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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菊生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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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著,街上卻依舊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一片繁華景象被明晃晃的太陽烤得熱烈。日近正午,各處酒樓的虛席越來越少,有的甚至客滿,歌舞的樂聲從敞開的雕窗裏飄了出來,混雜著大道上的人聲、車馬聲,元明城一片太平熙樂,熱氣騰騰。

忽一陣開道的鑼響並回避的高喝,不一會兒,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簇擁著一頂八擡綠呢大官轎沿街而來。往來行人早已駐步避讓,大街兩旁一時擁擠不堪,高坐在酒樓上的人則悠閑地探出頭來觀望,待看清楚了執事儀仗的文字,不由驚奇道:“那不是小五絕麽?”

小五絕就是現今的泰安侯文蔚,因他頗有當年文照琴的風範,元明城內就稱他為小五絕了。不過他承襲爵位後並沒有在帝都為官,而是外放百部州,所以此番儀仗人馬出現,自然引起人們談論。

有人拍案嘆息:“當年那大逆陳賊將老侯爺拿下大獄,用盡種種酷刑折磨,還說:‘你不是號稱五絕麽?你若再不順,除了命絕,我還叫你妻絕子絕親絕徒絕!’老侯爺卻道:‘文某名照琴,字慕弦。照,是丹心照汗青之照;今日雖弦絕,卻全我慕賢之道,日後千古忠良,皆引我為知音。’這般傲骨,這般氣節,真不愧為四友之首!真不負梅才子之名!”此番話出,引得一片讚嘆喝彩,有人接話道:“不錯不錯!老天有眼,如今忠良有後,那大逆陳賊卻是被滅了九族!真真痛快!”

議論著天翻地覆的陳年往事,眾人都慨嘆不已。忽有人疑道:“此番小五絕回京,可是為了慈恩殿一事?”

慈恩殿一事,可算是當今元明城、乃至全天下最熱門的話題了。暮春時節,皇帝撥內帑供養難銘祠,不僅將原先的殿堂修繕一新,還大興土木,新建了一處大殿。這一殿是皇帝為生母慧光皇後祈福而造,欽名慈恩。皇帝沐浴齋戒,祭拜過天地神明太廟昭穆後,於黃道吉日親到難銘祠行奠基之儀,明英親王奉旨天天在難銘祠監工督造,所有材料,俱是上上之選;工程不求快,但求精,精益求精,每日開工前收工後,明英親王還要焚香恭敬祝禱,因此慈恩殿還未竣工,已然天下敬仰。

慈恩殿內計劃描繪地母農神的若幹變相、諸多神明以及天上人間太平極樂的勝景,待建成後,殿外立碑為記。碑文是皇帝親撰,由當世翰墨宗師一瘦庸人恭錄。一瘦庸人被譽為“天下第一書”,皇帝心下不足,還欲得天下第一畫,所以在慈恩殿剛動工時就昭告天下,不僅各州府要遴選推薦本地畫師名手進元明城,畫師若認為當地長官眼光有差、不辨高下、埋沒了自己的才華,還可以到元明城自薦。禮部有專員接待各地進京的畫師,一應費用由國庫開支。

如今時值盛夏,慈恩大殿已初具規模,而全國各地也有三百多名畫師雲集元明城。這三百多人在元明城內還有三場比試,只取前十人入慈恩殿作畫,這十人中的最優者才堪稱天下第一,才能畫供奉在大殿正中的地母農神大像。七月初一開始第一場比試,題目是山水,初九日畫師們將各自的作品呈上;七月十一日開始第二場比試,題目是花鳥,十九日比試結束。七月二十一日開始第三場比試,題目是人物,二十九日比試結束。如今已是七月二十六日,待八月初八,入選前十名的畫師姓名將張榜公布,然後再依這十人的三次畫作,評出天下第一。隨著畫師們的比試進程,元明城裏人們也越來越關註最後的結果,不管懂不懂畫,人們見了面便議論此事,還言之鑿鑿地說,到時候畫狀元一定會披紅掛彩地騎馬游街哩。

