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當然不會平白無事去布置閑置的大禮堂，周末的時候高三全年級的家長都收到了短信，在周二時候要去學校參加家長會，有外邊來的專家會來開講座。

講座的關註點在心理健康，主題是讓學生認識自己、減輕壓力。家長會安排在下午五點以後，在此以前學生們還組織了一場活動。

方栩栩和周圍的幾個人圍成了一個圈，輪流進行著自我介紹，大致內容包括但不限於父母的名字，是否是單親離異家庭等。雖然在心裏吐槽這難道不會涉及到家庭隱私嘛，但介於她家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東西，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盡量詳盡介紹了自己的家庭。

本來她也沒怎麽把這個環節當回事，只是聽了一圈下來才有些驚訝。她一直都覺得周圍大部分同學的家庭都跟她一樣，平凡而幸福，但卻沒想到家中有各種各樣問題的同學卻也不少，難為的是平時他們根本沒有暴露出來過。

那位專家這時候在臺上說，這次活動的主要目的是讓同學們意識到自己與其他同學的不同，同時敢於誠實面對這件事。只要自己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那自己就是幸運的。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方栩栩在下方卻想著無法茍同。或許專家的本心是好的，這次的活動也的確達到了一些目的，很多人都敞開了心扉勇於面對，把家裏的情況說了出來，但是栩栩覺得專家這套理論能實施大概率也是因為他面對的對象都是一群高三的學生。

正是因為年紀已經足夠成熟到能理解並同情他人的不幸，再加上高三一年枯燥學業磨平了很多學生活泛的心理，這樣的共情活動才能取得理想的成效吧。她也不是沒見過一些單親家庭或者擁有不幸家庭的人，在小學和初中的時候，這些一早就被孩子們知道了家裏情況的小孩子也並沒有得到旁人多少幫助，反而有些還為此被異樣地看待或者遭致欺負，性格也從此產生變化。總而言之，大聲說出自己的不幸，向別人承認自己的弱勢和可憐，對於誰來說都不會感到快活吧，而且得到放松與否也是在賭周圍人的人性。

這個年紀家庭的創傷基本都已經存在了，這種活動真的會有很大的作用嗎？

她的目光望向不遠處的磊兒，看到他似乎是哭了，還沒來得及笑一下，她又看向了另一邊的季楊楊。

還沒來得及上揚的唇角頓了頓，方栩栩收回目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她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個側臉，那種諷刺又冷漠的神色，就忍不住想要嘆氣。

看嘛，並不是每個人都吃這套的。

方栩栩比任何人都知道季楊楊的脾氣有多麽倔，雖然體現在外表上讓他看上去很酷很不羈，但落實在生活各方面，季楊楊簡直就像是塊石頭，尖銳又刻薄。方栩栩簡直不敢想象季區長夫婦兩個這段時間是怎麽和他相處的。

還沒等她內心發散更多，隊形便變化起來。方栩栩擡頭看到站在自己對面的人，下意識揚起一個笑臉來。

她在班裏一直愛說又愛笑，和每個同學相處都特別融洽，基本上是人人喜愛的小寵兒。站在對面的女生本來還因為剛剛說出爸媽離婚的事有些郁郁，看到她這樣毫無陰霾的笑容心情也變好了一點，惴惴不安的心情也被緩和了些。

栩栩一路跟輪換的幾個同學擁抱，有男有女，大家也都在一起念了兩年半的書了，大部分還是大大方方的，只是和男同學擁抱的時候雙方都會有些不自在。

當然，輪到方一凡的時候，兄妹兩人翻著白眼勉強地抱了一下，然後兩個人都跟過了電一樣嫌棄地抖了抖身體就跑開了。

方栩栩移開了目光，看到了下一個人，心裏不由自主發出了“噫”的聲音。

季楊楊也在心裏無奈地“嘖”了一聲。

這不是他故意的啊，偏偏就這麽巧了。

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了方栩栩兩秒，見她面色還算淡定便也滿意了兩分。季楊楊張開手臂，方栩栩跟周圍人一樣上來抱了他一下。

她本來想退出來，季楊楊卻收回手臂也抱住了她的後背。方栩栩下意識一驚，但也沒有太失態，畢竟季楊楊動作很輕柔，也不摻雜其他的情感目的。她回憶起季楊楊剛才的表情，便沒辦法再對他不假辭色，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

或許是因為那個擁抱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季楊楊的神色，她下意識把註意力放過去大半。方一凡和磊兒陸續進去心理老師辦公室和家長談話的時候，她就站在門外偷偷打量坐在隊伍末尾的季楊楊，直到輪到她後才收回視線，走進門裏。

因為三個孩子都是他們監管負責的原因，方圓和童文潔不需要出去，坐在裏面等待。童文潔的位置正對著門口，導致方栩栩進屋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她紅通通的眼圈，她想了想剛才在裏面的磊兒，也不怎麽意外就是了。

雖然說班主任說了，這次主要是給學生一個機會，和家長說說心裏話，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對於栩栩來說，她唯一算是不順心的也就是學不學音樂這一點。從小到大這十幾年已經告訴她父母的決心有多麽強烈了，方栩栩真不覺得今天能得到什麽不同的答案。剛才出去的英子就是很好的例子，她出來的時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把宋倩的手甩開就跑了，現在宋倩阿姨和喬叔叔八成還在學校裏找人呢。

既然爸媽肯定不可能改變想法，她也沒必要在學校裏和他們產生爭執。看童文潔的神情，方一凡和磊兒肯定說了些什麽不一般的話，給他們兩個大人的沖擊已經夠大了，她也沒心情再湊熱鬧給父母一次暴擊。

