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章 (1)

關燈
破空而來一道渾厚掌氣如江洪決堤,蕩開雙劍。

一條青色的人影仿佛是憑空出現般直插入二人間,一左一右兩道掌風再逼二人後退。兩人俱是呼吸一窒,暗道不好,手腕急震,一片劍花閃爍護住身前以防第三招攻擊,同時飛身退出一丈開外,各自暗暗著惱地看著那人——霧印宮主賀蘭冉。

“老先生你真多事!”柏齡氣道,“我馬上就贏了!你幹嘛自己攪自己的局!”

“老先生來了也沒用!”寶瓶冷笑,“不過是我晚片刻工夫得勝,無妨!”

賀蘭冉只是靜靜地站著,背負長劍,劍鞘顏色青黑,已有三五分磨損,劍柄上鑲著淡青的琉璃珠,淡青的劍穗拂在肩頭。緊接著另有兩條人影掠來,正是游常和萬甫厚。游常手裏握了一根竹枝,萬甫厚則提著一把又寬又厚、沈甸甸的劍。“小朋友你們太不厚道了!”萬甫厚還沒站穩腳就嚷嚷起來,“原來真的是見死不救哇!這可有違江湖道義,不好!真不好!”

“見死不救的是我!”寶瓶冷冷道,“別把這沒心沒肺長了反骨的渾小子跟我相提並論!沒見他在這裏替你們強出頭麽?我又不是江湖中人,守什麽江湖道義!”

“那你做人總得有良心罷!見死不救,總是不對的!”萬甫厚拔出劍來,劍身竟是一片錚亮的火紅,若不是兩邊開刃、劍身筆直,倒像是一把巨大的砍刀。“來來來!讓我領教領教你這江湖外面人的本事!”他吼道,又對柏齡點點頭說,“你幫賀蘭老兄,很好!很好!”

柏齡不理睬萬甫厚,只是瞪著游常,疑道:“你偷聽?”

“那又怎樣?”游常白了他一眼,哼道。

“你好江湖道義啊!”柏齡冷笑。

“我游某人是江湖敗類,從來只論親疏,不講道義。”游常慢聲細氣地冷冷回答。

“好!好啊!”柏齡學了萬甫厚的聲氣道,“好!好你個江湖敗類……很好!很好!”

賀蘭冉身形微動,已朝遠處那道矮矮的白墻近了一丈地。白衣一閃,寶瓶仗劍攔在他面前,微笑道:“老先生請留步。”

“這位小友……”賀蘭冉沈沈開口,“可是方才老朽招待不周,怠慢了尊駕?不然,為何小女命在旦夕,你既可襄助,卻袖手旁觀?”

最後四個字一字一頓,如上百斤的水銀朝耳中灌去,一道堅韌沈重的銀流要貫穿顱腦,又如四個火球在耳中爆炸,要震得人腦漿迸裂。寶瓶只是微笑道:“勿用多言,動手便是。贏過我,寶瓶絕不阻攔。”

賀蘭冉哼了一聲,青影再閃,已從寶瓶身邊掠過,又近了一丈地。剛落腳,迎面赫然一道白衣紫劍的人影竟是要貼上面來般穩穩地立在眼前。賀蘭冉道:“看來老朽錯了——若認真計較,西潛在你手下,過不了五招。”

“人生在世,偶爾說錯一句也是正常。”寶瓶依舊微笑著說,“這般小事本就不該計較,遑論認真不認真?寶瓶都不在意,老先生就更不用在意了。”

賀蘭冉身形再閃,又進了一丈地。寶瓶依舊立在他面前,緩緩笑道:“老先生,我若再讓,就無立足之地了。此廂地面寬闊,四通八達,老先生何必非要讓我阻了您的去路?”