慈恩殿一事隆重浩大,天下人盡皆知。雖是皇帝的詔命,但有的畫師也沒把權勢富貴放在眼裏,壓根兒不為皇命,只為看自己能在天下排行第幾而來;有的人也不為名聲,只為與當世高手切磋技藝而來。因此這三百來名畫師都是經過篩選,畫藝超常,有的久負盛名,有的卻是默默無聞、一夕橫空出世。此刻酒樓上人們見大街上過去了小五絕,自然就說起了慈恩殿。有人嘆道:“小五絕也擅畫啊,卻不參與此事,那這‘天下第一畫’的大賽,豈不是缺了典?”

隨即有人答道:“小五絕今日多半就是為比試而來。”

又有人說:“現如今已賽過了兩場,第三場眼看也要結束。難不成小五絕要半路殺出?亂了秩序,只怕旁人不服……”

即刻有人搖頭反駁:“不服旁人,還有人不服小五絕麽?”

“難說難說,別人倒也罷了,諸位想想,那位王爺從來說梅師畫道唯他所得,就算小五絕是文太傅之子,那位王爺也定是不服的。唉,若是五絕尚在,自然人人膺服……”

“呵呵,若是五絕尚在,這天下第一畫非他莫屬,還用這般費事麽?”

“是啊是啊,莫說是天下第一畫,那天下第一琴……諸位可還記得當年梧桐小築的琴師戴玉梳?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與五絕才子一夕琴會,堪稱天下第一風流……”

如此這般從眼下說到往昔,從才子說到佳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鬧個不休。酒樓上人聲鼎沸,一廂雅座裏有三個人卻是靜默無言。上首主座的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者,面容清臒,氣概沈穩,一身湖藍綢衫,佩戴頗顯富貴,就連手裏拄的那根竹節拐棍上也精雕細刻了山水圖案,筆觸不俗,杖頭還掛了一只玉環,雖然小小的,卻是水潤無瑕。下方坐了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體態微豐,面容端正大方,雖衣飾簡潔,未帶兵器,顧盼間也流露英武之氣。另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站在她身後,腰間佩劍狹長,金絲纏護的手柄,劍鞘上鑲了七顆紫玉珠,一看便知不同凡響。

桌上安了四付杯盞,還有兩個座位是空的,酒菜也未上,老者和婦人面前只擺了茶水,另有一些幹果點心。三人的面色俱是凝重,雅座窗開,便是先前泰安侯的官轎在樓下路過,那般鑼聲響亮,三人也毫不動容。又等了一些時候,門外傳來店小二的招呼聲,隨即領進了一名瘦高的漢子。那漢子一身藍灰色的粗布短衣,腰間挎了一把長刀,皮膚黝黑,滿臉絡腮胡子,右頰上一道深深的舊年刀疤,面頰凹陷,神色頗為憔悴。三人見了這漢子,依舊是不笑不言,站在婦人背後的青年男子眉頭一動,隱隱有了怒色。店小二見多識廣,見這場面緊張,不敢多話,只低聲笑道:“諸位爺,這位奶奶,您幾位是再等等,還是現在就上酒上菜?”

上座的老者微微一點頭,道:“酒來!”店小二忙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新進門的漢子抱拳團團一揖,道:“溫某有禮了。”又對上座的老者恭敬道:“前輩必是金刀堂的馬老英雄了。”

老者平淡地答應了一聲:“老朽馬騰,閣下便是‘龍門三傑’之一的溫守義了麽?”

那漢子苦笑道:“如今溫守義便是溫守義,不是什麽龍門三傑了。”

馬騰嗯了一聲,說:“這位宋夫人是當初泰興鏢局大當家的未亡人,這位宋少俠宋志瑜,便是她家的公子了。”

溫守義也見禮,宋夫人只是淡淡點頭,宋志瑜在她身後面色更是陰沈。溫守義咳了一聲,問:“四爺還未到麽?”

