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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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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住手啊……”遠遠地奔來了粉衣少女,焦急地大聲呼喊,“爹,你們快住手……”

壞了!寶瓶想,她居然在這兒!我這一掌算是白挨了……

她居然在這兒!柏齡想,壞了!這一晚上的辛苦算是白費了……

賀蘭冉詫異:“玲瓏?怎麽是你?”

先前寶瓶撞塌了墻壁,就已驚動鳧游小築裏的人。青衣小仆早奔進書房,稟報一瘦庸人,待說清楚外面和柏齡寶瓶爭鬥之人的形容,玲瓏大驚:“是我爹……一定是我爹和游叔叔萬叔叔!他們怎麽動起手來了!”

“既是令尊,無論怎樣,且請他們住手。”一瘦庸人道,“有什麽事情不了,也請他們進來敘話。”

玲瓏奔出屋去,到了墻塌之處,見了賀蘭冉,又驚又窘,怔了好一會兒,才帶了哭腔問:“爹,你怎麽把人家的墻都打破了?”

寶瓶唉聲嘆氣,收了劍,拂袖點開游常的穴道。戰事既了,他一時松懈,胸痛更劇,只是扶著柏齡的手顫抖不住。柏齡瞪大眼惡狠狠地看著沈西潛:“你還是給我老實站在那裏不許動!”

沈西潛見賀蘭冉面色肅重,果然不敢挪步。一行六人就從那墻塌處進了鳧游小築,有青衣小仆提了燈籠來迎,接入書房。賀蘭冉一見一瘦庸人竟是個二十多歲身帶殘疾的年輕人,不由怔了片刻,疑惑道:“恕老朽冒昧,以前老朽可曾與先生會過面?”

一瘦庸人微笑搖頭道:“庸人自到秦州便聽說過霧印天宮主人的大名,不過並不認得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記差了。”說著看寶瓶,見他衣上帶血,面色慘白,自然是受了傷,不由嘆息一聲:“為庸人之字,老先生當真要用如此手段麽?”

“四爺別理他。”寶瓶道,“我還沒死,他拿我也莫奈何。”

“小子還真嘴硬!”游常陰陽怪氣道。

“賀蘭先生——”柏齡冷冷道,“當著四爺的面,請放尊重了。但有絲毫不敬,天不容的。”

既已見到一瘦庸人,賀蘭冉也怕言辭沖突激怒了他,弄成僵局就不好解脫。他看了游常一眼,低聲道:“老弟,多謝了,後面的話由我自己說罷。”

一瘦庸人微微蹙眉,慢慢撚著黑瑪瑙念珠,道:“一個月後,我與人有個賭約。我已答應令嫒,若我得勝,但隨令嫒所願,我為她書寫。賀蘭先生可放心了?今日就不必再多言了罷?”

賀蘭冉見玲瓏在旁,不便實說,客氣道:“老朽求字,實是為小女十六歲的生日準備禮物。三日後便是小女生日,若待一個月後,實在是錯過時機了。”

“爹,你是為我才求字的麽?”玲瓏大驚奇,旋即又笑道,“爹,不要勉強人家先生嘛,就算晚幾天,也是好禮物!”

賀蘭冉暗暗著急,看著女兒溫言道:“爹和一瘦庸人先生說話,玲瓏不要沒規矩。”

“哦……”一瘦庸人道,“倒不是庸人不識時機,要掃老先生的興。庸人現在身體不便,又封筆二載,就算提筆,那寫出來的東西,只怕難入老先生的法眼,做不得恭賀令嫒芳誕的禮物。”

聽他話中尚帶三分餘地,賀蘭冉忙道:“先生多慮。只為時機,只要是先生親筆,老朽就感激不盡。”

一瘦庸人看著賀蘭冉,眼中微有迷惑,一時沈吟道:“好罷,待我一試,若不能成字,老先生勿怪。但不知賀蘭姑娘喜歡什麽?隨姑娘指定,庸人恭錄便是。”

賀蘭冉大喜,顫聲道:“多謝!多謝……”說罷深深一揖到地,垂首之時,眼眶已然盈盈地發熱。

旁邊萬甫厚也實在忍不住大笑道:“好!好!太好了!多謝你!既然是為我賀蘭侄女慶賀生日,當然是寫個‘壽’字!當然是寫個‘壽’字!”

