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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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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方才還是響晴的大太陽曬得人頭頂冒煙,轉眼暴雨傾盆,雷鳴陣陣,如註雨流中還夾著蠶豆大小的雹子,四下裏砸得劈劈啪啪。幽靜蜿蜒的小路邊柳浪狂掀,碧綠的柳葉被風雨從柔枝上撕下,混同泥濘,失了光彩。

兩匹純白色的矮腳小馬先後從道上來了。這種小馬是天水山脈西麓的特產,性情溫順,行走極平穩,多為貴婦名媛外出乘騎。因數量稀少,所以價格昂貴,純白顏色就更為罕見。那兩匹小馬被冰雹雨水擾得不安,馬背上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衣衫精美華貴,沒有雨具,早被澆得透濕。風急雨猛,兩人只好把手遮在額前,狼狽垂頭。忽然,後面的女子叫起來:“小姐!小姐!我們走岔路了!”前面的少女這才擡頭,果然是離了正道,正待拉馬回頭,風雨迷蒙中只見前方影影綽綽有一處房宅,便轉頭大聲道:“青兒,前面有人家,我們去避一避雨罷!”

那叫青兒的少女答應了。兩人打馬奔近前去,只見一帶白墻青瓦,清漆木門,雖沒有什麽富貴氣象,看那院墻,倒是頗大的一處宅子。兩人下了馬,青兒上前扣響白銅門環,過了許久才有人來應門,是個花白胡子五十多歲的老者。青兒笑道:“老人家,我們是過路的,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避避雨?”她問得客氣謙遜,不料那老者板著臉,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家主人不喜打擾!”說完嘭地一聲就把門關了起來。

青兒氣得發怔,轉頭對旁邊的少女說:“小姐,您看,這家的奴才真是無禮!”她還要再敲門,少女道:“算了,這雨大概也下不久,我們就在這門口等一等罷。”

門檐不深,雨水又橫掃,站在檐下依舊是躲不開風吹雨打。兩匹矮腳小馬系在柳樹下,低著頭,不停地搖晃腦袋,甩掉流進眼睛裏的雨水。兩名少女衣角上也滴滴答答地淌水。青兒哆嗦著打了一個噴嚏,忍不住又嘀咕抱怨鄉下人粗鄙、不通人情。少女笑了,說:“你看這麽大的宅子,這裏還有上馬石,可不是什麽普通農戶呢。”青兒哼了一聲,惱道:“不過是個土財主罷!有什麽好寶貝,怕我們偷了不成?我們不過是想躲躲雨,不然,這破屋子,求我我都不稀罕進去!”她嘴裏說得剛強,見雨勢不減,不由得也憂愁起來,蹙眉喃喃道:“這可怎麽好?這濕衣服老裹在身上,小姐您非病了不可……”

正說著話,只見那垂柳重重的小路上又奔來兩匹快馬,高大神駿,馬上兩名年輕男子,俱是素淡衣衫,腰佩長劍;一人年方弱冠,另一人年紀稍小,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兩人也是沒有雨具,渾身濕透。跳下馬來,弱冠男子笑道:“萬幸萬幸!可算不用挨澆了!”少年已三兩步搶上前來,一面急切敲門,一面偏著臉疑惑打量門口濕淋淋的主仆二女。

夏季衣衫本就單薄,被雨水浸濕後已隱約透明,貼在身上甚是不雅,少女不由臉一紅,雙手掩懷,訕訕低頭退了一步,青兒卻已經大聲說:“這家土財主好小氣的,才不肯讓人進去避雨……”

少年嘿地一聲笑,說:“是麽?”仍是鐺鐺鐺鐺地扣著門環。

應門的依舊是先前那老者,依舊是不耐煩道:“走!走!要躲雨到別處去!我家主人不喜打擾!”

不待他關門,少年已硬把門推開,後面那弱冠男子跟上前來跨進門去,笑道:“誰說我們是來避雨的?我們是來給四爺請安的,還不快去通報?”