“你本不必讓我。”賀蘭冉亦緩緩笑道,“欲見一瘦庸人先生求字救小女性命,我只此一路可走。”

“好罷。”寶瓶說著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對賀蘭冉一揖,說,“老先生,聽柏齡說,你是江湖上了不起的豪俠英雄,正人君子,我深欽敬。待會兒我要是出什麽小差錯,您一定不會計較,不過我還是先給您陪個禮。”

賀蘭冉深深凝視寶瓶,疑道:“小朋友,你如此阻我,必有大緣由。你有何難事,何不明言?霧印天宮自當傾力相助。”

“世間安得雙全法?”寶瓶道,將左手負在身後,“與其口舌相爭,倒不如劍斬亂麻。”說罷右臂緩緩放下,斜劍指地,垂眼凝視劍尖一點,似笑非笑。

賀蘭冉心頭一動,此時白衣一閃,柏齡已站在寶瓶身邊,左手拈訣攔於身前,右手輕握,把劍在後,劍指向天,嘴角一抹笑意若有若無。

“餵!餵!”萬甫厚揮著那把又寬又厚紅彤彤的巨劍追上來,沖柏齡高聲問道,“你到底幫誰啊?你這樣反覆可不好!”

“你們不在,我可以幫你們;你們來了,我自然得幫他。”柏齡明明白白地回答,“我雖不是江湖敗類,也從來只論親疏,不講道義。我總不能看你們三個聯手欺負我師兄。”

“師叔。”寶瓶和藹地小聲糾正,“我是你師叔。”

“啐!”柏齡橫了他一眼,低聲說,“打完這場,回頭再算。”

“你去!這裏交給我們。”游常對賀蘭冉道,說罷唰地一響,以竹枝為劍,刺向柏齡。起手第一招便是攻向印堂要穴,月光下一股青青翠色如蛇,招式陰柔狠毒。萬甫厚大喝一聲,紅劍光閃,劈向寶瓶。落手處卻是一空,寶瓶已站到一丈遠處,攔在賀蘭冉面前。

“你攔得住我麽?”賀蘭冉淡淡地問。

“你過得了我麽?”寶瓶也淡淡地答。

狹長一道黯淡青光出鞘,劍身上還隱隱有些花紋,似魚鱗,似花瓣。賀蘭冉一劍刺出,看上去非但不迅捷兇狠,反而顯得隨和平淡,似是只是隨便地一揮手,然而劍風繚繞,竟有呼嘯之意,隨即磅礴劍氣,猶如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勝景。

寶瓶眉毛一挑,笑道:“好!好一招清溟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一聲喝彩意氣飛揚,一聲長吟蕩氣回腸,隨即紫霞一片蒸騰而上,長劍揮灑光耀盈盈,宛若晴空曙光映照雲霓爛漫,朝陽初升,勢不可擋。

萬甫厚見賀蘭冉出手便拔劍已是一驚,再見“清溟浩蕩”以橫掃千軍之勢毫不留情地朝寶瓶卷去,他又是一驚,心想:賀蘭今天可不好,怎麽對這小孩子這麽厲害?待見三五招過去,寶瓶持劍應戰賀蘭冉,竟是應對從容、毫無敗相,萬甫厚更是大驚特驚,只是目瞪口呆,想:看他小小年紀,居然就有這般本領了麽?跟賀蘭對手還這麽有板有眼……哎喲!不好!他急切轉頭看游常,卻聽賀蘭冉也道:“萬老弟,別讓游家老弟有閃失了。”

游常亦是擅長快攻,轉眼就和柏齡對過了十來招。他手中所用並非真的竹枝,而是用烏金絲並精鋼絲纏絞成的一股,外套鑌鐵環分作三節,連帶了九片竹葉,皆是極薄極利的刀葉。此杖漆成碧綠,是游常的獨門兵器,名叫竹葉青,不僅因為它形如竹枝,更因招式施展開來,既韌且柔,可刺,可戳,可抽,可纏,往來閃動中刀葉叮當作響,先聲奪人,擾人心神,削人血肉,陰毒致命,就如那叫竹葉青的毒蛇一般。

