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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除了基督降生,聖誕節裏還會發生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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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差半個月到聖誕節時,喜慶的氣氛已經洋溢在大街小巷,平白無故地,所有地方的人都多了起來。流羽非常納悶,這些多出來的人平時都躲在什麽地方呢?這個時候任何地方的車位都非常難找——啊,不是任何地方,比如科學館就不是。

從聖誕節前一個星期開始,13號的日記本上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到科學館看環幕立體電影。想必那時候她已經開始享受聖誕的快樂了,流羽揣測著,她不去購物是因為行動不便嗎?但是要看電影的話,為什麽不去看新上市的大制作,卻到科學館來呢?

在薄薄的霧霭中,流羽小心地停車。白天剛下過一陣小雪,地面溜滑。雖然有個女朋友,他也樂意擔當新年來臨時留守值班的醫生,所以到科學館來只能抽下班的時間。由於路程和堵車的因素,他抵達時天已經黑了。夜幕低垂,他在寒冷中呼出一口白汽,仰望著半空中那碩大的銀灰色球體——環幕電影院。

科學館的環幕電影從來不是追求票房的制作,觀眾也比較少。通常情況下,會有學校組織學生或家長帶著孩子來看這些具有普及科學知識性質的電影。由於納入教育和福利體系,所以平時的票價不高。但像13號和流羽現在這樣預約時間看專場就是很昂貴的了,因為環幕電影的成本很高,播放依舊使用古老的膠片。好在現在是聖誕假期,可以打折優惠。

在科學館裏值班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對流羽格外親切,大概是因為相對於節日的熱烈來說,這裏實在太冷清了。當然,流羽在他眼裏也出奇地古怪,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呢?這個問題也是流羽在心底暗暗對13號問了無數遍的,單純是為了興趣?或者沒有親友太孤單了?

“Mr. Liu?”老人確認流羽的身份。

“是的。”流羽回答。

“啊……您預約了一個星期……晚上8點到12點……”老人檢查著登記的表格,與其說是確認,不如說是想和流羽多說兩句話。

“是的。”流羽耐心地說。

“想要看有關非洲草原野生動物的所有影片……”對方還在沈吟似地說。

“時間不夠嗎?”流羽問。

“夠的……夠的……”老人和藹地看著這個灰眼睛的年輕人。流羽想,在他看來,自己會是什麽樣呢?預約專場已經夠稀罕了,還連續看一星期,在這個應該和親朋好友歡聚的時節裏……

“請跟我來吧……”老人在前面帶路。沈默不到三秒,他又忍不住似地開了口,邊說邊輕輕搖頭:“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奇怪吶……以前也有人……”

後面的話成為低聲咕噥的自言自語,流羽便沒有聽清楚。他在空曠的放映廳裏選了個適當的位置,燈光熄滅,立體聲的音響慢慢地用沈重的鼓點聲敲擊他的耳膜。那樣簡單的節奏,由遠及近,倏忽一下,就將黑暗裏的醫生帶入了對遠古和蠻荒的遐思中去。流羽情不自禁想挪動一下身體,但不知為什麽又沒有動彈,只任由身體陷在柔軟的座位裏,然後在淡淡灰塵的氣息裏凝視面前一無所有的虛空。鼓聲越發急促並響亮起來,流羽想起了高空的風,如果從神燈裏出來的巨靈要在夜色中送他去遙遠神秘的他鄉,他便會在那山巖般的手掌裏聽見這樣疾飛的風聲吧?雷聲一響,全方位的視野打開了,他正從高空鳥瞰並急速降落。一瞬間他覺得小腹傳來失重時難耐的奇癢,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灰塵的氣息,而撲面而來的也正是滾滾煙塵,成群的角馬正亡命奔逃,地面顫抖著,隆隆的蹄聲淹沒了一切,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同一頭獵豹並駕齊驅,或者他自己就是那頭渴血的大貓?恍惚中,遠方似乎傳來雄象挑釁的呼叫,如黃金的號角……