老者怔了一怔,待仔細看清那兩名男子,唬了一跳,忙彎腰賠笑道:“原來是二位小爺,快請快請。”

眼見兩人進了門,又有青衣小仆奔出來牽馬,依舊是把兩名少女視而不見地晾在一邊,青兒撅了撅嘴,咕噥幾句,無奈望天。不料過了一小會兒,清漆木門又開,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白衫紅裙,明眸皓齒,笑意盈盈,撐著一把寫意芙蓉圖畫的紙傘,清清脆脆地招呼道:“二位姑娘,請進來罷。”

青兒一喜,忙道:“多謝多謝。”牽牽少女的袖子說:“小姐,我們快進去罷。”

進門來,只見一個小小的院落,兩排竹籬花架,幾桿翠竹掩著一楹水磨青磚的精舍。小丫鬟帶路,走過一條游廊,領兩名少女到了一處廂房。房裏已備好了熱水手巾,並兩套幹凈的衣裙。小丫鬟笑道:“不是什麽好衣服,就請二位姑娘將就了。”說著帶上門出去。兩名少女急急更衣,又用手巾擰出頭發裏的水。不刻,那小丫鬟再進來,提著一個紅漆食盒,打開來,裏面是四碟小點心,還有兩碗熱騰騰的紫姜湯。小丫鬟伶俐道:“此間沒有女眷,我家主人不便相見。二位姑娘且請寬坐,濕衣服交給我。熨一熨,一會兒就得。”

熱騰騰的姜湯下肚,渾身通泰;點心酥糯香甜,花樣新巧。換了幹凈衣服,又有吃有喝,青兒心滿意足,看那碗碟,胎薄如紙,似玉似冰,不由得笑了,說:“雖是鄉下人,倒也知道好歹。”說著又四下裏打量。屋內家具倒是上好的黃花梨木,只是太過陳舊,也沒什麽金玉擺設,倒是墻上掛了兩軸狂草,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青兒輕輕笑了,說:“倒不像惡俗之人,只是寒酸了些。”

少女只看著那兩軸狂草出神。青兒也瞧了瞧,說:“這字……寫得倒也不差,是不是?”少女微笑搖頭道:“豈止不差,說‘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亦不為過。”青兒辨了又辨,實在認不得,只好問:“小姐,這寫的究竟是什麽?”少女慢慢念道:“也思閑池種碧藕,好取芰荷做衣裳。”

條幅上無記無跋,只在右下角有小小的鈐章殷紅,四個陰文,這個青兒倒是認得清楚,慢慢道:“一瘦庸人……呀!一瘦庸人!一字千金的一瘦庸人!聽說他的字,多少人搶都搶不到,這裏居然有……小姐您說,這是真跡麽?哎呀!不是說他就住在秦州,咱們霧印山下麽?難不成此間主人,就是一瘦庸人?”想到這裏,青兒不禁欣喜難耐,東張西望。少女安靜笑道:“你規矩坐著罷。”一語未完,青兒已推開窗戶,笑嘻嘻地說:“呀!那邊的人,會不會就是一瘦庸人?”

少女聽了,也走到窗邊來眺望,但見屋後是一大片荷塘,一帶曲折走廊通往水中一軒。窗戶開著,似有人正坐在窗前。還不待她看清楚,那邊已關上了窗戶,恍惚間只瞥見那人影似乎也真的十分清瘦。

少女望著那水中小軒,怔怔地想:一瘦庸人,天下聞名,這麽多年來爹爹多方籌措,想求他的字卻總不可得,若真是他……若真是他……正想得出神,只聽耳邊青兒熱切地悄聲道:“小姐,我們偷偷地去看一下罷?”少女仍是微笑搖頭。青兒不死心地慫恿道:“若真是一瘦庸人……”

“若真是他,要偷看,也是我去,你在這裏老實待著罷。”少女抿嘴笑道,身形輕閃,已躍出窗去,輕俏身姿就在風雨中怯怯搖曳,恰似一枝嬌蘭。青兒嚇了一大跳,急道:“小姐……小姐!你不能隨便……”忽想驚動了旁人可就壞事了,急忙掩口,但見少女衣衫轉眼間又是透濕,她只好扶著窗臺無奈跺腳,連連焦灼嘆氣。