一瘦庸人撥著念珠微笑道:“詩文辭賦,任憑姑娘挑選,這個字,庸人是從來不寫的。”

此話一出,賀蘭冉又是氣悶焦躁,萬甫厚的笑容僵在臉上。寶瓶冷笑道:“怎樣?賀蘭先生,我在霧印山上所言非虛罷?諸位請回罷,勿要再打擾四爺了。”

游常眼光一閃,深深地盯了寶瓶一眼。柏齡冷笑道:“你想拿我們倆的性命脅迫四爺也沒用。再說你有那本事麽?”

“為……為何?”賀蘭冉酸澀道。

一瘦庸人不說話,推動椅上木論,轉過身去。洞開的窗戶外滿把晴光,遠遠地,霧印山方正的形容在天際朦朧浮現。“先生另選罷。”他道。

“你若不寫,我殺了你!”游常快口怒道。

話音剛落,銀光閃過,柏齡長劍出手又已還鞘。玲瓏驚呼,游常只覺喉間一涼,尚不覺疼痛,一列小小的血珠就滲了出來。游常用手一摸,見指尖血紅,自是大驚。好在柏齡沒下殺手,只用劍尖劃破了一層油皮。

“你再說話,我就殺了你!”柏齡冷冷道。

“要庸人性命可以,要庸人寫這字,不能。”一瘦庸人眺望遠遠的霧印山,口氣平靜,卻也斬釘截鐵。

“爹……游叔叔……”玲瓏煩惱道,“先生一片好意,我們怎麽能勉強先生呢?先生別生氣,過一個月好啦,等你勝過那鵬來樓主,隨你寫什麽我都喜歡。”

“不……不……”賀蘭冉低聲喃喃道,隨即厲聲高喝,“不行!我現在就要!我只要這個壽字!”

一室燭光都隨那聲大喝搖了一搖,案上筆墨微微震動,房梁上簌簌地落下灰塵來。玲瓏怔了怔,嗚地一聲就掩面哭了。

“不行。”一瘦庸人。

不過一聲淡淡的回答,就猶如玄門至高的大正天風與至深的爛漫天華合擊,賀蘭冉粉身碎骨。他一聲暴喝,右手一探,抓向木椅上那清瘦蒼白的人。

銀光再閃,柏齡出劍。賀蘭冉竟是不避,嘶地一聲低響,賀蘭冉抓住了一瘦庸人前襟,長劍已穿透了他的手腕。

寶瓶已仗劍擋在賀蘭冉的身後,防範游常與萬甫厚兩人出手。

鮮血噴濺。一瘦庸人垂眼看了看面前那只枯瘦重傷的手和寒氣凜凜的劍,再擡眼對視賀蘭冉泛紅的雙眼,只是安靜地撥著黑瑪瑙念珠。

劍刃穿透手腕。柏齡若再催動內息,賀蘭冉便前臂炸裂;若長劍順勢向左削去,賀蘭冉的右臂就一分為二;哪怕柏齡只是輕側手腕旋轉劍身,賀蘭冉的右手也就廢了。

賀蘭冉右臂已然脫力,仍是抓住一瘦庸人不放。柏齡心下不忍,把定長劍不動,低聲道:“賀蘭先生,請你放手。”

“爹……”玲瓏喉間輕輕一聲呻吟,軟軟倒地,暈了過去。

游常急忙上前探視,將她抱起,放在椅上,低聲急道:“老哥兒,老哥兒,快來看看她……”

“這位小友,要殺便殺。”賀蘭冉頭也不回,凝視一瘦庸人水潤黑亮的雙眸低聲道,“你要我性命也無妨,我只求你一個‘壽’字!只要你肯為小女寫一個壽字,救她性命,我泉下有知也多多拜謝!只要你寫……一個壽……我找了十一年終於找到你!還剩三天……小女性命唯你能救!天授霧印,麒麟來路,一瘦庸人,益壽之壽……我——要——你——寫!”

