瘋狂湧動著渴望的綠光。

眾衙役頓覺自己像誤入狼群的待宰羔羊, 身上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後頭兩個年輕點的直接“娘咧”的叫了起來,都快嚇哭了。

這, 這還是平日裏那些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太醫嗎?

除了刑部在冊仵作之外, 太醫院裏有頭有臉的禦醫和京中名醫也都來了, 還有的非常不要臉的帶了自己的小徒弟。

“李老頭兒你這是幹甚!”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太醫是個老實人,真就自己顛顛兒夾著藥箱來的, 誰知一擡頭就見昨天再三跟自己強調“只能自己來”的同僚身後竟然低眉順眼的跟了倆徒弟, 登時氣炸了肺。

“哎呀老劉頭兒你一大早恁大的火氣, 怒傷肝, 來來來,我與你開服方子調理……”李太醫笑呵呵的答非所問。

“開你老母!”劉太醫眼見著後頭來的同僚中竟多有如李太醫者,氣的渾身亂抖,一開口就罵了家鄉方言,又氣鼓鼓的擼起袖子跑到門口,抓了個看上去最健壯的衙役,“呼呼,你,呼呼,勞你往太醫院跑一趟,叫,叫簽子上這兩個人來,要快,快!不然就趕不上了!”

不就是徒弟嗎?誰沒有似的!

都說老中醫老中醫,皆因中醫理論博大精深,又要不斷積累經驗,在這個門派分立、缺乏□□學的年代,中醫熬起來就更難了。

原本晏驕還覺得自己帶過來的一幹平均年齡三十五歲的仵作團就不算年輕了,誰知進門跟大夫團們進行了歷史性會面之後,頓時覺得精神煥發:

我們可真是朝氣蓬勃了!

因今日晏驕的官職最大,一群人都圍上前來尊稱“晏大人”。

晏大人望著眼前這一片白花花的海洋,頓時被他們叫的頭皮發麻,連道不敢不敢。

這些都是本國最精銳的人才啊,全是國寶,又這麽一大把年紀,她何德何能讓他們低頭!

自打建成之日,仵作房所在的院子恐怕還是頭一回這樣熱鬧,刑部一眾暫時手頭沒有要緊事的官吏們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個兩個的跑來在院門外探頭探腦湊熱鬧。

“呵,那不是劉太醫?之前我想請他老人家給我娘拿個脈,你猜怎麽著,一連半個月都沒排上!”

大祿朝對大夫還是挺寬容的,太醫院的太醫們只要不當值,都可以去給外頭的人看病,不少達官顯貴皆以能請到太醫為榮。

“你那算個屁!我,我從去年年底就開始排了,眼瞅著這又快過年了,連個鬼影兒都沒得!”一位刑部員外郎不屑道,仿佛這事兒有什麽可吹噓的一般。

眾人聞言肅然起敬,“敢問老兄請的哪位?”

那員外郎朝裏頭一個老頭兒努了努嘴兒。

眾人順著看過去,繼而嘩然,紛紛大罵道:

“你他娘的這不是活該麽!”

“敢請方院首?你咋不請華佗!”

“等吧,再等十年也輪不上你!”

那方太醫乃太醫院院首,聖人太後讚不絕口的人物,是京中王侯貴胄的座上賓,連他們家人病了都要好聲好氣的賠笑臉的,你一個區區刑部員外郎竟也敢覬覦他老人家?真是癩蛤蟆想天鵝屁吃!

那員外郎給眾人罵的有些下不來臺,又胡亂嘟囔了幾句,突然異想天開道:“哎,你們說咱們平時請都請不到,如今他們巴巴兒送上門來,要不咱們請晏大人從中說合說合,把家人接了過來,叫他們順手搭個脈?”

眾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經不知該如何形容了:這沒長腦子的夯貨真是自家同僚?

才說了你不知好歹,這會兒就又瘋魔了?

有人幽幽道:“順手幹的事兒,倒也未必不成。”

那員外郎終於聽見一個讚同的聲音,喜得見牙不見眼,才要說話,卻聽那人話鋒一轉,“反正剖一個也是剖,剖十三個也是剖,左右順手的事兒,再多三兩個估計也不算什麽。”

眾人先是一怔,繼而哄堂大笑起來。

那員外郎反應了半天才回過味兒來,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扭頭罵道:“呸,你他娘的才剖!”

那人抱著胳膊笑道:“你這廝就是占便宜上癮,也不想想裏頭的人都是什麽身份,今兒是來奉誰的命來做什麽的,巴巴兒地要往人家眼前湊,不剖你剖誰?”

眾人笑罵時,裏頭已經準備開始了。

方院首作為太醫院的代表,朝晏驕拱了拱手,“晏大人,您看,這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後頭一群老頭兒跟著點頭,顯然已經等不及了。

晏驕環視四周,問負責記名點卯的衙役,“都到齊了嗎?”

那衙役苦哈哈道:“何止到齊了,還多了約莫三成,都是自帶的徒弟,勸都勸不住。”

晏驕就扭頭去看眾人,眾人紛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一個個老臉微紅,顯然都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可誰也舍不得這誘惑。

新鮮的屍體解剖啊,他們這些人當了一輩子大夫,還沒看過人裏頭長什麽樣兒呢!