對過三五招柏齡便看出游常的路數,是點穴、劍法、刀法、杖法雜糅,雖是招招狠毒,卻有不夠精純的大弊。柏齡嘻地一笑,長劍一振,明凈清光漫漫,一套古意十九式的劍法奔流而出。此套劍法簡潔素雅,如清風,似溪流,無一不是千錘百煉、返璞歸真的至純至粹,正如一道鐵夾,死死夾住那竹葉青的七寸。游常不過數招便覺得掣肘,柏齡又是個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鋒芒盡顯、要占盡上風還得意洋洋的人,自出江湖近三十年來,從沒在這樣一個少年手中吃過這麽大的虧,游常又驚又疑又惱又怒,一時心思不定,手下略有半毫不暢,更被柏齡迎頭痛擊。

“老先生放心。”寶瓶道,“我那小師侄的功夫雖不算十全十美,也有八九成的火候,下手知道輕重,不會傷人的。倒是晚輩全力以赴,老先生不僅整暇以待,還能分心他顧,晚輩真是羞愧之極,無地自容。”

“師弟!師弟!”遠處柏齡一面迎戰一面氣急地高聲反駁,“你算我哪門子的師叔?我只是你師弟!”

賀蘭冉見寶瓶手中劍招變換流暢及時又這般談笑風生,再聽他氣息平穩、有如不會武功的常人,並不是通常江湖高手的悠長綿緩或細微難覺。他微微一笑道:“人生最難得是覆歸於嬰兒,羞愧的是老朽啊。”

“老先生取笑,我若還是嬰兒,這二十年的飯豈不是白吃了?”寶瓶還在調笑,劍式一變,由先前一套九十九招的“玉凰朝”換作八十一招的“燕飛旋”。燕飛旋取意於“天命玄鳥”,“玉凰朝”則取意於“有鳳來儀”,而先前最開始的劍招又是一派旭日東升之象,皆有受命於天、至高無上之意。賀蘭冉心頭不禁又是一凜,暗想:他們兩個到底是哪裏來的?那個孩子說是他的師弟,他卻又說是那孩子的師叔,習武之人最重師承輩分,他們兩個再親善也不該是這般夾雜不清,哪個師父教出來這樣混沌的徒弟?既說是師叔,自然應該還有一人,與這孩子是師兄弟、卻是那孩子的師父了,想必功夫也該是這般。既有這等功夫,在江湖上無論如何也不該默默無聞,怎麽從不知道哪個門派有這樣的弟子,他說他不是江湖中人,那是哪裏來的?不是江湖中人,又在哪裏學來這般好的武功?

那邊游常被柏齡逼得氣急敗壞,萬甫厚早大叫著“我來幫你”直奔了過去。那厚重寬大的純紅巨劍揮舞猛烈,萬甫厚心裏卻想:我們兩個老的欺負一個小的,當然不好;但瘦子居然就這樣要敗了,不幫他就更不好了。當下奮然一劍朝柏齡砍去,猶如赫赫然的一道熱烈火光兜頭砸下,而萬甫厚一張圓盤大臉也微微發紅,不知是被劍光映的,還是他自己心裏愧的、面上燒的。

游常的武功走的是陰柔一路,但和柏齡一對上手,不論招式如何,只覺柏齡的劍意幽涼,如秋風蕭瑟,淒寒入骨。他想:看他小小年紀,怎麽比我還冷?但見萬甫厚奔來,當即道:“胖子,這小子陰森森的!你來克他的陰招兒!”

萬甫厚答應一聲,右手一路劍風忽忽,紅光閃閃,如烈火熊熊,左右一套掌法也是沈穩剛毅,有裂石開碑之猛。這是萬甫厚的獨門功夫,二十四招的富字掌與二十四招的貴字劍聯合,便有五百七十六種變化,走的是陽剛猛烈一路,不帶絲毫陰柔,那把火紅的巨劍又融合了部分刀法,砍、劈的進攻套路居多,所以他才被稱作“富貴逼人萬戶侯”。游常主張以剛克柔,本是不差。不料萬甫厚和柏齡對過幾招,不論招式如何,只覺柏齡的劍意融融,如仲春風暖,艷陽高照,自己的威猛反倒成了盛夏的燥風,急溫暴火,不如柏齡那春光煦日來得持久和堅韌。他道:“餵餵!瘦子你胡說什麽?這小子是慢火熬湯,熱在後頭,哪裏陰森森了?”