“四俠雖是未到,小婦人卻是有句話要先請教。”宋夫人緩緩道,“多謝馬老前輩出面主持公道,溫大俠,溫英雄,請問你,我家當家的,當初是怎麽死的?”

溫守義答道:“那日劫天牢遭重兵埋伏,若論究竟,宋大俠是被那老賊害死……”

宋夫人沈聲追問:“既遭埋伏,你的功夫,非是最上乘,別人都盡義,唯獨你安然脫逃,難道不是你賣友求榮,向那老賊通報消息?”

溫守義呆了一呆,旋即昂然答道:“今日溫某行走江湖,天下豪俠見了溫某,無不是一言不發便殺招盡出,無不是欲置溫某於死地而後快,這便是溫某求來的榮麽?夫人也知那日人人盡義,我的兩位哥哥……也死在埋伏之中!我能脫逃,只因當日大哥不顧自身,助我脫困,我……我……”

說到這裏,溫守義話中略帶哽咽,宋夫人卻怒道:“死無對證的事,這般胡說,能蒙過我麽?今日如喪家犬,便是你的報應!”說罷右手一揚,三枚金針激飛,雖是細若牛毛,卻帶起一股凜冽勁風,直射向溫守義的雙目和眉心。

溫守義大驚,不料宋夫人這便下了殺招,急切間仰身閃避,終究慢了一步。眼看溫守義要命喪當場,馬騰疾揮竹杖,只聽隱隱一聲風響,奪地一聲,三枚金針轉了方向,釘在門上,一寸長的針身盡數沒入木框之中。溫守義臉色慘白,馬騰緩緩道:“宋夫人且稍待。”

宋夫人含淚道:“我家當家的死得冤枉,連屍骨也未尋回,我……”

“我馬某人的義子,那日也死在天牢。”馬騰指著溫守義嘆息道,“這個人,若真做了天理不容的事,人人得而誅之。但當日主事劫天牢的是竹三俠,今日邀溫守義前來的是菊四俠。夫人有什麽話,不妨等菊四俠到了再說。”

宋夫人說:“馬老英雄,這姓溫的若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欠下的命債可不止一條!”

“你待怎樣?”溫守義插口怒道。

宋夫人雙眉一挑,森然道:“你與吾兒戰上一場,你若能勝,此事便罷;你若輸了,由我殺剮。”

溫守義道:“我溫某未做虧心事,這般賭鬥,我憑什麽答應?”

宋夫人冷冷地看著溫守義,輕輕擡手,指尖金針光芒閃耀。溫守義不由退了一步,馬騰皺眉道:“此事不妥。”站在宋夫人身後的青年已翻手拔劍,斥一聲:“償命罷!”寒光一閃,長劍已架在溫守義頸間。溫守義站定不動,宋志瑜喝道:“拔刀!”溫守義漲紅了臉,怒視宋夫人道:“你這婆娘,好不講理……”

見宋夫人揮手,金針欲射,馬騰急掄竹杖,輕輕擋了宋夫人的手腕,道:“先莫殺人!”溫守義已橫刀反削宋志瑜右臂,逼得宋志瑜撤劍,大聲道:“就算你們要報仇,我也不能讓你們枉殺了!”說著唰唰兩刀護住胸前面門,斜提了左掌,全神戒備,喝道:“小子,你也未必能勝我!”

這時只聽門上輕響,店小二端了酒菜來,見這等動了兵刃的場面,心裏害怕,放了酒菜便跑,又發愁一旦動起手來,砸壞了桌椅板凳,損失不小。正連呼倒黴中,擡頭忽見一人走上樓來,是個四旬年紀的文士,一身半新不舊的淺青色長衫,腰間掛了一把長劍,肩頭挎了一個小包袱,還有一把油紙傘,可見是遠道而來,風塵仆仆。書生佩劍乃是時下的風氣,所以這般模樣並不稀奇,何況他的佩劍看起來也不過是市面上尋常的青鋼劍,非是什麽武林豪俠的寶劍。但店小二又驚又愁,便是見根針也不會有好氣,何況這麽長一把劍,那人看起來又是個讀書人,於是店小二上前阻攔道:“這位爺,對不住,您看這都坐滿了……”