天際雷吼,迷蒙水面白花花地紛亂,池邊團團荷葉被冰雹砸得有了傷痕,無數白的粉的荷花瓣兒被風剝了下來,在水裏亂漂亂晃,幾只大白鵝垂著脖子在荷葉下躲雨。

接近了那水中小軒,少女暗想:門口遇見的那兩人,眼見功夫不差,若他們也在裏面,貿然接近,難保不被發現;此間既有丫鬟,便是被他們聽見腳步,想必一時間也不會起疑。於是遠遠地躍上走廊,大大方方地朝小軒走去,好在門窗俱閉,屋裏人看不見外面。她繞過軒門,來到向水的後窗下,正待側耳細聽,只聽遠遠傳來一聲暴喝:“什麽窮酸瘦子不要欺人太甚!千斛明珠萬兩黃金,不過求你一字!你卻推三阻四!今日你若不寫,我就剁了你的兩只瘦爪下酒!讓你一輩子提不得筆!”

那聲暴喝真如雷鳴般驚人,而喊話之人來勢之快亦如奔雷,話音剛落,人已立在小軒門口,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衣漢子,看上去倒也白凈斯文,卻不知怎麽有那麽大的嗓門、口氣如此兇狠;他的身量不過中等,但穩穩地立在廊上,氣勢倒頗似一座小山堵在門口、怕屋裏人跑了一樣。他手按腰間刀柄,仍是高聲暴喝:“你也忒不把霧印天宮放在眼裏了罷?”

吱呀一聲門開,走出先前敲門的少年,負手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家四爺還真沒把霧印天宮放在眼裏。”

這一句話,反倒把那來勢洶洶的黑衣漢子說得一楞。接著弱冠男子也走了出來,笑道:“逾墻而入又出言不遜,這像是求人麽?”旋即又好奇地問少年:“霧印天宮是什麽?我只聽說這裏有霧印山,怎麽又冒出什麽天宮來了?究竟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住在那裏?敢稱天宮?”

少年嗨了一聲,道:“江湖門派——其實就是幾個人,在霧印山的半山腰蓋了幾間房子,頗有些年頭了,倒也高大氣派,就自封為天宮;招了些弟子傳授武藝,功夫倒也不錯,所以徒兒也挺多。你剛才沒聽見他說,只為求四爺一字便有千斛明珠萬兩黃金麽?真是大財主!”

弱冠男子又笑了:“看來秦州地面果真富庶,連山裏人都有這般大手筆。雖是鄉下土財主卻也知道好歹。”又看著黑衣漢子,讚嘆道:“閣下冒雨而來,身上卻不帶絲毫水跡。霧印山上有閣下這般人物,果然稱得上一方風水寶地呀。”

先聽他說山裏人土財主雲雲,黑衣漢子已是大怒,待聽了後面兩句話,黑衣漢子哼了一聲,略微有些驕傲地說:“小子眼力倒不差!”只因他周身氣勢充盈,所以雨水還不及沾上衣服便被震開,可見他內力深厚,沒有二三十年苦練而成的硬功夫,做不到如此地步。卻聽那少年不在意地撇嘴道:“其實買把傘也花不了幾個錢……”

黑衣漢子上下打量二人幾眼,冷笑道:“在下沈西潛,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弱冠男子聽他言辭似乎客氣,口氣卻是越發不善了,不由精神一振,問:“怎樣?按江湖規矩,可是報完名字就開打?”