柏齡又是嘻地一笑,想:霧印宮主交給寶瓶就好,只要他們兩個不去打擾,爭輸贏倒也沒必要;他們兩個又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也該對他們客氣些。萬戶侯倒也罷了,這游蛇竹葉青要是敗在我手裏,還不知怎麽別扭,說不定以後有機會就要咬我。打定了主意,他只以自保為上,粘著游常和萬甫厚不放,以一對二,戰成平局。

萬甫厚心裏有以一敵二以大欺小甚不光彩的念頭,下手尚放三分寬松,但游常戰成這般局面早已是氣得發昏,也忘了最先來的目的是幫賀蘭冉求字,心頭只想若和胖子聯手都擺不平這小子實在面上無光,手下青蛇竹杖走得越發刁鉆惡毒起來。柏齡也不由眉頭一皺,想:這先生偌大年紀了,怎麽做起事來倒像個娘們?越讓他,他倒越來勁了。於是打點精神小心應對,劍鋒一側,輕柔一帶,萬甫厚只覺有極重的力道粘在劍上,去勢不由就偏了,鐺的一聲,正擋住了游常的竹葉青。游常一式“攢骨鉆心”正想要在柏齡胸前刺個窟窿,被萬甫厚又寬又厚又重的劍一擋,殺招自然是不成了。他瞪了一下眼,那愁苦之態倒淡去五分,惱道:“胖子你幫他麽?”

萬甫厚道:“不是……”但見柏齡劍鋒再閃,銀輝之下嘩啷啷地翠色刀葉紛紛,碧綠的竹葉青正沖自己的脖子抽來。他左掌拍出,一道掌風又熱又重,逼得游常收手,喝道:“你倒是小心點兒!看準了!”

游常一悟,叫道:“這小子搗鬼!”一氣發狠地猛攻起來。

柏齡心想:哎喲,惹惱他了,要不要把他那根竹竿兒抓過來?不成不成,他擅用藥,多半也擅用毒,還不知那竹竿兒上有沒有塗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別惹他為妙;只是這樣打下去也實在沒意思,那把這萬戶侯的劍搶過來、讓他們兩個住手算了。唉,我們三個有什麽好打的呀?不如歇著,只看賀蘭先生和寶瓶的結果如何就行了……

這麽想著,他朝寶瓶與賀蘭冉瞟過一眼,一見之下不由魂飛魄散,腦中嗡地一聲,昏昏沈沈地想:完了!完了!寶瓶你可千萬別……

寶瓶與賀蘭冉的劍招都是沈著穩健,不過相對賀蘭冉的素淡大方,寶瓶出手就顯出三分優雅典麗來,好像他是個瀟灑俊秀的貴公子,賀蘭冉則是飽讀詩書的大學者。兩人各有風範,各顯風采,對戰片刻,寶瓶對賀蘭冉不由越發欽敬,賀蘭冉對寶瓶也不由越發欣賞起來。

好感歸好感,應戰賀蘭冉,卻比和柏齡過招艱難了許多。和柏齡打得再兇,卻是彼此知根知底,殺招再厲,也絕沒有殺意。賀蘭冉成名江湖數十載,功力深厚又久經沙場,天南地北不知敗過多少江湖頂尖的高手,寶瓶自來沒遇見過這般厲害的對頭,臨敵的經驗就更遜七分。好在賀蘭冉倒不欲殺人,但他一心求勝,又不曾小覷了寶瓶,所以出手毫不留情,沒有絲毫地位身份的顧忌。面對一個無名的小後生,霧印天宮之主竟是使盡了幾十年的功力,全力相爭,招招堅實,半分不讓。寶瓶雖未現敗相,也是打疊起全副精神來謹慎應對,不敢有半絲半毫的大意,戰得辛苦異常。