那青衫文士臉色一沈,店小二但覺眼覺一花,身邊掠過一陣風,面前的文士已沒了蹤影。

雅座裏宋夫人對馬騰道:“馬老英雄,掃了您的面子,日後我當上門謝罪,聽憑處罰……”一面說,一面左手握了竹杖,作勢欲奪,同時右手輕揚,一叢金針激射向溫守義的頭面。溫守義縱身閃避,卻見綿延一片森森劍光朝胸間要害逼來。馬騰既不願宋夫人就此殺了溫守義,也不願與宋夫人多起爭端,若論功夫,他雖是勝過了宋夫人,但宋夫人報仇心切,意在牽制,不讓他出手相助。這麽一招半招間的空隙,宋志瑜出劍直指溫守義的心口,看他年紀雖輕,招式輕靈之中又顯沈穩,頗有名家風範。雅座雖然寬敞,要施展拳腳,地方仍是狹小。溫守義避開了宋夫人的金針,卻躲不過宋志瑜的長劍,頓時額前冷汗一片。

緊迫間嘭地一聲門開,青影一閃,一人已插在宋瑜和溫守義之間。宋瑜和溫守義都覺手腕一涼,恍然之間已各退一步,刀劍也各自離手,定睛細看,只見一個四旬年紀的青衫文士站在面前。那青衫文士左手夾了長劍,右手夾了溫守義的刀,刀柄劍柄都是向外,淡然道:“得罪。”

看他面容清俊斯文,眉宇間微微有些愁悶憂郁之態,聲音也略帶淒涼。馬騰勁氣暗運,撤回竹杖,朗聲道:“菊四俠到了,好極!好極!”

聽了這話,宋夫人只得悻悻收手。宋志瑜被奪了劍,先是驚怒,待聽了“菊四俠”三字,看著青衫文士,目光裏全然一片仰慕之情。

青衫文士抱拳團團一揖,淒然道:“在下菊曉寒,見過馬老英雄,見過宋夫人。菊某先替梅才子和竹三哥道謝了!”說罷長衫一撩,雙膝跪地,重重地磕下頭去。

當年的元明四友,梅才子是朝廷大臣,地位顯赫,蘭皇子更登基為帝,九五至尊,另有竹刀菊劍二人卻是江湖俠客。

竹刀本是將門之後,在元明城身份不低,所以能與梅才子相交為友。他自幼拜得名師,學了一身上乘功夫,不喜在朝中為官,多年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官場中籍籍無名,江湖名聲卻是響亮。他與師弟菊曉寒最是親厚,因此引薦菊曉寒結識了文照琴。文照琴雖是入仕書生,性情卻磊落瀟灑,因此三人著實意氣相投。

永慧王聽說文照琴結交了江湖俠士,不由萬分好奇,幾次三番地纏著文照琴要他安排會面。文照琴推卻不得,只得應允。待見了面,竹菊二人覺永慧王心懷仁厚、禮賢下士,永慧王覺竹菊二人坦蕩誠懇、忠義正直,更所謂物以類聚,又都是文照琴的摯交,因此江湖草莽與天皇貴胄竟也十分投緣,這才有了後來元明四友梅蘭竹菊之稱。

文照琴被鎖入天牢時,與竹菊二人的交道就成了勾結匪類的罪行,更引得這等匪類玷汙龍目、冒瀆天顏,越發該死。當時文夫人有孕在身,文蔚又被靖國公遮去了行蹤,竹菊二人商議,只怕陳迎甫要趕盡殺絕,於是菊曉寒去見文夫人,打算護她避世隱居,竹刀則邀約了十數名江湖朋友,欲劫天牢搭救文照琴。江湖豪俠仗義,既承竹刀的情,又感念五絕梅才子的傲骨可堪欽佩,紛紛慨然出手相助,其中就有泰興鏢局當家的宋欽和金刀堂掌門馬騰的義子馬鳴遠,還有龍門三傑的溫守義兄弟。