四個小時後流羽走出放映廳,臉色蒼白。環幕電影的音效和視效是逼真的,但一動不動地在裏面窩上四個小時也真不好受。老人還是那麽和氣地招呼流羽,甚至請他一起喝杯咖啡。流羽猶豫了一下,接受了這個邀請。他已經很困頓了,啜著那滾燙的黑褐色液體也嘗不出什麽滋味,只覺得又苦又甜的熱氣蒸著鼻子和下巴。

“難道這個東西要流行起來了嗎?”老人嘮叨說,“我還記得兩年前也有人在這個時候來看預約的專場,是個年輕姑娘……”

流羽一聲不響地聽著,他知道那是誰。

“不過她是白天來的,從早晨9點看到晚上9點,和你一樣,也是看非洲草原……”

“哦……您還記得她?”流羽在咖啡的熱力中振奮起精神來。

“記得的……”老大爺歪著頭想了想,喃喃說,“很年輕很漂亮的孩子,但是坐在輪椅上,整整一個星期,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她還牽著一只寵物……是個大家夥,讓我想想……”

流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也許是疲倦了,或者剛才用眼過度,他覺得有一絲眩暈,不管是燈光還是對面的人,都鍍上了一層失真的暗黃色,如同蒙上了煙塵。在心裏,他希望聽見的是什麽答案呢?

“是只豹子,純黑色的豹子。”老人說,“她和豹子一起坐在裏面,呵呵,一遍又一遍地看……”

純黑的豹子巴格西拉,野放的獵豹巴格西拉。她帶著巴格西拉來看環幕電影。任何一只豹子都可以叫巴格西拉,但黑豹如何能變成獵豹呢?薄薄的迷霧就像咖啡的熱氣一樣氤氳盤旋,比紙還要薄,答案就在那一邊。可要揭穿這層障蔽,也許是需要很驚人的閃電吧?“今天太打擾了。”流羽放下杯子柔和地說,“我該回去了。晚安。”

“晚安。”

接下來的六天裏,流羽白天在醫院,晚上在非洲,深夜開車回家時覺得自己困得像一只暖爐邊的貓。在看完最後一次專場回到家門口時,他看看表,熒光指針指向1點58分,日期已經是12月25日了。

電視機開著,是些莫名其妙的深夜節目。女孩趴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面前散落著零食口袋。流羽關掉電視,把女孩輕輕地抱進臥室,安放在床上。算起來他們也有一個星期沒見面了,當然他白天要上班……他從來不同意女孩在自己的房間過夜,但今天已經是聖誕節了,是一個無論如何都應該溫柔體貼的日子,更何況他現在也沒有體力再開車了。

女孩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你回來了嗎?”

“你睡吧。”流羽給她蓋上被子,然後關掉了床頭的燈。

“我一直在等你……我今天新做了頭發……想讓你看看……”女孩口齒不清咿咿唔唔地念著,口氣裏帶著說不出的沮喪。想來她滿心歡喜地在這裏等,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是等睡著了他也沒回來。聖誕前夜,本不該是這樣過的吧?

“啊,看見了,你把它剪短了,很可愛。現在好好睡吧,不要說話了。”流羽坐在床邊,親切地摸了摸那個小腦袋,心想天亮時不管怎麽樣也得送她件禮物。

“嗯……我還染了色……你喜歡嗎……”

流羽站了起來,再次打開燈。他立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盯著女孩。已經睡著的女孩受了驚擾,醒過來,瞪大眼睛回應流羽的目光。她的頭發不是往日純正的金黃,色調稍微暗了些,燈光下帶些棕紅的光芒,是稀薄的葡萄酒色。

沈默片刻,“流!”女孩叫著,“你怎麽了?你的臉好可怕!”