對過百餘招後,賀蘭冉劍勢再變,古拙厚重如磐石堅毅;寶瓶劍招亦變,取珍珠之明意,翡翠之潤意,琉璃之凈意,招式既精,意態亦醇,氣勢更厚,可堪與霧印天宮之主匹敵。但再過三五十招後,他隱約覺自己的珍寶似要被磐石碾過,再多的絢爛華貴也要化為烏有。他眉頭一皺,欲再換劍招,清溟長劍重重壓來,緊緊粘上紫電,就猶如金錢巨蟒纏住了獵物,一點一滴地收緊身子,要將獵物壓得窒息,不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亦不容他的風氣有絲毫更動。“老先生,你可是逼我走死胡同、鉆牛角尖吶。”寶瓶笑道。

“你不擋路,我自然就收手。”賀蘭冉笑道,接連逼近一步、一步、再一步。

“喲!”寶瓶說,瞟過一眼,見柏齡平安無事,要自保是綽綽有餘,於是放下一切思慮,道,“那我可要大大地得罪老先生了。”說罷平地翩然而起,紫電長劍收回鞘中,向後退出一丈五尺,待落下地來,卻是單膝跪地、屈身下拜之勢。

就算賀蘭冉占了上風,但戰局尚含混,要論定輸贏還早,當然用不著現在就賠禮道歉、跪地求饒——賀蘭冉一怔,納悶地想:他做什麽?再細看一眼,不由心頭巨震,想:這是!這是……

寶瓶靜默垂首,背負紫電,斜向左肩,右手指尖點地,左手握了劍柄,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然而就從他觸地的指尖開始,緩緩地,似乎漾起了一圈波浪,既柔軟又堅實地向外蕩去。雖然站在一丈開外,賀蘭冉也清楚明白地感覺到那無形的浪湧——一浪平息,徑長十尺;再一次起伏,徑長兩丈;當第三道波浪拍過,他已感覺到足尖的震蕩,徑長三丈!他心神一漾,竟有退步之意,一念未完,即刻穩下心來,並對自己方才的恍惚驚疑不已。

寶瓶無聲無息,一動不動。那堅實的大地似乎也隨著那無形的浪濤一陣一陣地波折起來。賀蘭冉也把清溟劍緩緩插回鞘中,雙足八字開與肩寬,靜靜地立在原地,如中流砥石。他調整內息,不令自己的心跳被那波浪沈浮,青色的衣衫一時似被狂風吹拂,緊緊地壓在身上並向後飄去,勾勒出清臒高挑的身姿,一時又放松下來,直直垂落。

兩人都沈靜,柏齡展眼看來,見寶瓶跪地垂首,左手握劍、將拔未拔,腦子裏不由嗡地一聲飛起一窩黃銅的大馬蜂來,昏昏沈沈地想:完了!完了!他剛才對我還真客氣,現在居然用左手!完了!完了!賀蘭老先生還真有本事,居然逼得他用左手!完了!完了!秦王負劍,勢掃六合,鎮山平海,蕩妖破魔,長風無盡,乾坤再定……完了!完了!寶瓶你可千萬別殺賀蘭冉啊!

不疾,不徐,浪濤還在湧,範圍似乎越來越大,再這麽等下去,恐怕一天一地都會跟隨他的心意搖曳不止。青色的衣袂依舊是緊一陣松一陣地飄蕩,賀蘭冉凝神凈意,只不知這區區一人的身軀,怎麽會有這樣大的氣勢?為何那年輕人的指尖,竟能喚起天地的共鳴?赫然一驚,他發現自己為了抵抗那震浪湧,竟是在不自覺地用力,呼吸已不知不覺地拉得綿長。

還只是對峙中,那弱冠、白衣、未出鞘的紫華長劍,就已撼動了天授神聖的霧印山。

要主動出擊,還是以靜制動?攻?攻哪裏?這般謙卑跪地的姿態,似乎能化去任何人對他的戰意。守?如何擋?這般俯首臣服的模樣,似乎永遠不會進攻,所以不知該如何防備。但他的手分明握在劍上,一定會出擊,並且一定恢弘壯闊,難以阻擋……賀蘭冉覺察到自己胸中掠過了這些念頭,當即定心住念,靈臺空明,然而到了心化為鏡影照八方的那一剎,觀照四周的浪湧卻越發深刻明晰了。