菊曉寒趕到文夫人安身處時,只見一大一小兩座墳塋,文夫人已然亡故,產下的死胎也葬在一旁。他急回元明城接應竹刀,卻聽說劫天牢那天,陳迎甫設下層層機關、重兵埋伏,非但文照琴未能獲救,竹刀等人也盡數身亡,屍骨無存。菊曉寒大驚大慟,既無法營救文照琴,陳迎甫又四處緝拿他,風聲正緊,孤立無援,菊曉寒只得遠走,一來避禍,二來暗暗打探文蔚的下落。

待乾坤肅清逆賊伏誅後,菊曉寒便去一一拜謝當初傾力相助竹刀營救文照琴的江湖門派,卻隱隱約約地聽說當時是有人告密,這才害得竹刀等人落入陳迎甫的陷阱。菊曉寒一路追查那告密者為何人,尋了許久,江湖上有了傳言,告密之人就是龍門三傑之一的溫守義。當時劫獄之人盡遭毒手,唯溫守義逃脫追殺,後又改名換姓,茍活至今,這嫌疑實在洗刷不清。因此這麽些年,溫守義在江湖實難立足,屢屢遭人追殺,不僅有當初遇害人的親友尋仇,正道名門也多視他為敵。菊曉寒聽說了,便在江湖上廣布消息,請溫守義到元明城一敘,當面問個究竟,在此之前,請諸位豪傑暫抑雷霆,勿害了溫守義的性命;溫守義若是不來,便是理虧有愧,那就人人得而誅之了。

菊曉寒雖是當年的元明四友,多年來江湖漂泊,實是居無定所。倒是泰興鏢局和金刀堂算是元明城的地主,又都與此事相關。馬騰是江湖前輩,名聲響亮;宋欽當年也多有俠名,宋夫人實乃一代巾幗,女中豪傑,在丈夫死後主持鏢局,雖是女流,也無人敢小瞧了她。聽說菊曉寒的消息後,宋夫人便請馬騰出面主持公道,一來是要襄助菊曉寒,二來也是不肯放過溫守義。只是宋夫人心頭認定溫守義背信棄義,是殺夫的仇人,平日裏行事都謹慎穩重,待見了面,真是分外眼紅,顧不得許多,只是情急地頻下殺招了。

此時菊曉寒見了馬騰和宋夫人納頭便拜,二人急忙起身相攔。馬騰扶了菊曉寒的雙臂,運了七分力道要攙他起身,不料菊曉寒渾然不覺般,仍是重重磕頭。馬騰心裏暗驚,運足了十成力氣,菊曉寒依舊不為所動,磕完了三個頭才起身。馬騰不由笑道:“好!元明四友!文侯爺是天下第一的才子,蘭皇爺是天下第一的皇上……菊四俠日後也是不可限量啊!”

菊曉寒知道馬騰方才發力試探了自己的底細,這話是在讚自己的武功,只是不便說什麽“天下第一的高手”,於是淡淡一笑,道了一聲:“老英雄謬讚了。”旋即目不轉睛地看著溫守義,卻並不說話。

溫守義早已還刀入鞘,此時上前一步抱拳,低聲道:“四爺,溫某有話便直說了。溫某那日沒死在天牢,確實對不住竹三爺,對不住文太傅……”

菊曉寒眉頭輕輕一蹙,溫守義繼續道:“但那日,我當真沒做沒天良的事!當年我兄弟三人稱龍門三傑,大哥二哥都是那時……和竹三爺一道被老賊害死,想起座墳都不成。我恨不能吃那老賊的肉!當今皇上殺了老賊,好!只是沒能親手殺那老賊,我心裏不痛快!那老賊家還有餘孽活在世上,我更不痛快!江湖上的朋友都當我是惡人,想取我的性命,也罷!待我殺了那狗東西,我願把性命交給四爺!四爺若覺著我是扯謊推脫,現在要殺要剮要煮要炸,聽憑處置!只是我死之後,四爺可要替我殺了那小賊!”