“聖誕快樂,你這個大騙子!”流羽對13號說,同時呼地一聲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一下子就在她的臉上灑下充滿生氣的明亮。流羽略微地彎下腰來,仔細端詳病人的臉。也許是心理作用,他越看越覺得那張薄薄的嘴唇上有一絲譏誚,在嘲笑這個無能的醫生到現在才發現秘密。

“你養的根本就是獵豹!”流羽惱火地低聲說,“你把她帶到那個什麽寵物店裏做美容!你把她染黑了!還給她取個黑豹的名字!然後FAIN註射檢查時,他們查到獵豹時以為你養的是黑豹,查到黑豹時以為你養的是獵豹!你就鉆了個空子!好!好得很!你一心一意就是為了把她放掉!讓她做野獸!還帶她去看環幕電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現在,跟我說說吧,女狐貍,你到底想幹什麽,嗯?”

“聖誕快樂,醫生。”說話的當然不是13號,而是進來做日常護理的護士。

流羽微笑著回答,然後在旁邊坐下來,看護士做檢查記錄,然後為病人註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在陽光中閉起眼,好好地整理著自淩晨起就不那麽流暢的思路。最初,他的目的只是治療13號,在得知這個沒什麽親友的病人曾豢養寵物時,他認為將那寵物帶回來對喚醒這個熟睡的病人是有幫助的,然而費盡周折的結果是她把豹子野放了——問題就在這裏!他暗忖著,這是個陷阱般讓他不安。這麽看來她的病不是表面上那樣突發的,否則她如何能從容地完成那詭計呢?不註射FAIN,訓練成野獸,參加寵物黃金大賽,用獎金支付野放恢覆訓練和現在住院的費用——但是不註射FAIN的猛獸又如何能當作寵物放置在身邊呢?再者,如果她真是事前知道自己將病倒,又為何要固執地花那樣長的時間準備著把豹子放到非洲,而不另替她的巴格西拉找個新主人?或者說,自從她開始豢養這寵物起,目的就是為了把她放掉。

流羽想到頭都痛了,直到護士給病人擦完身,又做完關節活動,他還那麽傻瞪瞪地坐著。為了不顯得太怪異,他假裝看著床頭那兩個顯示腦部活動的屏幕,皺著眉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護士微笑了離開了病房。他再次踱至床頭,指尖按在屏幕上,四色色斑和雙曲線持續變化,雖然傳遞著某些信息,卻並不能讓醫生洞察那顱骨下的世界。這就是大腦了嗎?流羽想著,如果我的腦電圖和她一樣,是不是說明我和她想的就一樣了呢?

窗戶上傳來低弱的滋滋聲,極其輕微,但流羽還是察覺到了。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或許是在改建,不遠處有棟樓正在施工。不知他們使用了什麽機器或別的玩意兒,從那邊施工開始,這扇窗玻璃就時不時地共振著響起來。好在這是超高強度的鋼化玻璃,不至於碎裂。要是振碎了可就糟糕了,這裏是17樓,現在又是冬天,病人會感冒的。只是,流羽想,聖誕節還在工作,真是辛苦啊。

他突然轉頭看13號的臉,當然是一如往常,毫無變化。但他總有那麽一點不理性的感覺,好像在自己不察覺的時候,這個假裝睡著了的13號正偷偷瞇縫著眼沖他訕笑。

門上掛著一個舊的寄生槲小花圈,那還是去年什麽人留下的。研究獅子的老兄是最後離開的,帶著滿箱滿包的資料,興高采烈地回國去了。現在營地裏只剩他一個人。

攝影師坐在門口,拿著一罐啤酒,眼看著血紅色又大又圓的夕陽漸漸沈沒。草原在變,從一個明媚熱烈的公主變成高深莫測的女巫。在他的想象裏,女巫都有咖啡色光潔肌膚,綠眼珠,瀑布般黑發裏插著金雕的羽毛,細腰身上圍著蓑草的裙子,綴著蜘蛛絲編成的花邊,纖長的手指暗暗地擺布著命運……沒有月亮,天空是一片厚重的深紫色,然後星星一顆一顆地亮起來。空氣裏充滿了難以言說的神秘聲音,那就是天籟吧?是這行星的呼吸。生生不息的輪回裏,有什麽在睡去,有什麽在醒來。美麗的世界呵,原我能永遠這樣凝視你,哪怕在你美杜莎般的眼神裏化作頑石……