但他卻沒看透,那浪潮究竟奔出了多遠?或許因為不知它是怎麽從虛無中來的,所以也無法洞徹它在何時何地又如何隱入了虛無中去……

又說錯話了,賀蘭冉想,若是認真計較,沈西潛在他手下一招也過不去。

那堂堂的霧印天宮之主,名動天下數十載的賀蘭冉,與他一戰,又會是什麽結果?

賀蘭冉不禁隱隱期待寶瓶拔劍的那一瞬了。

真是愛鉆牛角尖!非用這手不可麽?柏齡心焦,想,殺了賀蘭冉,寶瓶你可就和整個江湖結仇了!就算你不走江湖,那些俠道名門也絕不會放過你,你這輩子就別想消停了!不成不成,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得攔住他……

他抽身就要往這邊跑。游常叫道:“想逃麽?”竹葉青咻咻地纏上來。柏齡大怒:“誰逃了!你搗什麽亂!”揮劍重重擋開,游常手臂一酸,不禁哼了一哼,一時竟出不了招。萬甫厚見游常這樣大吃虧,急忙振奮精神,運足了十成力道,劍氣掌風逼向柏齡,喝道:“好!好!不好!不好!”

“別擋道!”柏齡喝道,劍風凜凜,接連狠招要逼萬甫厚和游常退下。不料游常越是落下風就越是犯犟,他緩過一口氣後更是惱羞成怒,潑出命去一般再狠狠攻上,就是不讓。柏齡不想傷人,游常出手卻早就沒顧忌了。他和萬甫厚全力夾攻柏齡,柏齡一時竟脫身不得,又氣又急。

寶瓶雙唇微啟,呼出淡淡一口氣,分明是盛夏,那口氣卻凝成了隆冬時節般的白煙。那低低的一聲呵之後,湧蕩的浪潮似乎消失了。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但見他的雙手、前額,在滿月下如凈琉璃般泛起淡淡光華。

完了!完了!柏齡想,他非出手不可了……孔雀不在,寶瓶殺人,我的功夫沒練成!完了!完了……我攔不下他,賀蘭老先生你可千萬寬宏大量,做了鬼別來和寶瓶計較!

四周如此安靜,似乎旁邊三人的打鬥聲也消失殆盡。賀蘭冉心神震動,一心一意只關註面前跪地的人,種種念頭閃過,知道這是生平僅遇的強硬對手,然而這俊逸穩重如琉璃雕的青年,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賀蘭先生你聽著!”柏齡放聲高叫,“此負劍起式不算,下面有六十招,每招六式,共七千二百劍,一氣呵成,絕無破綻……他沒有後手,你擋過七千二百劍就贏了!”

六十招,每招六式,三百六十為周天之數,取寰宇圓滿之意。那是天……

方才劍指向下,雙眼凝視劍尖,如果那是發於青萍之末,現在垂首跪地,指尖觸地……地……起於地的,是風……

賀蘭冉驚駭,心念一閃,失聲道:“大正天風!你練的是大正天風……你……你是難銘祠的人?”

天下武功,總分明門、玄門和瑜伽門三類。其中明門最多,江湖門派萬千,紛繁無數,林林總總,俱屬明門;瑜伽門最少,只在個別偏遠地段秘密修煉,甚至被傳為修仙飛升的法術。至於玄門,專指那些在地母農神祠中出世修行人間秘傳的武功,修行人戒諍鬥,習武本意只在護法破魔,所以玄門武功絕少在江湖出現。作為玄門至高武學的大正天風,從來只在一方聖域、天下第一的地母農神祠難銘祠中承傳,江湖上便是聽說的人也少,遑論親見。

喀地一聲微響,劍鞘上的簧片被撥開了,那一道紫電沒了桎梏,隨時可以出鞘了。

“他不會回答了!你別管他是哪來的!你可千萬別手下留情!一劍不敵就是死啦!”柏齡還在大叫。

“放屁!放屁!”游常暴怒道,“賀蘭會打不贏那小雜種麽?”