何況她心裏還記掛著季楊楊，看他孤零零坐在人群外邊她心裏也很不好受。雖然早就在之前同學的那兩年裏看到過很多次他家人缺席的情況，但這次季楊楊顯得格外寂寥，讓她不得不在意。

她一邊想著怎麽能既讓爸媽覺得她在訴真心，又能安慰一下他們受到動搖的心，腦子裏還心不在焉地回放著季楊楊那個蒼白的側臉，勉強一心三用地撐到了時間截至，和爸媽站起來往出走的時候被童文潔抱著親了好幾下。

爸媽可能又覺得她懂事了吧……方栩栩想著，目光投向了門口那排長椅上。

參加完心理疏導的家長和學生已經離開了，只剩下了寥寥幾家還在等待，空氣裏那種熱鬧的人聲散去以後，留在原地的是一種讓人不適的虛無感，跟人走茶涼的感覺有些類似。

本來這次活動結束以後，家長就應該離校了，畢竟高三還有課要上，很多學生已經回教室了自習了。方栩栩目視著方圓和童文潔走出教學樓，等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校門外，她又向遠處望了望，暫時沒看見劉靜或者季區長的身影，才收回目光，拔腿往樓上跑。

季楊楊果然沒動，還坐在那裏。栩栩覺得他這個學期其實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了，要是擱在以前，別說坐在這裏等人，就是那個講座他也一定不會去參加。

他坐在那裏，一條腿翹起，手指放在膝頭上，微微垂著眼發呆。烏黑的頭發和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一個英俊又蒼白的側臉，栩栩在那一瞬間就被那個側臉打動了。

她擡步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上，用一種歡快的聲音問道：“阿姨還沒有來嗎？”

季楊楊擡眼看了下她，又落下視線，用一種淡淡的不帶感情的聲音道：“我媽出差，我爸說要來。”

“啊，季叔叔啊，怪不得。”栩栩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臉上的笑容快活，好像季楊楊說的根本就不是什麽事兒一樣，“季叔叔忙嘛，很正常，以前我媽也經常因為工作開家長會遲到，再等等就好了。”

季楊楊看了她幾秒，想問一句“你認真的？”，話到嘴邊，變成了一聲分不出情緒的“嗤”。

情緒還行，好像也沒有那麽消極。方栩栩打量著他，再接再厲：“行了行了，擺那副臭臉幹嘛。季叔叔不是都說要來了嗎？像區長那樣的人，肯定是說到做到的，你也別鉆牛角尖了，大不了我陪你等等嘛，實在不行我進去聽你倒豆子行不行？”

季楊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沒說話，但意思表示得十分明確。

方栩栩呲了下牙，心想她今天真是給他臉了，但好人做到底，她忍了。

她伸手推了一把季楊楊，硬是把這人坐在這裏用了一小時的裝逼姿勢推歪了。她迎著季楊楊“你想幹嘛”的驚訝瞪視中揪著他的校服外套，從自己的褲子口袋掏出手機，單手打開後遞到他眼前。

“反正你現在也沒事幹，不如關註一下我哥的抖音號順便點個讚？”

季楊楊垂下眼，看著她手機上那個抖音賬號，完全不給面子地“呵呵”冷笑了兩聲。

方栩栩不爽了，好家夥，她今天真的是普渡眾生了，季楊楊還給她傲嬌。

她對季楊楊底線知道得很清楚，以前就經常在他的底線上撒嬌耍潑，不停地試探他的忍耐力，現在也完全不虛，從他的校服口袋裏摸出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

季楊楊冷眼看著，也沒有反抗，完全是任由她鬧。

方栩栩嘖嘖地看了兩眼手裏的新款蘋果機，才按開屏幕，屏保是輛跑車，她也不意外，只是看到他竟然設了密碼才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以前季楊楊花錢大手大腳，又不跟人打交道，手機裏基本沒什麽重要或者私人的文件數據，手機到處亂扔，丟了就再買一個，密碼更是懶得設置。跟別人把手機看得很重要不同，在季楊楊心裏手機就是一個上網工具，也不值得他緊張。

所以這人現在竟然還有保護意識了嗎？

栩栩把手機遞給他，忽然有點猶豫了。以前手機對季楊楊無關輕重，所以她偶爾搶季楊楊的手機讓他專心練題自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現在季楊楊對手機似乎重視起來了，她也就不太應該這樣。

季楊楊接過手機卻沒說什麽，反而低頭豎起手機開始按鍵解鎖，過了一會兒他把屏幕轉過來，給方栩栩看他在方一凡視頻下點的紅心。

至於關註，想都別想。

方栩栩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正好這會兒季區長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她也就站起來準備回教室，結果被季楊楊拉住了手，轉頭才看見自己遺忘在座位上的手機。

栩栩匆匆收起手機，趕在被季區長看到前就小步躥開了。季楊楊也沒叫她，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下手機，等季區長走到眼前才把手機揣回褲兜裏站起來。

“行了，到了就行，我們進去吧。”

季區長猛松了口氣，季楊楊沒生氣雖然讓他意外，但總歸來說是好事。

另一邊，一口氣沖回班裏的方栩栩走回座位，和前後在自習的同學一樣，她伸手從左上角壘得高高的書堆上拿下一本書，才低下頭呼出口氣，耳朵稍微有點發紅。

是錯覺嗎？剛才季楊楊輸密碼點的那幾個位置對應的數字……是她的生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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