嗨,這麽一想,還不如仵作呢!

晏驕失笑,無奈的搖了搖頭,對眾人道:“這人數有點多啊,前頭一圍後頭的就甭看了。這麽著吧,等會兒叫人搬些桌椅板凳來,年青的大夫和以前經手過屍體的仵作都在外圍站站,左右屍體充足呢,咱們先拿幾具練個手,然後再分組進行如何?”

原本不少人都做好了被攆的準備了,誰知峰回路轉,一聽這話都喜不自勝的點頭,“好好好!”

只要能看,誰還在乎遠近?別說站在桌子上,他們今兒都準備爬樹了呢!

在這些人心中,今日無疑比本案宣判當日更有紀念意義,晏驕還特意提前準備了一大條紅綢子,臨時拉了方院首、張仵作等幾位比較有權威的人物來做了個剪彩。

眾人第一次接觸這個,激動之情難以言表,甚至無師自通的相互謙讓起C位來……

鬧歸鬧,稍後進入正題後沒一個含糊的。

一群須發皆白的老頭兒們此刻顧不上什麽門派之別、政見不合,全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屏氣凝神的往裏看,而經驗最豐富的晏驕就是那個操刀的。

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分明應該是挺血腥的事情,可給她做起來,竟也帶了幾分詭異的美感。

眾人不斷隨著她的講解點頭,發出整齊的驚呼和嘆息,又有人不斷指出古籍中記載的錯誤之處。

須知手繪本本就和實物有區別,而一幅圖經過不同人的手口相傳,中間又會無法避免的出現偏差,等傳到大家這裏時,有些地方的誤差已經非常大了。

一具屍體解剖完成後,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對眾人道:“大家輪流近前看看吧,如果有手套破了的,一定馬上提。”

結果看著看著,有人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晏驕循聲望去,就見是一位約莫六十來歲的老太醫,豆大的淚珠順著面頰滾滾而下,好不淒慘可憐。

“唉,晏大人見笑了,也莫要怪他失態,”第一輪看完的方院首感慨道,“他原本有個老妻,早年體內長了東西,非破體之術不能救,可我們這些人空有濟世救人的名號,卻無人敢下手……最後她被病痛折磨了兩年才撒手人寰,人都幹癟了。”

若只是簡單的取個碎骨之流倒也罷了,可真正的破體之神技基本已經失傳,就連他也只是聽過,未曾親眼相見,實在沒有一點兒把握。

若貿然動手,很可能直接就把人治死了;可若不動手,僅憑湯藥和金針,反倒能維持幾年。

晏驕嘆了一聲。

“所以,晏大人此舉,可謂造福世人,可當長生牌!”方院首突然朝她一揖到地。

晏驕嚇得跳了起,“不不不,您快別這麽說,我也不過拾人牙慧,隨口提了幾句罷了!”

方院首笑了,捋著胡子道:“事情經過我早已知曉,無論晏大人如何自謙都已無用。”

頓了頓又自嘲一笑,“實不相瞞,其實我輩之中不少人都曾想過光覆神技,奈何此舉太過有違倫常,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

他們不甘,不滿足於現狀,卻又唯恐失去到手的一切,怯懦的縮在安全的角落自怨自艾。

直到一個曾被他們看不起的女子,一個仵作勇敢地站出來。

她已經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名望、地位、家人和聖人的寵信,根本沒有必要冒險,難道她不怕嗎?

從邵離淵口中得知真相之日起,這些想法便在方院首腦海中縈繞不去,令他敬,令他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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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已經是七月十三了,再晚的話就太趕了,眾人商議後決定十五一早啟程,所以晏驕就準備明兒喊大家來吃個飯。

因馬上就是秋闈,廖無言和圖磬、白寧都打算等兩個小的考完了再動身,約莫要在八月底啟程。

“叫誰?”晏驕停下擬單子的手,扭過頭去看龐牧,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

“陛下啊,”龐牧給她倒了一杯熱奶茶,撓了撓頭,“咱們這一走保不齊又是幾年不回來,他又幫了咱們這麽大的忙……”

那日從宮中離去時,龐牧匆匆回望一眼,驚訝的發現聖人竟還在殿內佇立。

那宮宇那樣高那樣深,連正午最璀璨的陽光都照不透,聖人並不羸弱的身軀竟也顯出幾分細小,好似隨時都會被周遭的孤寂吞沒。

他沒有親自送出來,卻一直這麽定定地站著,靜靜地看著,視線仿佛穿透一切,猛地把龐牧的眼睛都撞得酸了。

晏驕嘆了口氣,用力揉了揉龐牧的腦袋,抱著他拍了拍脊背,軟聲道:“好呀,那就叫朋友來吃飯嘛。”

龐牧喜出望外,“當真?”