少年連連擺手說:“莫打莫打。你看這屋子,這走道,全是竹子做的。這位沈爺勁氣霸道,萬一他打得興起,一時收不住手,弄壞了四爺的屋子就不好了。再說四爺何等文雅,咱們舞刀弄劍乒乒嘭嘭地動粗,玷了他老人家的耳目,咱們也怪不好意思的。”

弱冠男子嘻嘻一笑,道:“話雖如此,只是方才這位天宮裏來的沈爺對四爺出言頗無禮,不教訓教訓他,咱們一樣不好意思呢。”說罷身形一晃,欺上前去,衣袖微拂中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弱冠男子仍站回原地,而沈西潛頰上已是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一個通紅的巴掌印。

沈西潛怒喝一聲,拔出刀來,朝弱冠男子猛撲過去。刀光閃耀,瞬間殺招盡出,寒光一片直把弱冠男子罩得嚴嚴實實。少年急道:“寶瓶你別惹事!打壞了屋子咱們可賠不起!”只聽刀光下那弱冠男子縱聲笑道:“你不是說霧印山上住的是大財主麽?”

說笑歸說笑,那叫寶瓶的男子見沈西潛刀法淩厲,氣勢悍猛,而竹廊地面狹小,不便游走閃避,當下也不做退避的打算,幹脆迎上前去,雖是一片兇險刀光逼面而來,他卻並不拔劍,只是空手相對。沈西潛出刀迅捷,意在以快制敵,招式虛實相間,虛招飄閃恍惚如風,實招卻是銳利兇猛如電,變幻莫測,令人應對不暇。寶瓶出手只是舒緩輕柔,一掌一掌輕飄飄地拍出,似是渾不在意,然而刀鋒每每要掠上他的衣衫時,沈西潛便覺迎面掌風厚重無比,呼吸不由一滯,由不得手下便要緩一緩,而此刻正是招式變化之際,下手但慢得一絲,便是絕大的破綻。沈西潛心頭暗驚,每到自己要現破綻時,就見寶瓶似笑非笑地看來,目光所向,正是自己破綻時的死角。他心裏一沈,想:哪裏來如此厲害的人物?看他年紀也不大……寶瓶?倒不曾聽說江湖上有這樣一人。既要求那個什麽庸人寫字,他又和此地有關,倒不好和他結下梁子。於是唰唰兩刀打個花呼哨護住身前,同時疾退一步,沈聲道:“小子,你究竟是什麽人?”

寶瓶正色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自然是當今天子治下的良民。”

沈西潛聽他推諉,頓時又大怒,喝道:“小子!就算你功夫練得好,也用不著如此矯情!怎麽?不敢說實話麽?”

寶瓶嘻嘻笑道:“我說的不是實話麽?發這麽大脾氣做什麽?難不成你真是住在天上,所以不服王法?”

旁邊少年悠悠然地插口道:“這位沈爺,人稱‘雷霆怒刃’,脾氣雖然急了些,這套七十二招的‘雷公斬’卻是一點兒不含糊。曾經一人一刀,殺盡平湖二百水賊;和花山百刀堂主較量刀法,戰了個平手;淮江漕幫的幫主,見了他還要稱一聲師兄哩。今天的事要是傳出去,寶瓶,你在江湖上可就大大地有名了。”

寶瓶笑道:“那還是不要傳出去比較好。我又不走江湖,這能賺名聲的好機會就讓給你罷。”說罷也不再理睬沈西潛,自顧自走回屋去,掩上了門。

少年對沈西潛拱拱手,笑道:“沈爺慢走。”

沈西潛的臉色黑了黑,忽然大聲道:“餵!不過是求一個字,何必如此裝腔作勢?究竟怎樣你才肯寫?”

“放肆!”少年喝道,眉宇間現了怒意,隱然氣勢淩人,“我家四爺不稀錢財,你竟汙言穢語,威逼而來。今日若非我二人在此,你恃強傷了四爺,你當天會容你活在世上?如今技不如人,你還有何面目在此大呼小叫?”