“嘿……”他低聲說,看見一個黑黝黝的身影,是她,那晶亮的眼睛泛著碧光,盈盈的,像兩個小月亮。

她輕柔地走進燈光,像是從一個神秘廣闊的舞臺上款款步出的美人兒,裹著雲霧與傳說的輕紗。又甜,又冷,又媚,是伊甸園裏從未被碰觸的蘋果,是奧林匹斯山上赫爾墨斯送來的潘多拉。那也許是災禍。可是,就算是地獄也依舊迷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他的夏娃,她真的走上前來了,聞了聞他手中的啤酒罐,打了個噴嚏,然後就坐在他掌下,愜意地瞇起眼,輕松悠閑的樣子。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他摸到她了。這點綴著黑色玫瑰花蕾的一片金黃,溫暖而柔順。微微有些震顫的感覺,她的血肉,隨時隨地都這麽敏銳,這麽新鮮。在這荒野裏,他是這世界裏唯一的人,還有誰能見證他真的碰到她了?除了基督,除了基督!

他摸摸她的耳朵,摸摸她的眼睛,摸摸她的下巴,心理默默地念著:不行!不行!你不能這麽做!她是只野獸!你不能幹預她的生活!可他的手顫抖著,脫離了一切控制,順著那根美妙的脊椎滑向她的背。他無數次見證過這骨骼的神奇,像彈簧樣伸縮自如。然後是那根毛茸茸沈甸甸的尾巴,還有修長柔韌的四肢。他無比地驚喜而貪戀,他追逐她這麽久了,這麽久了,就像在追逐風中的戀人,他何嘗妄想過有一天居然能真的碰到她呢?如此完美,如此完美!這在獵殺和生存的縫隙裏閃爍的身影。這聖誕節裏晶瑩的眼睛。傳說一樣迷人的眼睛!野性勃勃、充滿了智慧與靈感的,寶石一樣的冷靜艷麗,霧一樣撲朔迷離——這能捕獲靈魂的眼睛!他凝視著,幾乎要哭出來了。

“聖誕快樂,好姑娘!”他對著獵豹,喃喃地說,“你知道嗎,很久以前,也是聖誕節,有一個化妝舞會,她的眼睛也這麽漂亮……她就化妝成一只獵豹,穿著緊身的裙子,和你一樣斑斑點點的,還裝了一條大尾巴。她把頭發梳起來,梳成兩個小耳朵的模樣。她還在臉上化了彩妝,和你一樣,也有這兩條黑色的痕跡,從這裏一直拉到這裏。她真的成了一只豹子,我都看不出她的臉到底長成啥樣,但是我能看見她的眼睛,和你一樣,圓圓的,亮晶晶的,簡直和你一模一樣。”

獵豹豎起耳朵來,凝望著他的嘴,人類的語言對她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呢?她全身都繃緊了,仿佛看見了獵物。

“我一看見她的眼睛啊就什麽都忘了。我從人群裏擠過去,這時候正是鐘聲響,大家都在喊‘聖誕快樂!’她的頭上正懸著一個寄生槲的花圈,我拼了命地擠過去,把她搶過來,抱她,吻她。她像你一樣,又熱又新鮮。那時候周圍太鬧了,我不得不很大聲地對她吼:‘我一定要去非洲!跟我一起去吧,好姑娘!’”

