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吹了一聲口哨，老虎就從地上蹦起來，然後打個滾，伏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聽起來很嚇人，但熟悉老虎習性的人都知道，這是最溫柔親切的表現。於是女孩笑瞇瞇地搔著虎頭，稱讚說乖乖，接著用皮套套在虎頸上，牽著老虎出了門。

帶著這麽一只色彩斑斕的巨獸行走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許多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回頭觀望。豢養猛獸寵物是昂貴又風雅的時尚，以前的街道常見各種名犬在蹓跶，現在獅子老虎招搖過市也不稀奇。但這只老虎實在太漂亮了，那麽雄偉又那麽溫順，所以女孩寧可步行，牽著她的心肝兒寶貝去寵物服務店，一路上過足了假虎威的癮。

“我是要參加寵物黃金大賽的。”女孩對獸醫說，“已經報上名啦，要在這裏最後檢查一下，還要註射FAIN。”

“唔……”獸醫擡起一只虎爪，“走路來的？趾甲有點磨損，要好好修整一下。非常好的毛色啊。現在FAIN出了新藥，你願意試試嗎？它能讓你的老虎更活潑一些，但保證它還是個很聽話的乖孩子。”

“哦，是的。”女孩遲疑了一下，“有時候我覺得它真是太懶了，總睡覺，無精打采的。”

“貓科動物習慣夜行。另外，這種寵物老虎已經不太適應劇烈運動，它們喜歡安靜的生活。FAIN不管怎麽說還是有很強的鎮靜作用。新改良的FAIN鎮靜效果不那麽強，並且保證它不傷人。”

“那我倒願意試一試，不過，就快比賽了，您肯定不會出什麽問題嗎？”

“絕對不會。”獸醫溫和地說，“上午有兩頭獅子用了新款FAIN。待會兒你就可以領它到美容師那裏去，它的毛有點長了。”

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淡藍色晶體植入了老虎的腦後。老虎睜著碧玉般的眼睛，安靜地趴著，微微擺動尾巴。然後獸醫給它做完檢查，女孩牽著老虎去美容。她和美容師間發生了小小的摩擦，因為美容師誤用的香波不是老虎平時慣用的品牌。結果是老虎又享用了一次品牌香波的沐浴，電吹風烘幹後，這只漂亮老虎顯得越發金光燦爛英俊非凡。女孩心滿意足地帶它到寵物餐飲店休息。她要了一份冰激淩，一大份水果色拉——冰激淩是給自己吃的，色拉用來給老虎補充維生素。

老虎趴在女孩腳邊看著面前一盆黃醬稀糊的東西，又擡頭看看小主人，輕輕嗚了一聲，那表情，仿佛是有些委屈地說：“我不吃素哇！”

但女孩並沒發現老虎心肝兒的抱怨。她正忙著吃冰激淩，看漫畫，並一心一意地等著男朋友的下班時間。

13號病房，特護。

“這是我行醫一輩子遇到的最古怪的病人。”神經外科的主任對流羽說，“我保證你會覺得十分有趣。”

流羽微笑了一下，似乎已經覺得“十分有趣”了。

病床上是一個蒼白消瘦的女子，緊閉著雙眼和雙唇，熟睡的樣子。潔白的被單突顯出身體淡淡的輪廓，到膝蓋部位突然塌陷下去，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了。病床不大，但病房不小，架設著一整套一整套龐雜精密的醫療儀器。人工給氧設備平穩地向病人的肺部輸送氧氣，電腦一刻不停地監視她的心跳和血壓。有若幹電極貼在病人的頭、頸、胸上，電線牽出來，又鉆進了那些儀器裏去，仿佛是帶電的血管，而病人就通過這些電子血管和那些儀器融為一體。流羽看了看那些數值，然後凝神細看床頭的兩個顯示屏。

一個顯示屏是彩色的，明亮的紅黃藍綠的色斑組成了不規則的半球狀，色斑不斷地交替變化，如同一塊瞬息萬變的地圖；另一個就簡單多了，是波動的雙曲線。

流羽對著那兩個顯示屏觀察了片刻，然後翻開病人的眼皮看看瞳孔，又用探針從指尖開始對她身體各個部位進行檢查，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變幻莫測的彩色地圖和雙曲線。那些圖形持續變化著，並不受他的幹擾，於是他笑了笑，站到一邊，看著神經外科主任。

神經外科主任也滿意地笑了，他知道這個灰眼睛的年輕人已經看出了端倪。“是的！”他說，“就是這樣，兩年了，她看上去完全像個植物人。”

“看上去！”流羽低聲重覆。

“但她的大腦——”神經外科主任指了指那兩個顯示屏，“腦波顯示她的大腦活動，嗯，很有規律，很正常，有時甚至劇烈。兩年來我們監視記錄她所有的腦部活動，完全像個正常人。但是——你也看見了——她的身體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她的大腦對外界的刺激也是毫無反應。她的大腦只是……”神經外科主任用手在自己的腦袋旁邊比劃了兩下，聳聳肩，做了個很不可思議的表情：“只是……自己在活動，這不是很有趣嗎？”

流羽微微一笑：“她好像是——活在夢裏。”

“哈哈哈！”神經外科主任仰頭笑了，“好像是！我倒真想知道她都夢見了些什麽。”

“那就叫醒她！”流羽說，“問問她！”