沈西潛的臉又白了一白,依舊是大聲說:“好!方才是我失言失禮,只要你肯為宮主題字,我把這只手砍下來向你賠罪!”說罷鋼刀拋起,左手接住,雪光一道直朝右臂砍去。

啪地一聲,少年揮手,劍鞘一端敲上刀身,這一刀便落了空。少年冷冷道:“你可弄清楚了,你失言失禮,賠罪是應該,可沒有什麽拿胳膊換字的說法。再者,我家四爺要你這條胳膊做什麽?四爺愛幹凈,血淋淋的弄臟了地,你可又有新罪過了。”

“你……你待怎樣?”沈西潛咬牙問道,臉漲得通紅。

少年收回手來,揚頭道:“請上覆貴宮主,我家四爺封筆已久,請勿再打擾。四爺蠻喜歡這個地方的,要是你們逼得四爺搬家……嘿嘿,那霧印天宮挪挪窩,場面或許也挺有趣。”

正說著話,遙遙一道青色身影輕踏水邊荷葉,宛若禦風而來般,轉眼掠上曲折竹廊,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撐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他收起雨傘,順手還輕輕甩了甩傘上的水。走近前來,但見那老者面容清臒,頜下胡須花白,形容雅致清逸,頗有出塵之姿。沈西潛一見,禁不住微微一縮肩,退了一步,收起刀來,滿面羞愧地惶恐垂頭,不敢稍動。

老者嚴厲地瞅了沈西潛一眼,放下雨傘,對小軒竹門恭敬一揖,朗聲道:“不速之客冒昧前來,還請主人見諒。下屬行事魯莽,得罪之處,老朽這廂賠罪。主人要如何懲處,但請明言,老朽無不遵從。但請主人寬宏,勿與無知莽撞之人計較。”說罷又對少年一揖,說:“西潛糊塗,多謝這位小友及時援手,不令他自殘。老朽賀蘭冉,敢問小友尊姓大名?”

少年一笑,溫良謙遜地還禮道:“老先生客氣,在下柏齡。”

“柏齡?”賀蘭冉撚須沈吟,微笑道,“老朽久處荒野,孤陋寡聞,竟不知江湖上出了閣下這般少年英雄,慚愧,慚愧。

“哪裏,哪裏。”柏齡滿面春風地說,“霧印宮主的大名,晚輩久仰,今日一見,天宮之主果然氣度非凡。能得天宮之主一聲稱讚,晚輩真是面上有光……”

“閣下要讓老朽搬家,老朽亦覺得面上有光哩。”霧印宮主依舊笑道。

柏齡心頭一跳,想:壞了!糊弄不過去了!方才話說得不慎,和他動手,我要吃虧;寶瓶在這裏,就算不落敗,但跟霧印天宮結仇,著實不妙。於是含糊一笑:“嘿……嘿嘿……晚輩豈有撼山之力?”

賀蘭冉凝視柏齡,靜靜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假。明日十五月圓,老朽略備薄酒,請少俠務必拔冗至寒舍,讓老朽一盡地主之誼。”

這怕是要比個高低了——柏齡穩下心來,氣定神閑地說:“天宮之主盛情相邀,柏齡豈敢不從?只是晚輩酒量淺薄,萬一醉倒在霧印山,大煞風景地出了醜,倒不知天宮之主如何懲處在下?”

見他口口聲聲,只把事情攬在自己頭上、堅決不提他人,霧印宮主又撚須微笑,說:“少俠言重了,不過是小酌幾杯,各隨所願。若是一味濫飲,爛醉如泥,豈不是辜負了霧印山的大好月色?”

“如此甚好,甚好。”柏齡笑嘻嘻地說,“天宮之主,果然大方,不像我等小輩,沒見過大世面,喝幾杯酒也提心吊膽,斤斤計較,以為主人家要跟我算賬哩……”心想:把話說死在這裏,你贏了也沒法要挾我做什麽。

“老朽告辭。”賀蘭冉拱了拱手,看了沈西潛一眼,淡然道,“走罷。”拾起雨傘,依舊是翩然一道青影,足尖輕點團團荷葉,倏忽一下就去得遠了。沈西潛哼了一聲,大聲喊道:“餵!今天的事,是我自作主張來的,你要計較便計較,只是得罪你的人是我,你別把帳算在宮主的頭上!”說完瞪著眼睛對柏齡拱拱手,跟著賀蘭冉去了。他的身形雖快,卻沒有霧印宮主那般高卓輕功,做不到踏葉而行,只在岸邊疾疾而奔,轉眼也不見了蹤影。

柏齡悻悻然地推門而入。寶瓶幸災樂禍地笑著問:“怎樣?贏得過那老爺子麽?”