他笑了笑,輕輕搖著啤酒罐,已經空了。他想進屋再拿一罐,卻又猶豫,怕自己一轉身這大貓就不見了。“她啊——”他說,“她凝視了我幾秒,就像你現在看著我一樣,然後就大笑起來了。我們就這麽說定了,以後我們要一起來非洲。可是,後來,等我再去找她時,她不見了。不管我怎麽找都找不到。我只好一個人來這裏。你說,她到底去哪裏了呢?”

他雙手捧著獵豹小巧漂亮的頭顱,凝神看那雙冷靜的眼:“我那麽愛她,可她不見了。她居然不見了!她說她喜歡這裏,她說她一定要來的。她和你一樣!你們倆,都這麽野!這麽美!我在這裏,看著你,這麽久,就像看見了她。如果她真的在這裏,這世界就太完美了。好姑娘,你一定是代替她來陪伴我的——是不是這樣,好姑娘?”

然後,就在那雙盈盈閃眼的凝視中,他輕柔地呼喚著一個名字。大地在深紫色沈沈天幕的籠罩下深深呼吸,蘇醒了,開始一輪新的生命。

也許是因為接連幾天都在看環幕電影導致睡眠不足,流羽坐在病床邊上居然睡著了。他夢見了草原,嬉戲玩耍的獅子,滾滾煙塵裏波浪洶湧般的角馬,矯健的瞪羚,莊重行走的象群,伺機偷窺的鬣狗,高空盤旋的禿鷲……在夢裏為這綺麗多姿的大地震懾,他仿佛看見了上帝是如何創造這個世界的:帶著火山爆發般的熱情,把大塊大塊的濃墨重彩隨手拋灑,用最飽滿的肌肉最豐富的血脈來充盈巖石的骨骼,再披上一層厚實的蓬勃滋潤的皮膚。從這個泰坦神的每個毛孔中都會長出一頭河馬、一頭犀牛、一只長頸鹿,或者是一棵孤獨的樹,一脈頂端終年積雪的山……那永不停息的流動的火焰,沒有半點優柔的情緒,只有淋漓盡致的痛快和歡欣,無論是痛哭還是大笑都那麽原始那麽直接,熱流在空氣中攪擾,像無形的巨蟒在穿梭。巨蟒銜來厚重的紫色雨雲,閃電狂躁地抽打著大地,下雨啦……下雨啦……

流羽覺得身體被一種莫名的激動挫磨著,似乎要粉碎了。然後他看見一只奔跑的獵豹,周身綴滿黑色的玫瑰花蕾的斑點,閃著孤傲的冷光,像一根黃金的弦在平原上延展。不知不覺間他也化身為豹追隨而去,雨點砸在身上,碎成千萬的水滴飛濺。世界在他眼裏變成了慢鏡頭,從容而玄妙。視野超越了限制,他比狂風閃電更迅捷,但還追不上那只獵豹。他緊盯前方修長豹尾在空中甩動的柔韌形態,尾端的墨色在意識中漸漸放大,擠滿了整個宇宙。草原消失了,他為那片神秘墨色所吸引,忘記了一切。突然那只獵豹回過身來,一片黑暗中,沈靜深邃的眼和雪白鋒利的牙兀然逼近,其間兩道黑色的淚痕勾勒出類似憂郁的神情。獵豹把他撲倒在地,他才發覺自己依舊是個軟弱無力的人,但是晚了……

流羽驚跳起來,冷汗涔涔。他長喘了一口氣後才定下神,使勁地揉了揉前額,然後笑了。玻璃窗上又傳來低聲的滋滋響,在夢醒時朦朧的心悸和寂靜的暈眩裏,這聲響聽來分外驚人。

“你夢見過嗎?”他凝視著13號那沈睡的臉,回想到片刻前恍恍惚惚的光輝,“草原,還有獵豹。當你看完那些環幕電影後,你會不會也……”

流羽突然頓住了,他的心急遽地跳起來,閃電終於劃過天空,他知道了!他終於知道了!頓悟下他眼前一片漆黑,就像夢中那豹尾的墨色在擴散。但是——但是他真不敢相信呵!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麽通過夢境看破了玄機!