晏驕失笑,“有什麽好作假的?不過話可說回來了,到了咱們的地盤上,他可不許擺架子。”

龐牧笑道:“自然自然,私底下他是最沒有架子的。”

恐怕沒有人比聖人本人更渴望一段純粹的簡單的交際。

“那就連太後一起叫上唄。”晏驕輕描淡寫道。

龐牧瞪圓了眼睛。

“你知道嗎?她老人家不僅沒出過京城,甚至沒出過宮啊!”說起這個,晏驕幾乎要抓狂了,“一輩子,沒出過家門!換我一定會瘋掉的!”

太後當年並非正妻,就連平時皇妃們之間的走動都不夠格,自然不能外頭去。後來男人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妃子,外出就更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所以她才會對晏驕這般的親近,隔三差五就召她入宮說話,聽她講外面的故事。

最初晏驕只把這事兒當任務完成,可有一天,她說完一次案子後,無意中擡頭,就見太後正怔怔出神,兩只已經有些昏花的眼中透出無限遺憾和渴望,似是自言自語的喃喃道:“外頭,可真好啊。”

她只是想出去瞧瞧。

從那以後,晏驕就多了幾分真心,而太後顯然也感覺出來,兩人的關系這才突飛猛進。

夫妻兩個膽大包天的同情了一回那對天下最尊貴的母子,都覺得這個事情可以搞一搞。

聖人和太後最渴望的恐怕就是求而不得的普通家庭的輕松和溫暖,而他們這群人最擅長的恰恰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肆嬉鬧,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一定能取得賓主盡歡的美好結局。

兩人拿定了主意,又去跟老太太商議,老太太也沒話說,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夫妻倆馬不停蹄的親自入宮送請柬,聖人眼底帶笑的罵他們胡鬧,又親自帶著去了太後宮中,太後嗔怪幾句,嘴上說的恐怕有失體統,可轉頭就叫宮女嬤嬤準備出門的衣裳去了。

“這外頭的老百姓可不穿咱們這樣的衣裳,”太後一本正經的教育聖人道,“趕明兒你可不許穿帶麒麟的,給人瞧出來多掃興。”

聖人笑著點頭,又湊趣道:“多虧母後提醒,您知道的怪多的。”

太後看著前面一溜兒擺開的十多件家常衣裳,都不滿意,又叫人換過,聞言笑道:“你整日忙於國事,自然不知道這些家長裏短的,都是驕驕那孩子百忙之中還抽空進宮陪我這個老太太,說給我聽的。”

又對宮女道:“這些都太花哨了,我這樣大的年紀”

話音未落,晏驕就笑道:“太後可一點兒都瞧不出來,我婆婆和白老夫人都穿紅吶,襯著氣色也好,人也精神。外頭街上那些老太太們,也不少穿花的。”

太後就有些動搖。

老大的人了,不過是出宮一趟,滿打滿算兩刻鐘的路程,竟也雀躍激動地像個小姑娘。

“哎呀,花了眼了,”太後擺擺手,拉著晏驕道,“來來來,你給哀家挑……”

原本是請午飯的,不曾想次日一早聖人和太後就來了,還不許人通報,一路悄沒聲的摸到廚房門口,嚇得晏驕和龐牧一大跳。

娘兒倆看著他們都圍著圍裙的模樣,樂不可支,“平日沒見你們穿這樣,倒是俏皮。”

夫妻倆:“……”你們對俏皮的理解可能有偏差。

老太太聽到信兒忙出來迎駕,說了幾句話就拉著去前頭了。

太後第1回 出來,看什麽都稀罕,摸著院子裏一顆石榴樹感慨道:“這生的可真好。”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意頭,皇家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栽種的,她作為側室,從未得到丈夫和正室的允許。而等後來她成了太後,但有所求無有不應時,卻也早已用不到了。

稍後白寧和廖無言一家子也來了,平安又拉著熙兒給太後請安,太後捏捏這個,摸摸那個,喜歡的不得了,又賞了東西。

中午就吃火鍋。

聖人一看那鍋子大小,先就跟太後驚了一回,“這樣大?”

太後細細看了,甚至還伸出胳膊比劃,挺認真的犯愁,“這布菜的人也夠不著啊。”

宮中也吃鍋子,不過都是一個一個的小鍋,跟眼前這直徑一尺多的當真沒法兒比。

晏驕笑著拿出來一雙一尺長的大筷子和竹漏勺,“太後試試這個。”

“哎呦,這個我可不成。”太後連說不成,可雙手卻很誠實的接了過來,跟擺弄玩具似的擺弄了幾回。

“呦,使了一輩子筷子,竟不聽使喚了!”她把自己逗樂了,眾人也都沒大沒小的跟著起哄。

“回頭咱們也弄一個。”太後笑著對聖人道。

其實她也知道,這種事情講究的還是人多熱鬧,宮中只有他們娘兒倆,縱使筷子再長、鍋子再大又如何?究竟不是這個味兒。

聖人點頭應了,又道:“何必等回頭?且昧下這一副又如何?”

太後捂嘴笑罵道:“哪有來人家家裏做客,卻拿著走的?”

“他們可沒少霍霍我的東西!”聖人佯怒道,“不光這筷子,回頭連鍋也都拿了。”

眾人不由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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