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燭光似乎黯了一黯,一瘦庸人與霧印天宮之主對視,一面不疾不徐地撥著純黑圓珠子,一面毫無波瀾地問:“如何庸人一字便能救令嫒性命?把話說清楚。”

月光向西斜了。蠟燭燃到了最後,有一兩只已經熄滅,但是青衣小仆不敢進來添換新燭。燈光一暗,倒顯得屋外的月光越發晴朗。

一瘦庸人吩咐,青衣小仆拿來了繃帶和傷藥。賀蘭冉一面讓游常幫自己包紮,一面檢視玲瓏。玲瓏依舊昏迷,不過呼吸通順,脈象也算平穩,看來一時間也沒有大礙。

“原來……如此……”一瘦庸人眺望著夜幕裏遙遠的霧印山,低聲道,“原來是難銘祠的大聖尊告訴你,只要我寫一個字,麒麟便現,令嫒就有救?呵呵,賀蘭先生,請細想想,庸人凡夫,何德何能?如何我寫一個字,就能感召聖獸出現?”

“大聖尊必無虛言。”賀蘭冉顫聲道,“只求先生援手!”

一瘦庸人恍若未聞,只是望著遠處,喃喃自語道:“當年庸人尚在母腹之中,母親中毒,神醫天侍診斷,若要解毒,須拿下胎兒。母親哀慟,對神醫天侍言道,自家不慎,誤食毒菌,如何為自救,竟害吾兒性命?母親不肯解毒,只用藥延緩毒性。待庸人落地,母親便毒發身亡。今日有庸人存世,只因母親慈愛,舍命相救……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回報呵?先生所求那字,正是母親名諱。此字庸人不書、不言……不忍,不敢。自來如此,終生如此。此事旁人難曉,不過大聖尊卻是知道個中情由的。”

賀蘭冉輕輕抽了一口氣,恍惚地說:“他知道……那他這麽說是……是玲瓏根本就沒救!天命二八,他這麽說只是……只是為了緩我心憂,只是不肯讓我即時絕望……只是……只是騙我的!”

若無龍肝,便需鳳膽;若無鳳膽,便需麒麟心。天授霧印,麒麟來路,聖獸日久當歸。一瘦庸人,益壽之壽,但見此人此字,麒麟當現。聖獸仁德,必舍心相救。

麒麟聖獸,龍鳳之屬。龍鳳人間不現,憑一人一字,麒麟又怎會顯身?何況那字,那人終生不書、不言。

“先生勿憂,大聖尊只是和先生玩了個玄機。”一瘦庸人道,“雖不知龍肝鳳膽,麒麟心人間確是有的。紫禁皇城金鑾大殿最上首、當今天子禦座,黃金澆鑄,內中就含有一塊赤紅美玉,形如蟠桃,正是上古聖獸麒麟之心所化,驅魔辟邪,為國之至寶。於藥,則有通經絡、肉枯骨、活死肌、化淤血的奇效……”

“麒麟心在元明城?”賀蘭冉失聲道,眼前一片漠漠的昏黑。就算能於片刻間潛入皇宮、盜取天子禦座、燒溶黃金、取得麒麟心,可是秦州距帝都元明城近三千裏地,除非腋生雙翅,星夜飛抵,否則就是有日行千裏的汗血寶馬也趕不及。

“呵……呵呵……”一瘦庸人淺笑,從身後拽出墊在腰間小靠枕,放在膝前仔細觀看。紫紅色的錦袱,半新不舊。他把小靠枕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輕輕撫摸。看上去枕芯質地堅硬,向上一面的正中心凸起了一個小尖兒。