“天啊!不可能!不可能!”他像自語一樣低聲說,緊握住病人僵硬幹燥的手,搖著,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是共振!你是清醒的!你一直是清醒的!你真的?你真的在那片草原上?你把你的豹子放到那裏去了!你!你用了什麽法子讓腦電波和那豹子發生共振!然後你就活在那兒!豹子看見什麽你就看見什麽!豹子聽見什麽你就聽見什麽!你!你在這裏指揮著那只豹子!你活在那只豹子的體內!你!你!天啊!”

流羽幾乎要叫喊起來,病人一動不動,毫無生氣。面對這個躺在工業城市的病床上無知無覺沒有雙腿連手指都動不了的身體,誰想得到,她的心靈正奔馳著在非洲的草原上稱王稱霸呢?

床頭的警報器發出了尖銳的嘶鳴。流羽在狂亂的思緒中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怔在那裏,對那聲音感覺莫名其妙,直到護士沖進來。

“心跳停了?”流羽像方才一樣不敢相信。天啊!她的心跳停了!為什麽?為什麽?因為我剛才說的話?因為我看破了她的秘密?不會的!她聽不見我說話!她全身心地活在那片草原上!那是為什麽?是那裏發生什麽了!但是她的心跳停了!現在!在這裏!她會死!心跳停了!大腦也會死!為什麽?為什麽要死?真的要死了嗎?她真的要死了嗎?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嗎?她真的會死……一切念頭潮水一樣紛至沓來,流羽鎮定地指揮護士進行搶救。

……神啊!求求你別讓她死!求你!求你別讓她死!讓她活下去!好豹子!活下去啊!我要喚醒她!求你!求你!我要和她說話!我要聽她說話!求你啊神!你要活下去!不要死!不要死啊!我知道你活著!你在那片草原上!我會把你從那裏帶回來!神啊求你!除了她就只有我知道!她真的活著!讓她活著!我要告訴你我知道!讓她醒過來!我要和你說話!我要你和我說話!求你啊!活下去!為了那只豹子你也要活下去!獵豹!獵豹!神啊!神啊!就說一句!我就和她說一句!活下去!活著呀!你要活著呀!好豹子!活下去啊!我要你活!活著!活著!獵豹……

警報器發出單調而緊張的“嘟——”的長鳴,隨著醫生護士們一陣勞而無功的忙碌,屏幕上綠色的直線縮成了一個小點,最後火花似地一跳,變成全部的黑暗;而記錄腦部活動的色塊和曲線也緩慢停滯,最後凝固,融化了一樣越來越模糊,最後成為白茫茫的一片。

13號。結束了。

流羽在病床邊默默地站了一分鐘,然後把被單輕輕覆在沈睡的臉上。她真的死了,身體和心靈,在他剛了解真相時就如電如露地消失了。他走出病房,把滾燙汗濕的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在一個人洞悉的秘密裏掙紮著。他的心底湧起無限悲涼和憤懣,他透過一扇窗戶窺見了一個廣闊的世界,一個未來的未知的不可估量的世界,是黑暗的還是繽紛的,是驚悸的還是安寧的?只有驚鴻一瞥,他還沒來得急看清楚,這扇窗戶就緊閉了。他知道一定是因為那只獵豹,那只遠在千裏之外海洋彼岸的豹子,然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13號因為失去雙腿而悄然離開她的摯愛,但她用了一種曲折隱晦的方法來實現去往草原的約定。沒人知道她最後一次擁抱她的獵豹,在這美麗芳香獸的耳旁說:“去吧,去非洲!在那裏生活,我們倆一起!他一定會在那裏的。如果他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我的存在,如果他看著你能像看著我一樣溫柔並呼喚我的名字,啊,巴格西拉,巴格西拉,我願意用我所有的生命去換取那一瞬間。”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並且,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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