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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勁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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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發現大蘭山明軍人去樓空時,李榮就堅信著這夥明軍殘部肯定是裹挾著當地的老百姓南下天臺山投奔俞國望,就像兩年前的王翊一樣。後來經探馬向南面探查過後,更是堅定了他的這個想法。

雖然這夥狡猾的明軍並沒有選擇最近的道路南下,讓他走了不少彎路,但是如此多的人員轉移,就憑借著故意制造的那些用以誤導追兵的道具和痕跡,也絕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很快,提標左營的探馬就根據車轍的痕跡,排除了明軍設置下的誤導,順利的踏上了南下追擊大蘭山百姓的道路。

也就是在那時,李榮隨便找了個理由就將被田雄派來帶路的王升指派到了別的地方,全讓沒有讓他再次分功的打算。

又經過了數日的追趕,隨軍的探馬終於發現了綴在那支明軍後面負責遮蔽行藏的哨騎。只不過,這一路行來,若非那些被挖得亂七八糟的道路,他雖然可能會晚上個一兩日確認明軍的路線,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些道路,徹底拖慢了清軍的行進速度。

這個時代並沒有後世那樣混凝土等物鋪就的硬質路面,這隊明軍選擇的逃亡路線雖然大多不寬,但是夯土的道路也還算平坦。只是自清軍南下,江南亂成一團,這些道路便再沒有修繕過,兼之此次南下的百姓以及牲畜、車馬甚多,道路早已不堪重負,再加上陳文指使隊後的南塘營中軍工兵和民夫進行了新一輪的破壞工作,道路就更加難以行進了。

這等坑坑窪窪的道路,對於清軍的步兵來說到也不算什麽,而騎兵也只是不容易放馬狂奔罷了,只是一支軍隊,如果只是那麽簡單就好了。裝運糧草、箭矢、火藥、盔甲等物的輜重車輛,裝運虎蹲炮的炮車以及拖運佛郎機炮的車輛以及之類的東西,在這樣的道路上卻是極難行進的。

十幾天下來,李榮的提標左營每天不過行進十幾裏,這還是憑借著輔兵不斷的前出修整道路才得到的成效。只是即便如此,那兩輛各拖著一門重大三四百斤的佛郎機炮的大車還是無法跟上行軍速度,只得緩緩行進。

不過對於李榮來說,這兩門炮跟不跟得上已經無所謂了,明軍的帶隊武將能夠想出這麽損的招數,不惜暴露行跡也要來拖慢清軍的行軍速度,顯然是對清軍充滿了恐懼。追上之後,雖然不至於會立刻投降吧,但是一個破了膽的對手也絕對擋不住他的提標左營的雷霆一擊。而這一切結束後,他便可以帶著明軍和那些丁壯的首級、財貨,以及大蘭山官員和俘獲女子回去享樂了。

那麽,現在的關鍵就是追上明軍,就那麽簡單!

………………

十一月初六,距離被清軍的探馬綴上已經過去了兩日,陳文在傳達了清軍追上來的消息後,雖然也促使著這隊撤離四明山的百姓加快了速度,但是清軍一樣不慢,雙方的距離不斷被縮短,尤其是清軍的探馬出現後,工兵隊和民夫的破壞工作也變得難以進行,使得清軍的移動速度更加快了起來。

這兩日,後衛的中軍騎兵和清軍的探馬雖然由於道路的問題沒有進行過多的交鋒,但是也都以著弓箭、火銃互質了些許敬意,而這些來自武人的敬意也使得清軍提標左營和明軍南塘營之間的火藥味越加的濃厚了起來。

剛剛接近正午,壓在隊後的陳文在啃食著幹糧的同時,也迎來了新一輪的情報。

“稟告將軍,今天上午開始,韃子的行軍速度陡然加快,如果不出預料,以我部的行進速度今天傍晚應該就會被韃子追上。”

傍晚?