“四爺!”寶瓶忍不住說。

“四爺……”柏齡也低聲道。

“母親是秦州人氏,母親覆姓,亦是賀蘭。據說母親自幼便最愛霧印山色。這廂推窗,無論晴雨,可見那方天授聖山。”一瘦庸人一面說,一面將紫紅色的錦袱慢慢解開,露出枕芯,原來是一只玉枕,水透溫潤,潔白無瑕;那個凸起的小尖兒卻是顏色赤紅,是從那塊白玉內部突出來。一瘦庸人手指扣住玉枕兩頭的金環輕輕一提,原來玉枕是用一整塊的白玉,切作上下兩塊、再拼接而成,枕中鑿出一處空洞,其間剛好鑲入一團赤紅色的美玉,蟠桃形狀。

“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報答呵……”一瘦庸人凝視那團紅玉喃喃自語,然後將上下兩塊白玉再扣接嚴密,將玉枕遞向賀蘭冉遞去,“此麒麟心,願付與賀蘭先生,救助令嫒。此心為火麒麟所留,有大烈火性,以冰玉包裹,令其藥性緩緩釋出,於人方不傷。”

賀蘭冉大喜,亦是大驚:“原來先生……先生就有麒麟心!”

“當年幸賴此物,阻止毒血攻心,保我性命。”一瘦庸人道,“不過此物非庸人所有,日後賀蘭姑娘痊愈,還請賀蘭先生歸還。”

“當……當然!”賀蘭冉連聲應道,歡喜之極,心中竟至淒涼。按玄璣大聖尊所言,夜枕麒麟心,心尖一點,抵在腦後玉枕,天長日久,靈竅邪風自消,顱中淤血自化。他躬身一揖,正待伸手接過那白玉枕,猛然醒悟,急問:“先生若將此物付與老朽,於先生貴體,可有妨害?”

“當然有!”寶瓶冷冷地接口道,“四爺受先天毒害,足不能行已十六年,再過一月便可痊愈,行走如常。此時正是關鍵,麒麟心安置於腰間命門,疏通下身經絡血脈,離身但逾一時三刻,經脈再阻,血肉覆僵,四爺便終生不能行走。”

賀蘭冉心緒翻沸,雙手頓在半空,不知是接,還是不接。

“事有輕重,若為救人性命,終生不行又有何妨?”一瘦庸人淡定道,“大聖尊那般言辭,不過是看此事庸人為與不為。我意已決,先生請受此麒麟心。”

一瘦庸人,益壽之壽。聖獸仁德,舍心相救。

賀蘭冉躬身再揖,這才雙手顫抖地接過那內蘊麒麟聖心的白玉枕。被聖獸大熱之心感染,原本清涼的冰玉,通體都是溫暖。

七月中的時候,雖已立秋,尚未處暑,日當正午,太陽依舊炎炎地烤得人腦門兒生煙。蟬鳴仍是一聲高過一聲,拼了命地比賽看誰叫得響。

幽靜蜿蜒的小道兩邊,萬千垂柳懶懶地動也不動,似是睡著了。忽而馬蹄聲起,兩匹純白的矮腳小馬急急奔來了。“小姐!小姐……跑慢一點兒吶!”青兒在後面大叫。

“駕!駕!”玲瓏在前只是催促,頭也不回地大聲道,“你跑得那麽慢,下次不要跟我出來了!”

陽光照耀下,少女的雙頰是荷花似的粉紅。她猛然拉住馬韁,微微吃驚地看見鳧游小築從來清凈的門口居然停了三五駕馬車,好些仆從正閑散地靠在墻邊的陰涼處等候。

花白胡子五十多歲的老者從門裏小跑出來,對著主仆二女連連擺手,小聲道:“二位姑娘,今兒不巧,實在不巧!今日有貴客臨門,主人無暇招待二位……”