柏齡撓撓頭,苦笑道:“這還用問麽?我才吃幾年幹飯?你當霧印天宮是浪得虛名?他方才來去是個什麽形容你不知道?那老爺子天下揚名時,咱們都還沒出生吶。那雷公嗓門的沈西潛也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功夫實實在在是夠好了,在他面前還不乖得跟只貓似的?”

寶瓶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那倒也不用。”柏齡說,“你看方才那老爺子多有風度,不過是要求四爺的字,所以才和咱們周旋周旋,也不至於一上山就立刻把我打死。再說敗在他手下也不羞……”

寶瓶截口笑道:“我才懶得管你死活,我只是想去瞧瞧天宮什麽樣兒。”說著朝窗戶瞟了一眼。

柏齡心頭一惱,高聲道:“餵!外面的,聽夠了沒有?”

窗下少女一驚,雙頰熱烘烘地燒起來,想:原來他們早知道了……當下站起身來脆聲道:“小女子玲瓏,久仰一瘦庸人先生大名,不知二位可否在先生面前做個引薦?”

小軒內一時安靜,少女輕輕地咬著嘴唇,心頭七上八下,滿腔希翼漸漸冰涼。正失望中,吱呀一聲輕響,一只手輕啟竹欞,寶瓶站在窗前微笑道:“一瘦庸人先生有請,姑娘請進罷。”在他身後站著柏齡,另有一人,輕袍緩帶,長發披垂,倚案閑坐,面前一枰未了殘局黑白錯落,身旁竹編的花架上擺著一盆蘭草,也不是什麽稀罕名貴的品種,只是青翠茂盛,長勢喜人。幾根狹長的蘭葉彎彎垂下,在蒼白的面龐前似掩非掩。

玲瓏一見不禁呆了,想:一瘦庸人!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一念未完,但覺頭頂沈重,猶如萬裏烏雲壓頂而來,眼前昏黑中又有金星亂迸,不由腰身一軟,嚶地一聲就暈了過去。

“小姐……小姐……小姐呀……”耳畔是焦灼的呼喊。玲瓏恍恍惚惚地清醒過來,只覺雙眼疼痛,仍有無數星星在面前狂飛亂舞,身上軟綿綿地無力,好像一包棉花,前額後腦都悶悶的,不覺得疼,卻像化作石頭般僵硬沈重,有誰正握著自己的手,一道沈穩醇厚的真氣正從掌上度來,順著經脈在全身緩慢游走,真氣所到之處如春陽溫暖照耀,說不出地熨帖舒服。她慢慢睜開眼,先看見青兒嗚嗚咽咽,哭得滿臉通紅,眼睛腫得像桃兒似的,再見那替她運功行氣的男子,弱冠年紀,神色溫和,正是寶瓶。

見她睜開了眼,寶瓶笑道:“情非得已,失禮之處,姑娘莫怪。”說著又輕又緩地收回手來,那道真氣也是緩緩停止,不令玲瓏驟然脫力。玲瓏覺察他的體貼用心,不由嫣然一笑,輕輕道:“多謝你啦。”她躺在一張竹榻上,蓋了一張夾層的繡被,衣服是幹的,想來不是青兒就是那小丫鬟替她換下了濕衣。窗戶開著,暴雨已過,日光正向西斜,晶亮一片投在粉白的墻壁上,黃燦燦的像是鍍了一層金。

青兒還在淌眼抹淚,驚魂未定地自責道:“都是我不好,不該說什麽偷看的話……好在這位爺……”

“一瘦庸人先生名滿天下,能一睹他的風采,再昏一次也無妨。”玲瓏坐起身來,對寶瓶含笑道,“身體不適,竟突發昏厥。多謝閣下援手,現在我已無礙了。”

“姑娘無礙就好。”寶瓶說,“姑娘請稍待,我去回稟四爺一聲。”