傍晚被追上的話很可能就意味著一場即將到來的夜戰,而夜戰對於明軍而言絕對是一個最壞的選擇。

這個時代的軍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交戰,根本不敢舉火而戰,因為那樣很容易成為對手的靶子,其中少數士卒更是還要忍受著夜盲癥的困擾,所以正常情況下交戰的雙方都會試圖避免深夜交戰。

只不過,相比清軍,明軍現在的處境更加危險。若是白天被清軍追上繼而交戰的話,一旦被清軍的騎兵繞過防線,陳文手中這支只有區區不足六百人卻要護衛將近八千百姓的南塘營肯定會顧此失彼,到時候百姓的混亂也勢必會引發軍隊的崩潰。

可若是夜裏交戰的話,清軍雖然不敢放馬繞行,但是只憑借著黑夜所引發的恐懼心理,再加上交戰時的廝殺聲,百姓八成會脫離大蘭山官吏的控制,四散奔逃,那時候即便擊潰了清軍,百姓的損失也小不到哪去。

看來真的只有一個選擇了。

“傳本將軍令,著大蘭山老營主事褚九如、庫務司主事孫鈺,南塘營千總吳登科、尹鉞、李瑞鑫,中軍騎兵隊、火器隊、工兵隊的隊長以及鴛鴦陣殺手隊各哨哨長立刻到隊尾開會,不得有誤。”

隨著傳令兵的飛奔而去,陳文繼續向回來稟報情況的哨騎詢問了一些情況。沒過一會兒,陳文所傳喚的文武官員紛紛到齊,就連剛剛恢覆了些精神的王江也趕了過來。

“末將見過副憲。”

王江並沒有坦然生受陳文這一禮,反而當著眾人的對陳文一鞠到底。眼見於此,陳文也只得連忙讓過。

“副憲,您這是做什麽?”

陳文這句詫異的脫口而出也映襯出了在場眾人的疑問,只是王江此後的話還是成功的將這些人的疑問進而化解。

“這一禮不僅僅是為了這些天本官無法理事,依仗著輔仁的領導才得脫大難的百姓而行的,更多是為了此前四明山諸將排擠於汝時,本官也曾經為之附和而特向輔仁道歉。”

道歉!

一個文官給武將道歉?

一個封建社會的上官向屬下道歉?

一個身懷功名的儒家士大夫向白身而來的普通人道歉?

雖然那句“為之附和”還是觸動了陳文的心弦,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他曾經委屈,曾經憤怒,也曾經惋惜,可是這些已經發生了,四明山諸將與其說是死於王升的計算,還不如說是死於明軍陣營的內鬥,就像是南明史中的其他明軍一樣。

在戰前被排擠在外的當夜,陳文突然想起了他的爺爺在去世前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只可惜這句富含著人生哲理的話語卻被他長久的遺忘在腦海之中,上學時如此,混跡於職場時如此,來到這個時代亦是如此。

尤其是來到這個時代後,陳文每每想起南明時期反清運動的失敗,以及其後三百餘年中國人是身處於何等的水深火熱之中,又是如何憑借著勤勞、才智甚至是流血和犧牲才重新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每每想到這些,陳文都仿佛是化身被上了發條的機械玩具一般,不厭其煩的思索如何才能夠改寫這段歷史,不知疲倦的為了完成計劃而努力,甚至不惜為此以身試法,或是得罪他人。

只是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有成功的改寫四明山明軍主力覆滅的命運,僅僅是把被各個擊破變成了在一場大戰之中為叛徒倒戈而全軍覆沒。或許清軍較之歷史上損失更大,可是明軍已然沒有擺脫失敗的命運,而這也將他先前制定的那個“浙江抗清根據地鏈”的計劃徹底打碎。

可是,這一次被同陣營的其他勢力排擠的經歷就能夠讓陳文選擇泯然於眾人,然後等待著救世主的降臨嗎?

絕不可能!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那就成長為一棵真正可以只手擎天的參天大樹,屆時試問狂風如何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那就繼續向著河流的對岸堆積,直到將這條其勢不可阻擋的河流徹底堵塞,屆時試問水流如何湍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那就讓他們非議去吧,世人多嫉賢妒能,難道就因為他們的嫉妒而不再去為了夢想而努力嗎?這不可能!