“好,那我們走啦,替我問候先生罷。”玲瓏笑吟吟地回答,拉轉了馬頭。

“哎喲,小姐,我們這就回去麽?”青兒跟上來問,有熱切慫恿道,“那我們進城罷。不是說明天那個什麽儲君皇太弟就要到秦州了麽?現在城裏一定是好熱鬧,好漂亮,賽祭會也要開始啦……”

玲瓏早打馬去得遠了。

坍塌的墻壁雖然補起來有一個月了,不過新刷的粉看上去還是很顯眼。玲瓏跳下馬,提氣縱身,輕輕一躍,便掠過了墻頭。這一個月,每夜都枕著他的心安眠,原先腦中那一團沈悶的隱痛,正漸漸消失。

荷塘裏依舊是芙蕖盛開,也有好些蓮蓬了,幾只大白鵝依舊悠然自得地嬉水,紅掌隱隱,碧波粼粼。

遠遠地就看見書房門口站著許多青衣小仆,還另有幾個穿赭衣的;門開著,裏面似乎也有許多人。

玲瓏停下腳,正躊躇中,聽身後一人低低喚道:“餵!”她嚇了一跳,回頭看,正是柏齡。

“聽說你來了又走了,就知道你又要翻墻進來偷看。”柏齡小聲道,“今天偷看可不成。”

玲瓏抿嘴笑,小聲問:“那屋裏在做什麽?那麽些人?”

柏齡哼道:“比武呢,過招呢,決戰呢。”

玲瓏一訝,隨即精神振奮,目光灼灼,急道:“是不是鵬來樓主到了?他們在比書法?”

柏齡笑著點點頭。

“帶我去看罷!”玲瓏央求道,“好歹讓我瞧一眼,我要去給先生助威!”

柏齡想了想,帶著玲瓏輕輕地到了書房門口,悄悄道:“不能再進去了。”

書房裏除了一瘦庸人,還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金冠束發,衣錦絢爛,手裏一把象牙骨的折扇似搖非搖。那一定就是鵬來樓主了,玲瓏想。除去兩個在書案邊研墨的青衣小仆,還有三人坐在一旁,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衣衫亦是華貴,正與一瘦庸人及鵬來樓主閑談。寶瓶站在窗邊,另有一佩劍的年輕白衣男子與他並立。

柏齡和玲瓏剛站住腳,那站在寶瓶身邊的白衣男子就走了出來,冷冷地看著兩人。柏齡連連打躬作揖,訕笑著悄聲央求:“這位姑娘是四爺的好朋友,我和寶瓶都認識,沒事沒事!真的沒事!”

玲瓏笑吟吟地蹲身福了一福,並不說話。白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又走回屋中,依舊是和寶瓶站在一起。柏齡籲地出了一口氣,作勢擦擦額頭的虛汗。

“誰呀?”玲瓏壓低了嗓子問。

“孔雀。”柏齡小聲地回答,“論功夫比我強,要打過你爹也沒問題——你還想偷看?”

青衣小仆退了出來,鵬來樓主啪地一聲將折扇收攏,笑道:“老四,是你先還是我先?”

“二哥先請。”一瘦庸人謙然答道。

“好,老子不客氣了!”鵬來樓主將折扇丟在椅子上,大步上前,抓起一枝粗大的狼毫。

“他們是兄弟?”玲瓏驚奇。

“那當然。你沒見他們鼻子眼睛都有點兒像麽?”柏齡道,“雖不是一母所出,不過好得跟同胞兄弟也差不多了。”

鵬來樓主很快就放下了筆,隔得遠,看不見他寫了什麽。他坐回原座,笑道:“老四,該你啦。”寶瓶上前,將一瘦庸人推至案邊。一瘦庸人將黒瑪瑙念珠輕輕卷成四圈,放在案上,選了一枝稍小一號的湘管,飽蘸濃墨,幾次呼吸後,沈肩墜肘,懸手緩書。

他說,他們十六年前就比賽過,寫一個字,爭一枚章;今日再比,仍爭那枚章,仍寫那個字——人生初識第一字,是什麽?