他起身出門,不一會兒那白衫紅裙的小丫鬟進來,依舊是笑盈盈地說:“我家主人在書房等候,姑娘請隨我來。”

玲瓏對青兒道:“你在這裏等我。”青兒正待反駁,玲瓏臉一板,悄聲道:“你敢不聽話,我就告訴爹,說你害我昏倒了。”青兒嚇得臉色發青,咕噥一句:“哪有當小姐的嚇唬丫頭的?”到底不敢跟著去。那小丫鬟見了,忍不住掩口嘻嘻直樂。

書房門口站著兩個青衣的小仆,房門虛掩。小丫鬟垂首通報,門裏答應一聲:“請進。”那兩個青衣小仆便推開了門。玲瓏一見之下不由怔了:書房闊大寬敞,水磨青磚地面上用白色的玉珠鑲嵌出一片蓮花圖案,形成一個大圓環,徑長一丈有餘。一人輕袍緩帶,長發披垂,光著腳踩在那片大圓環的蓮花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正是主人一瘦庸人。他咬緊牙關,走得搖搖晃晃,雙手緊攥著衣服微微顫抖,後背汗濕一片,額上亦是汗水涔涔,順著蒼白的面頰流下,直滴在白色的玉珠上。雖然他走得艱難之極,柏齡和寶瓶卻只是在旁邊袖手看著。

見玲瓏進門來,寶瓶微微側臉,低聲道:“姑娘稍等,還差三步。”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柏齡數道。一瘦庸人長籲了一口氣,還不待站穩便向後仰倒。柏齡早一步搶上前將他扶住,寶瓶則推過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來。椅子扶手兩邊各安了一大一小兩個木輪,椅背上搭著紫紅色半新不舊的椅袱,還有一個紫紅色半新不舊的小靠枕。一瘦庸人被柏齡半拖半抱地放在那帶輪的椅子上,將小靠枕在後腰墊穩當了,猶自軟軟地發抖,喘了幾口氣方勉強坐直了身子,對玲瓏笑道:“姑娘請坐。”

雖是盛夏,柏齡還是用一張毛氈薄毯將一瘦庸人的雙腿包了起來,青衣小仆跪地為他著鞋襪,那鞋襪亦是厚實。又有人捧進水盆,跪地高舉過頭,寶瓶從水盆裏擰起熱水手巾,替一瘦庸人攢了攢汗。玲瓏垂眼看鋪在地面的那些玉珠,蓮子大小,並非渾圓,而是頂端稍微突起,自然是為了在行走中能抵中足底的穴位。小丫鬟端進四杯香茗,然後旁人退下,玲瓏坐了,見柏齡和寶瓶仍是站著。“你們也坐罷。”一瘦庸人擺了擺手,然後對玲瓏笑道,“身帶殘疾,行動不便,羞於見人,所以避世於此。適才奴婢無禮,至令姑娘受風侵雨害,庸人甚是不安。如今姑娘無恙,真是好極。”

玲瓏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看了一瘦庸人幾眼,說:“早就聽說先生的盛名,我還以為……以為先生是上了年紀的人呢。”

一瘦庸人微微一笑:“虛名妄傳多年,如今這般形容,真令姑娘失望了。”

“先生何出此言。”玲瓏答道,“聽說古有賢人,雖雙目失明、肢體殘損,亦著書立說,教化群愚。先生為當世翰墨宗師,名滿天下,今日得見真容,倒使玲瓏越發敬佩了。”

“不過是一瘦庸人,如何能與先賢並論?”一瘦庸人從左手腕上褪下一串黑瑪瑙念珠慢慢撚著,眼看窗外荷塘上的粼粼水波,幾只白鵝悠然嬉水,問,“姑娘要見庸人,有何指教?”

“我……我想請你寫字……一個字就好。”玲瓏低下頭,揉著衣帶輕輕說,“玲瓏可以性命擔保,明日在霧印天宮,這二位……二位……”她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便含混道:“這二位朋友絕無閃失。”

還不待一瘦庸人開口,柏齡重重咳了一聲。一瘦庸人笑了笑,不言語了。柏齡正色道:“首先,這位姑娘,在霧印天宮,我和寶瓶本來也不會有什麽閃失;其次,尊卑有別,四爺若答應你,是他對我二人關愛體恤,他不答應才是應該;再次,我們憑什麽相信你呀?”