縱觀南明史,一場轟轟烈烈的抗擊民族壓迫的全國化反清運動就是因為那些豬一樣的隊友才導致了失敗,而那些有心力挽狂瀾的英雄們也是被這些只會“非之”的眾人所淹沒,才沒有完成救亡圖存的使命。

既然眾必非之,那就獨自發展,直到成為可以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直到成為可以截斷河流的雄偉堤壩,直到成為改寫歷史的那個執筆人好啦。

就這麽簡單!

“副憲,您本不必如此,這只是末將應該做的。至於排擠,那就讓他們排擠吧,就算只剩下了末將一個人,末將也不會忘記曾經許下的那份諾言。”

是的,既然現在四明山的明軍眾將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也絕不會讓這些百姓為韃子屠戮!

見陳文心意已決,王江也只是嘆了口氣,再也沒有說什麽,反而表示他一定會遵守陳文的軍令。

“按照斥候的報告,韃子的大隊人馬有將近四千之眾,今天傍晚應該就會追上我部。屆時若是夜戰一起,百姓必有損傷,可若是明天白天再行開戰,此地以南的地形也很容易被韃子的騎兵繞過我部的防線,襲擾百姓。所以,本將決定,就在此地與韃子決戰,待一舉將其擊潰之後,繼續掩護百姓撤退!”

“卑職(下官)謹遵將軍號令!”

“千總李瑞鑫。”

“卑職在!”

“汝即刻領我南塘營中軍騎兵隊遮蔽軍情,為我部爭取布置戰場的時間。”

“卑職遵命!”

“千總吳登科。”

“卑職在!”

“汝領乙哨、丙哨、丁哨,每兩隊唯一列在此地列陣,以迎戰韃子。”

王翊前次為迎戰北線清軍,將大蘭山的武器鎧甲帶走了很多,陳文所部的武器由於早已下發,所以並沒有什麽損失,只是那些存在武庫的鎧甲卻被調走了不少,此時也只能夠勉強保證甲乙丙丁這四個哨的鴛鴦陣殺手隊士卒的披甲。

而且此地道路雖然並不算寬闊,但也並不及先前的道路那般狹窄,再加上後面的道路由於即將出山而變得更加寬闊,陳文也只得在此列陣,以防止清軍繞過他的防線襲擾百姓。

“卑職遵命!”

“甲哨哨長樓繼業。”

“卑職在!”

“汝領本部人馬作為預備隊,聽侯本將軍令。”

“卑職遵命!”

“千總尹鉞。”

“卑職在!”

“汝領戊哨、己哨埋伏於溪流後的竹林,兼指揮中軍火器隊第一、二、三、四、五、六這六個小隊。”

南塘營此時所處的地形,面北而立,左側乃是陡峭的懸崖,雖然不過數米高卻無可攀登之處;右側乃是一條溪流,寬不過兩丈,最深處也不過是沒過膝蓋,水流亦不是很急,溪流過後便是一片濃密的竹林,倒還算勉強可以隱藏些人馬。

這樣的水流足以拖慢越過溪流發起進攻的速度,而且溪流對面可以憑借投射兵器攻擊到對手的側翼,所以陳文選擇在此以六個小隊進行遠程側擊,提高火力的覆蓋,而這也是由於南塘營並沒有炮兵,不足以提供足夠的火力支持才被迫如此的。

只是既然足以拖慢對手的速度,那麽一樣也會拖慢援軍的速度,南塘營兵力薄弱,再加上這兩個哨的士卒沒有甲胄,一旦被韃子越過溪流攻擊,這支偏師就可能會因為援軍不至而被全殲。

只不過,此時的陳文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戰陣之上沒有萬全之策,一切就看這些部下的發揮了。

“卑職定不辱使命!”

“中軍火器隊第七、八、九、十這四個小隊,在此為我南塘營主陣地提供遠程火力支援。”

“卑職等遵命!”