柏齡一怒,唰地一劍,將那竹葉青杖的前端生生削斷,厲聲道:“江湖敗類給我閉嘴!”

游常大愕,因竹葉青又滑又韌,就算是斷金切玉的寶刀,輕易也斬不斷那絞纏的烏金絲和精鋼絲。柏齡不過隨手起落就斷了竹葉青,可知他的功夫更出先前的意料了。大愕之後游常更是大怒,面色猙獰,怪叫道:“小子納命來罷!”剩下的竹葉青在手中揮舞得近似瘋癲,不爭個魚死網破不肯罷休了。

柏齡叮叮叮接連三劍,將竹葉青斬為數段,左手一指,淩厲勁氣迸射,擊向萬甫厚的前額。萬甫厚側身閃避,游常不料兵器盡毀,正在呆然,趁此空隙柏齡一步搶出,內息急轉,氣勢運滿,想: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寶瓶殺了賀蘭冉!

寶瓶緩緩起身。好像有風漾起來了,又輕又柔的風,連一根頭發絲都拂不動。

但賀蘭冉卻退了一步,驚疑道:“你是玄璣大聖尊的弟子?”

只有出世修行人,才能習得玄門武學,此外唯有主持難銘祠的玄璣大聖尊,可記名收授俗家弟子。

完了!完了!柏齡想,老先生你不要命了!天下除了大聖尊,就只有這家夥把大正天風練到圓滿!你既知道這是大正天風還敢在他面前讓步……

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

只有練到圓滿的大正天風,才會以負劍跪地為起式,那四方流轉的不再是一人之力,而是天地交融的氣息。

賀蘭冉氣勢凜然,凝神以對,心頭卻閃過一絲猶豫,要不要拔劍。

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蹷石伐木,梢殺林莽。

悠然一聲龍吟,紫光沖天而起,迎面那人似乎動也未動,卻恍然間生出了千只手臂,每一只手都輕輕展開了一段紫色的閃電。於是他的身後炸開了一片渾圓純紫的屏光,每一絲紫光裏都蘊含萬千把閃電似的寶劍。他的雙眼只是半睜半閉,似笑非笑,肌膚上泛著凈琉璃般清透澄澈的淡淡光彩。

不好!賀蘭冉心頭巨震,待要拔劍,已失先機。似有柔和的微風拂面,風至面前便成無涯的劍海。他抽身急退,身後亦有微風輕漾,他但退半分,都像抵上絕壁高山——那高山還把他朝劍海壓去。賀蘭冉不敢大意,內力運轉已至極,連退數步以避其鋒芒,然而不管他退出多遠,那片紫光仍輕輕觸在睫前。

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淩高城,入於深宮。抵花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翺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

浩氣歸元,安坤定乾;萬法朝宗,大正天風。

賀蘭冉大喝一聲,震得萬甫厚與游常皆是氣息一窒,清溟浩蕩再起,恰似七寶鑲嵌的金銀高臺上日月齊照,劍華晃耀奪目。然而在那一片漫漫紫光的大正天風前,日月也不禁失色,那金銀高臺恍惚著,似乎搖搖欲墜了。

白衣一閃,柏齡擋在賀蘭冉面前。一片銀輝升騰,擋在紫色天風前,仿佛是漫天花雨,繽紛綺麗地飄灑而下。

欲止大正天風,唯散爛漫天華。

完了完了……柏齡屏住呼吸,心想,不知我能撐多久……七千二百劍一氣呵成,此破魔定天之勢,風盡之前絕不能止,否則他就氣血逆行,經脈寸斷,不死也是廢人……可他的大正天風已練到十成十了!我的爛漫天華才到八分八……孔雀不在,我算是完了完了!真稀奇,這輩子居然是死在寶瓶的手下……是我自己闖到你面前來的,你別怪我擋了你的大正天風……賀蘭冉是好人,我不能讓你殺他;你是好人,我就更不能讓你殺賀蘭冉……完了完了,不過我寬宏大量,不和你計較;孔雀你也要寬宏大量,別和寶瓶計較……