玲瓏目不轉睛地看,他只寫了四筆,然後放下筆,笑道:“此番可是在二哥面前出醜了。”

“三位大人,請評判罷。”鵬來樓主道,大大咧咧地搖扇子喝茶。於是那三名老者起身,來到案邊細看。一瘦庸人笑著拿起念珠,又回到鵬來樓主身旁。

“都是些什麽人吶?”玲瓏又著急問,心想不知他們會不會看走眼,判得不公平。

“禮部的尚書,文宗府的閣領,還有翰林院的頭兒——全是天下讀書人的領袖。”柏齡哼道。

“都是大官兒啊!”玲瓏驚駭,“怎麽會到這裏來?”

“自然是被……被鵬來樓主拽來的。”柏齡回答,說完忍不住悶笑。按聖旨曉諭,儲君皇太弟明英親王至秦州城祭祀三江水神,數名朝廷要員隨行,王駕要在明天才入駐秦州,但有誰知道那位王爺千裏迢迢不辭辛勞來秦州的真正目的?“四弟在秦州養了兩年多了,按日子算就該好了,我實在等不及了!”他在禦書房裏對著皇帝低聲下氣嬉皮笑臉地央求,“皇兄啊,你就隨便派我個差事,讓我到秦州去罷!待我贏了老四,順便就把他帶回來了,豈不是一舉兩得?”

三個天下讀書人的領袖在書案邊相互交換著眼色,撚著胡須點頭微笑,低低地議論著什麽。看了片刻,一人道:“據我等看來,王爺與四爺旗鼓相當,實難判高下……”

王爺!玲瓏驚得眉毛都要飛出去了,打哪兒鉆出個王爺來了?

“不過,細細看來……”那人看著一瘦庸人疑惑問,“最後一筆,四爺似是有所猶豫?不知為何氣勢滯了一滯?這可就遜色了。”

一瘦庸人笑道:“腕力不濟,運轉難以自如,庸人認輸。”

“哈哈哈哈哈……”鵬來樓主暢聲大笑起來。

“是啊……”那三人在一旁笑道,“此番是王爺贏了。”

他輸了……玲瓏咬牙切齒地想,那三個老大爺,今天一定都眼花了!

一瘦庸人從案上拿起小錦盒,雙手奉給鵬來樓主。鵬來樓主笑嘻嘻地接過,打開盒蓋,取出裏面小小的印章,顏色青白;翻過來,他看著上面的字朗聲道:“一瘦庸人……哈哈,當今翰墨宗師,一字千金的一瘦庸人,哈哈……現在歸老子了!哈哈!寶瓶啊,以後你要是沒錢,就隨便寫幾個字,老子借你這章蓋上,你賣了錢,分老子一半就成!”

“是。”寶瓶笑嘻嘻地說,“小子這廂先多謝了。”

他的腿好不了了,為了救她的性命,他甘願一輩子不走路。他已不能和她一起去看賽祭會,現在連一瘦庸人這個名號也沒有了……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要變成她永遠不認識的人了。

“慢著!”玲瓏大聲喊。

柏齡魂飛魄散,一把拉住玲瓏的手,低聲道:“慢什麽慢!快點兒跟我走!”

玲瓏尖聲惱道:“他沒輸!他沒輸!你們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說他輸!”

寶瓶早三兩步跳出來了,氣急敗壞地看著柏齡和玲瓏。“不要命了?”他氣急敗壞道。

“什麽人在外面喧嘩?”鵬來樓主喝道,“帶進來!”

玲瓏甩開柏齡,一步邁進屋去,孔雀已攔在她面前。“是我的朋友。”一瘦庸人忙道,“賀蘭姑娘請進。”

“朋友?”鵬來樓主上下打量了玲瓏兩眼,彎腰在一瘦庸人耳邊嘶嘶地小聲笑道,“不會以後就是我的弟妹了罷?”

“二哥……”一瘦庸人無奈道,“你胡說什麽?我持戒律,終生不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哈哈……”鵬來樓主又暢聲笑起來,向玲瓏問道,“怎麽?這位姑娘有何高論?”