玲瓏漲紅了臉,急道:“我以性命擔保,你也不信麽?”

“就為求字,動不動就要鬧出人命,所以四爺才不耐煩。”寶瓶嘻嘻笑道,“就算我們打不過霧印山上的老大爺,大不了磕頭求饒落荒而逃,我倒不信那老大爺還會追殺我們到天涯海角?再說,若那老大爺心黑手辣,不肯放過我們,四爺就更不能答應了。我二人生死在天,不關四爺的事,四爺可不受要挾,不然,四爺以後還有清凈日子麽?退萬步講,就算四爺關愛體恤我倆,寫個字送給霧印山的老大爺就成,不勞姑娘插手費事。”

聽他一番話在情在理,玲瓏呆了好一會兒才吶吶地問:“那……那究竟要怎樣你才肯寫?不管你有什麽要求,我一定辦到!”

“庸人無所求。”一瘦庸人依舊是眺望水光,淡然道,“承蒙姑娘青眼,非是庸人故作姿態或更求善沽,實是封筆至今已有二載。姑娘若是雅好翰墨,天下名家何其多,古人真跡更堪追摹,姑娘何必執著?”

玲瓏看著一瘦庸人,目光中已有了乞求之色,低低地問:“你……你無論如何也不肯寫麽?”

一瘦庸人笑了笑,並不回答。一室寂靜裏只聽他指尖撥動念珠時發出的細細輕響,渾圓的黑色瑪瑙襯得他指尖蒼白消瘦,猶如新雕象牙。玲瓏等了等,忍不住哼地一聲,擡起手來捂住嘴,低下了頭。寶瓶和柏齡詫異看去,只見玲瓏雙肩微微顫動,一滴兩滴的水珠兒正落在她的衣服上。柏齡冷冷道:“你哭也沒用。”一語未完,玲瓏哇地一下,放聲嚎啕。柏齡不說話了。寶瓶嘆氣說:“姑娘若想哭得痛快,就請挪步到花廳,那廂更為開闊敞亮,寶瓶再另奉新茶……”

玲瓏的哭聲頓了頓,依舊是雙手掩面,抽泣不住。一瘦庸人微微皺眉,寶瓶嘆道:“姑娘,你再哭,四爺也不會答應。還請姑娘保重,你這個樣子,是會哭壞身子的。”

“我哭死算了!”玲瓏咿咿唔唔地惱道,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我爹這麽多年的心願,就想求你的字……嗚嗚嗚……他為我操了十六年的心,我就這麽一件事,能讓他高興一下……嗚嗚嗚……老天既讓我見到你,又為什麽要你封筆?老天為什麽這麽捉弄我!嗚嗚嗚……一件事都做不成,我活著真是沒用,哭死算了……嗚嗚嗚……我爹那麽好的人,居然一個心願都完不成,老天真不長眼!你真討厭!”

白皙的指尖,黑瑪瑙珠似乎停了停,隨即又不快不慢地滾動起來。一瘦庸人沈吟道:“如今要我提筆,確實不能夠。這樣罷——我兩年前寫的字,這裏還有幾幅。姑娘就隨便挑一幅去好了。”

玲瓏一呆,隨即睜圓了眼睛,抽著氣問:“真……真……真的?”

一瘦庸人道:“來人!”門外青衣小仆急忙進來跪地俯首。一瘦庸人吩咐:“把櫃子裏……還有匣子裏的字都掛起來。”

玲瓏驚喜,跳起身來連聲道:“你……你真好……你真好!多謝!多謝你!”一陣暈眩頭痛,急忙扶著桌子站穩了腳,雖然面色慘淡,淚痕闌幹,卻是喜笑顏開,目光晶亮。

幾個青衣小仆奔忙起來,寶瓶和柏齡也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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