“你這話我不明白。”菊曉寒沈下臉來,冷冷道,“當初聖旨下,可是滅了陳迎甫的九族,何來餘孽?”

“有!肯定有!”溫守義急道,“鐵蓋子有人給老賊燒紙!必是和老賊有關!四爺若是不信,不妨親去瞧瞧!若是扯謊,我就自個兒把腦袋擰下來讓四爺當球踢!”

菊曉寒眉頭又是輕輕一蹙。當時陳迎甫死後,元明城內的諸多眷屬親戚也被斬首,暴屍三日。後來皇帝下旨,在城西挖了個極深的大坑,將連同陳迎甫在內的數百具屍體丟在其中,巨石堆壓,糞土填埋,還用生鐵澆鑄了一個極大的蓋子,把墳頭蓋了起來,意為永世不得翻身之意,於是那裏就被稱作鐵蓋子。如此亂臣賊子,又是九族盡夷,歷來無人掃墓,此刻聽溫守義說有人給陳迎甫燒紙,菊曉寒冷笑道:“你既見了那人,為何當時不動手?”

“我沒見著人!”溫守義見菊曉寒不信,急紅了臉,“我只見那墳前有紙灰香茬!”

菊曉寒仍是不動聲色地冷冷笑道:“焉知不是你自己所為?然後以此為托辭,讓我答應你這莫須有之事?你若一輩子找不著陳迎甫的餘孽,我便等著你壽終正寢麽?”

溫守義瞪圓了眼睛看菊曉寒,面色漸漸轉為青白,毫無血色。菊曉寒漠然無語。半晌,溫守義大喝一聲:“好!”鏗然一響拔出刀來,刀光一閃,直朝脖子裏狠狠割去。青影一晃,菊曉寒伸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背,仍是冷冷道:“急什麽?”

溫守義頸間已是皮破流血,但菊曉寒阻擋及時,沒有傷及要害的血管,溫守義卻也無大礙。宋夫人猶自斥道:“你想一死了之麽?惺惺作態!你若心中無愧,如何肯尋死,也不敢與吾兒一戰?”

“夫人不必心急。”菊曉寒說,“陳迎甫若真有餘孽在世,我絕不袖手。不過這話,我也不盡信。”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對溫守義道:“這是萬香蝕骨丹,你吃一粒,看你的運氣如何。你若要脫逃,我也懶得追你。”

此言一出,眾人心頭都是一驚。江湖傳言,萬香蝕骨丹乃是域外拜火邪教秘制的一種毒藥,因用料不同,有的吃下去即刻斃命,有的卻是毒性潛伏一個月後才開始慢慢發作,毒發數回或數十回才將人毒斃。更有毒發時的諸多痛楚,苦不堪言,或如刀山劍海,或如油炸火烹,或如萬箭攢心,或如敲骨吸髓,有人忍耐不住便自殺了。但傳言雖久,自來也沒人見過這種毒藥,何況此毒極其陰損,也不像菊曉寒這般磊落之人該有的東西。見眾人驚疑,菊曉寒淡然道:“我本不會有這東西,只因與梅才子相交,文侯爺遍覽天下文章,曾見過域外古書記載的配方,一時興起,仿效炮制而已。你若有負我梅竹二位哥哥,死在這藥下,也不冤。”

聽了這話,眾人心頭皆道難怪。溫守義毫不遲疑地接過那小瓷瓶,打開來,只見裏面三四顆豌豆大小的白色小藥丸,氣味甜香。他隨便取了一顆吞了下去,但覺舌尖甜絲絲的,片刻後也不覺得有什麽異常。於是他對菊曉寒一拱手:“溫某告辭,一個月後,溫某再來領死。只是這三十天內,四爺若是尋訪得那陳家的狗東西,千萬要把他的性命留給我!”

“好。”菊曉寒點點頭,漠然道,“一個月後,若要解藥,文侯爺的舊宅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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