玲瓏鎮定地看著鵬來樓主,清晰地問:“二位所書何字,可否讓小女子一觀?”

“請,請,請。”鵬來樓主笑嘻嘻地朝紫檀木書案比了一個手勢。

一左一右兩張宣紙,各寫一個大大的隸書,墨跡尚洇。氣勢雄渾,力透紙背,咫尺之間,頂天立地。人生初識第一字,原來是——仁。

麒麟,龍鳳之屬,是最仁慈的聖獸。它怕行走大地時會踩死蟲蟻,於是蜷起四肢,將蹄子藏在腹下,終生駐步。

見一瘦庸人親書之壽,麒麟當現。

天授霧印,麒麟來路。他的母親是秦州人,所以他也來到秦州,日夜眺望那方聖山。那個字,是他母親的名諱,他終生不書。

聖獸仁德,舍心相救。為救她的性命,他放棄十六年的艱辛等待,終生駐步。

玲瓏揚著頭,把要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道了出來;一面說,一面想起面對的都是些什麽人,不由得背後滲出了一層冷汗。但越是出冷汗,越是要把話說得大聲,說得氣勢雄渾,頂天立地。

三個天下讀書人的領袖又相互交換著眼色,拈著胡須,略有唏噓感慨之意。

“我說呢……”鵬來樓主盯著一瘦庸人,目光銳利,冷笑道,“我說你該站起來了,怎麽還坐在這兒一動不動!我說我問你那東西怎麽不管用,你倒跟我裝聾作啞!老四,你好大的膽子!那東西,可是皇兄毀破禦座為你取出,非你所有,你也敢隨便給人?”

“天地之大寶,曰生;皇兄為救我性命毀破禦座,為仁。”一瘦庸人撚著黑瑪瑙平靜笑道,“我只有相救賀蘭姑娘,才不違天理,不悖聖意。”

“我沒你這麽多話。”鵬來樓主冷笑,將小錦盒啪地一聲放在案上,大聲道,“老子輸了!願賭服輸,老子再也沒話!這章一輩子都歸你了!”說罷拂袖而去。

那三名老者亦對一瘦庸人恭敬作禮後告辭出門,寶瓶和孔雀跟了出去。外面呼啦啦地一片腳步聲去得遠了,屋裏只剩下玲瓏,看著一瘦庸人。過了許久,她才輕輕問:“原來你是……是大有身份的人……”

一瘦庸人道:“我只是難銘祠記名的弟子,王爵稱號早已銷去,此間房舍奴婢亦是兄長的產業,借我棲身,我實是一無所有。方才若無姑娘相助,便是連一聲虛名也沒了。”

玲瓏搖搖頭,低聲道:“你說過,只要你痊愈,只要你能站起來,你本來也不會輸給……輸給……”

一瘦庸人也輕輕搖頭:“十六年前,菌毒甫發,我已不能站立,見我心懷憂懼,為緩我煩郁,恩師面前,二哥故下誤筆,寫了一個錯字,我才贏了這枚章……當年母親舍命換我出世,皇兄毀破禦座為我取得麒麟心,二哥憐我疾患存心相讓,難銘祠大聖尊授我滅罪真言、將玄門武功心法化於書法,令我以筆為機、導行氣血,事無大小,皆為仁德。若非如此,也不知這世上誰才是一瘦庸人?今日又有何勝負可論?”

“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我的身體好多了。我已能練完一整套七十二招的天夢劍法,頭一點兒也不痛……”玲瓏說,“你說過,你會寫字給我的……我就要你這個字,好不好?”

“這個字寫得不好。”一瘦庸人道,“容我另寫罷。”

“這個字寫得很好。”玲瓏說,“真的很好,真的。”

一瘦庸人一笑,從案頭錦盒裏拿起印章。一頭小小的麒麟,簡潔渾厚,沈穆端莊,將四蹄蜷在腹下,安然地臥在那枚章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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