“中軍工兵隊布置戰場,設置陷馬坑、鐵蒺藜,抑制韃子騎兵沖鋒。”

“卑職遵命!”

“褚主事、孫主事,協助王副憲帶領百姓繼續南下。”

“下官遵命!”

戰鬥任務都已經分配完畢,可是鴛鴦陣殺手隊的庚哨和辛哨卻已經沒有被下達任務,這使得兩個哨的哨長已經有些著急了,只是由於陳文沒有開口他們也不好開口詢問,只是陳文後面的話卻著實讓他們詫異萬分。

“庚哨、辛哨,掩護百姓南下。”

啊?

對手接近四千,而南塘營總共只有不到六百兵,實力懸殊如此,陳文卻依舊選擇分兵保護百姓,這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將軍,我二人願領本部在此於同袍們並肩作戰。”

“是啊,輔仁,本官可以征集些民夫和先前逃回來的士卒來保護百姓,必不使前線將士有後顧之憂。”

王江口中的那些逃回來的士卒,乃是陳文在出發前收容的四明湖之戰的潰兵,人數倒是有兩三百人之多,但是千總、把總之類的軍官已經幾乎死絕了,這些士卒不再擁有一支軍隊所必備的凝聚力,也並沒有什麽戰鬥能力了。

聽著勸說的話語,陳文搖了搖頭,他知道此地的地形無法展開更多的軍隊,而且這兩個哨的戰鬥力也是最弱的,既無法作為中堅,也無法作為預備隊,就算是作為偏師的援軍也由於溪流的問題很難援助到位。

所以,與其在此無事可做,還不如繼續掩護百姓南下,也好護衛安全。若是南塘營的殿後行動失敗了,這兩個哨也可以為百姓逃脫拖延一些時間。

“我部此戰的目的乃是護衛百姓南下,若是南下的路上還有韃子,我部卻全部留在此地殿後,難道爾等準備把百姓的性命交給那些逃兵嗎?”

那些潰兵確實不足以信任,可是這兩個哨長依舊無法容忍其他同袍為掩護自己和百姓殿後血戰,而自己卻隨百姓繼續南下,這不跟逃兵沒兩樣了嗎?

見這兩個軍官依舊有些抵觸心理,陳文也沒有再繼續浪費時間的打算,一句“立刻執行命令”便把這兩個軍官給轟走了,畢竟南塘營的軍法森嚴,此間又是戰時,更是如此。

見眾人紛紛按照計劃執行軍令去了,陳文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孫鈺,並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交給了他。

“孫兄,若是我戰敗身死,還煩請你將這封書信交給福建的威遠侯,直當是幫助我陳文完成遺願了。”

啊?

孫鈺萬萬沒有想到陳文會在這個當口說出這樣的話,他並不知道陳文此舉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夠繼續活下去,另一方面則是將戚繼光的兵法戰陣介紹給鄭成功,若是鄭成功能夠借此更快的提升實力,也不枉他來到這個時代這一遭。只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鈺還是選擇了一口應下了此事,畢竟明清兩軍的兵力差距過大,而清軍那邊還是初戰告捷的提標營。

見孫鈺應下了此事,自覺得再沒有什麽需要交代的了,便讓張俊找來一塊布,權當作是臨時的將旗。

只見陳文筆走龍蛇之後,將旗靠近旗桿的一側寫著“大蘭山老營守備”這七個稍小的字,而旗幟的中間卻是一個大大的陳字,挑上旗桿後,這龍飛鳳舞的八個字在山間的微風下獵獵作響。

“將軍,真的只能這樣了嗎?”張俊顯然已經明白了陳文的意圖,只是如此搏命他小小年紀卻從未經歷過,此刻分外緊張。

“是的,狹路相逢勇者勝!”看著正在準備的南塘營將士們,陳文的胸中不由得湧出了一陣豪情。

我準備了良久,雖然沒有能夠參加那場四明湖畔的大戰,但是若能護翼此間生民性命,也不算是白費了苦心。

“且看本將這個小小的守備與那提標左營副將李榮之中,哪一個能活著到明天的太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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