“把她叫醒！”神經外科主任直視著灰眼睛的年輕人，“你能嗎？”

流羽笑笑，拿起床尾的病歷夾，裏面是很簡單的兩三頁紙，四年前因車禍截去雙腿，再過兩年就躺到這裏來了。他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問：“她的家屬常來看望嗎？”

“她沒有家屬。”神經外科主任說，“連入院都是她自己打電話求救的。”

“喔……”流羽說，然後又一聲不吭地看病歷。

神經外科主任再次問：“你能嗎？”

“I will try my best！”流羽合起病例夾，微笑低聲說，“不過我需要……”

流羽走出醫院大門時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然後怕冷一樣抱著胳膊，大氣不敢出——女孩正牽著老虎笑吟吟地迎上來。“流！”她喊，同時跳著笑著，活潑地揮手。

“別過來！”流羽似乎很恐怖地大叫。

女孩還是快步上前：“哦，流，別擔心！這是我的寵物。我和你說過的，羅密歐，它很乖，不咬人。你看！你看！”女孩說著隨意地搔著虎頭，老虎乖覺地瞇起眼，證明自己確實溫良謙恭不咬人，配得上這個充滿愛意的名字。

流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喬吉，我告訴過你——我對這些貓貓狗狗的過敏！別再過來了！”

女孩看著他，神情既撒嬌又委屈。她的頭發像虎毛一樣金黃，雙眸像虎眼一樣碧綠，而老虎像她一樣楚楚動人，沒有威懾力。

流羽嘆了口氣：“好吧，站那兒別動——我去拿點藥。”

一個小時後，兩人一虎走在街上。女孩得意非凡，左手牽著漂亮的寵物，右手挽著漂亮的男朋友——流羽真是個漂亮人物，按東亞蒙古人種的標準看，他的個頭算是高的，純黑的頭發，象牙色的皮膚。但他像白種人一樣四肢修長，並且，雖然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正宗漢族，卻有一雙來歷不明的灰色的眼睛，因此女孩認定他是個混血兒。“我喜歡混血兒。哦，流，幹嘛那麽在意？你該不會有種族主義傾向吧？”流羽沒指望女孩理解，他曾向女孩解釋過一些東亞的傳統——現在他一聲不響地走在女孩身邊，偶爾會忍不住地小聲打個噴嚏，其實抗過敏藥正在發生效力，這也許是心理作用在作怪。每打完一個噴嚏，他就用一張整潔的淡紫色手絹在鼻子上捂一會兒，像是重感冒一樣呼吸不暢眼睛酸澀，並警惕地觀察手腕上有沒有出皮疹。

“真的很抱歉，流。不過，你會好的。治好過敏你就能真正愛上這些動物。羅密歐真的很可愛，你一定能和它交朋友。”女孩誠心誠意地說，“不過我真不明白，那些不養寵物的人該怎麽活——不養寵物的人出心理問題的幾率要高些，對吧？”

“也許。”流羽甕聲甕氣地說，“但是你要讓我養著羅密歐，我的發病率也會很高。”

女孩大笑起來，好幾個路人回頭觀望。笑聲中他們到了一家餐廳。餐廳很高檔，客人在用餐的同時還可以欣賞演員的表演。流羽選擇這裏是因為他看見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在彈古箏，女孩不反對這裏是因為餐廳設有寵物專座。

“有點鐘鳴鼎食的意思。”流羽說。

“什麽？什麽？”女孩問。

“一句古漢語，你不懂也沒關系，點菜吧——請給我一杯茶。”最後這句話流羽是對waiter說的。

在等待上菜的時間裏，女孩甜甜微笑著，輕聲說：“你上次答應了要教我寫漢字。”

流羽想了想，蘸著茶水在餐巾上寫了“嬌姬”兩個字，說：“按發音，這是你的名字。意思是——美麗的女子。”

“真的嗎？”女孩高興地說，等她仔細看那兩個淡黃色的圖案時不由倒抽一口氣，“好覆雜！漢字都這麽覆雜嗎？”

流羽詭秘地笑：“呃，漢字有覆雜和簡單的兩種寫法。這是屬於簡單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那種覆雜寫法。”

女孩對流羽偷換概念的把戲還沒琢磨過味兒來，第一道湯已經上來了。於是兩人專心用餐，漢語教程便略過不提。

天黑後流羽回到家，他把鑰匙拋給女孩，讓她開門，自己打開郵箱取出報紙雜志，還有一些廣告垃圾。女孩把老虎拴在客廳裏，跑進廚房煮咖啡。“你的咖啡裏要放糖嗎？”她大聲問。

“我喝白開水！”流羽也大聲回答，同時檢視著手中的報刊。新收到的《國家地理》封面是一頭獵豹。當他在目錄裏看見封面攝影的作者時，不由輕輕“噫”了一聲，然後仔細端詳那黃色方框裏優雅而原始的大貓。

“你喜歡獵豹？”不知什麽時候，女孩走出來，在他身後輕輕問。

流羽說：“這個作者我認識。他和我說過他要去非洲，看來終於去了。”他按目錄翻看文章，那個作者寫道：

“……我真是非常愛那只獵豹——我曾被一只獅子襲擊，是她救了我——我至今都覺得不可思議……

流羽把雜志合上後才感覺到女孩一直趴在身後，天真的呼吸正輕輕吹拂著自己的耳朵。“喬吉。”他溫和地說，“快十一點了，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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