手中長劍微微顫抖,似在掙紮,要不甘心地脫手飛去,以逃離這摧枯拉朽的長風滌蕩。迎面一片虛幻的劍海中有六十道紫色閃電劈來,於周身繚繞不止,就要洞穿自己頭頸肩腰胸腹肘膝等各處關竅,正是大正天風甲子第一招——靈鼠牽機。

柏齡奮起全力,對以爛漫天華第一招——寒梅迎雪。

爛漫天華是遇陰愈陰、遇陽愈陽的功夫,靈鼠牽機是大正天風中純陰的第一招,卻又是三百六十式的起首,於純陰中蘊真陽種子。所以,欲以迎雪梅克牽機鼠,這一招中既有風雪淒迷、冰崖森然的陰柔之象,又有紅梅怒放、以待朝陽的溫暖之意——陰之更深,陽之更甚。然而雙劍相擊的錚錚疾響不絕,柏齡只覺得手臂沈重酸軟,在天風吟嘯中,那本該在風前飄舞的傲骨梅花有些凝滯濁重,輕靈飛揚之意不足,好像是暴雪橫空、崖上一枝弱梅慘淡萎靡、開得不夠熱烈,因此陰寒過重,又似是春陽已至、花期即過、梅花正在雕零,有些燥熱之氣。

陰陽不濟,敗相十足。

完了完了!柏齡想,我好歹也練到八分八,怎麽一招也擋不下?真是差一步就登不上天麽?哼!都是那個江湖敗類擋了我的路,不然在寶瓶出手之前我就能攔下他……寶瓶呀,今天死在你手裏,你要是過意不去,一定不要放過那個江湖敗類……

正這麽胡思亂想著,只聽唰地一聲,寶瓶反手,長劍入鞘,紫電畢掩,天風盡斂。恍然一步,他已從柏齡身邊掠開,直朝賀蘭冉撲去,一掌拍出。掌氣澎湃激昂,更勝天風,而肌膚上那琉璃般的光彩更盛。

“寶瓶你……”一語未完,柏齡驚絕駭絕,已是懵然,心頭閃電般一念:我怎麽能擋他?我這是害了他……

七千二百劍不盡,便氣血逆行,筋脈寸斷,不死既廢。

晃眼見賀蘭冉持清溟劍欲以劍鋒逼寶瓶撤掌,柏齡長劍疾遞,擋下清溟,喝道:“對掌!”

嘭地一響,賀蘭冉已與寶瓶對了一掌。但覺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大江浩浩蕩蕩,東流而去,千堆雪滿。寶瓶飄灑回身,賀蘭冉卻是結結實實地退了一步,腳下沙土蓬然濺出三尺遠。

游常和萬甫厚已經看傻眼了。但見柏齡先攔了寶瓶的劍招,又擋下賀蘭冉的清溟,實在不明這三人的戰局究竟怎樣;但論劍論掌,從沒見賀蘭冉在一個弱冠後生面前一退再退,萬甫厚不由喃喃道:“好……不好……”

攜風而來,寶瓶再次出掌,出手卻比第一式慢了三分。

“對三掌!對過三掌就贏!”柏齡在旁急道。

大正天風,破魔劍式既出,七千二百劍若不盡使,便氣血逆行,筋脈寸斷,不死既廢。如此功夫,自當留有後路。三百六十式外最後一招——否極泰來,為乾坤再轉之勢——內息運轉,強令逆流氣血順行,連發三掌,取三才之意。此時只要有人以相當的功力抵擋住這三掌,可保不傷。

但這也是再無退路的絕死之招,若對掌之人接不下這三掌,二者俱亡。

寶瓶當然知道柏齡戰不過自己的大正天風,既不想傷柏齡,只好自己乖乖兒地把劍收起來,冒險一試,看能否乾坤再轉,否極泰來。

氣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