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藍田上降下，天空中下起了鮮紅的雨，還飄落許許多多彩色的雪花。雨水澆在身上，就像毒藥燒得皮膚辣痛。幽草驚恐地發現，那是血，是瓢潑的血從天流下；而那些雪花是堅硬的鱗，但已破碎，紅的藍的，青的紫的，斷裂處像刀鋒般尖銳。

石用伶的身體微微晃動。她在血和鱗的縫隙中游走，速度是如此之快，看上去她似乎就站在原地，又似乎化身萬千，同時出現在四面八方。黑色的鬥篷幹爽潔凈，沒有半絲玷汙。但幽草就非常狼狽，她已經成了一個血人，並粘滿了大大小小的鱗甲碎片。

“龍界出事了。”石用伶說，話音剛落，她身形一晃，就不見了蹤影。幽草茫然四顧，石用伶不要她了麽？正這麽想著，黑影一閃，石用伶又站在她面前。“你太慢了！”石用伶帶著慣常的責備和不滿說，“我帶你走，但你要閉起眼。如果你敢偷看，我就殺了你。”

一雙黑漆漆冷冰冰的鳳眼盯著幽草，仔細看，那層堅固的寒意下似乎燃燒著黑色的火。幽草乖乖地垂下頭，把眼瞼闔得緊緊。即刻她覺得身體騰空了，似乎還聽見颯颯一聲，仿佛振羽。然後她什麽也聽不見了，感覺有巨大的力量正把她朝兩頭拉，仿佛她是一塊新熬成的飴糖，要把她抽成細長的糖絲；又感覺那巨大的力量從兩邊朝中間壓，好像她是一盤散沙，要把她團成一塊石頭。她覺得自己在沖破一層又一層的鐵壁，穿越一條又一條的隧道，又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是凝然不動的，一切時間或空間的感觸都被從肌膚上剝離。她很痛苦，想要大叫，然後發現自己沒有舌頭也沒有嘴；她想呼吸，卻發現周圍沒有空氣。她想……她什麽都在想，但思緒就像冰雪在陽光下融化，慢慢地沈入黑寂之中，這一定是要死了罷？

撲通一聲，幽草掉進水裏，熱水，幾乎就是滾開的。她撲騰撲騰掙紮著站起身，想要跳出水面，卻又被石用伶重重地踢了回去。幽草站在開水裏渾身發抖，咬著下唇不停地吸氣，這時才看見眼前有一座圓錐形的小山。那是一整塊純白無暇的玉，高九尺九寸，山頂是一個孔，徑三寸三分，清澈的水流正活潑潑地從孔裏噴湧出來。這是一股沸騰的泉，幽草站在齊腰深的水裏舉目四望。泉水蜿蜒流淌，向遠處去了，水面越來越寬，形成一條壯闊的河。河流像一匹長長鋪開的銀錦，蒸著柔柔白煙，河水翻沸著，仍是那樣清透潔凈，水底是最細膩潔白的沙，顯出一條條柔和的明暗交織的花紋。大地是平坦無垠的碧綠草原，天空中充滿了橘紅色的霞光，映照著長草仿佛成了紫紅。

“喝一口水。”石用伶站在岸邊，命令道。

幽草不敢反對，掬起一捧清亮，湊到嘴邊，勉強地撮著雙唇輕輕一觸。明明是灼燙的滾水，卻帶著一股純粹的清涼，像絲一樣滑下喉嚨。幽草覺得周身似乎迸出了一層濁汗，然後身體越發輕盈明凈，視野裏有一層蒙蒙的遮蔽消失。她赫然發現水下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蛋，大大小小，各種顏色，有的蛋殼帶著碎碎點點的斑紋，有的蛋殼是半透明，可以看見下面大大的半成形的眼睛，或者蜷曲的布滿細小鱗片的身體——那些身體偶爾還會調皮地扭動吶！岸邊站著好些高挑美麗的女人，她們梳著華貴的高髻，鬢間插滿明珠和寶石堆砌的花朵，穿著霓虹般的彩衣，有著寬松的長袖和精美的飄帶。她們驚奇地看著幽草，然後齊齊地向她走來，更像是飄來。她們的形容是那樣高貴優雅，幽草不禁垂下頭，覺得自己突然出現在她們的面前，一定是對她們的冒犯。

“你回來啦？”她們的聲音清朗柔和，“你是哪一部的公主？為什麽今天才回來？”她們紛紛問著，輕輕撫摸幽草的頭發和手臂，極愛慕極喜歡，又帶著親切的尊敬。

“我……我不是……”幽草羞赧地說，心想：我不是什麽公主呀，她們認錯人了罷？

“毒龍來過？”石用伶冷冷地問。

“毒龍來過！”女人們憤怒而悲傷地說，“摩羅部滅亡了，摩俱部滅亡了，摩罕部滅亡了，摩該部滅亡了，摩依部滅亡了，摩速也部滅亡了，摩頻脫部滅亡了，摩抵赫部滅亡了，摩婆甘部滅亡了……九百九十八部滅亡，只剩下摩伽部了。毒龍破壞了九百九十八處泉，只剩下這口摩伽泉。摩伽部正在和毒龍作戰，如果他們失敗，龍界就完了。”

這時劈啪一聲，水下有一枚蛋裂開，一條小小的龍游出來，一面咕嚕嚕地吐著氣泡，一面在熱水裏上下翻滾，舒展身體。它有著淡青色的鱗，胸前一只三趾的獨爪。岸邊的女人們都輕聲歡呼起來，其中一個朝小龍伸出手去，喜笑道：“孩子，過來，過來！”小龍卻搖頭擺尾地游到了幽草身邊。幽草急忙退了一步，怕它咬她。小龍不停地用頭輕輕撞著她的腿，似乎是在和她撒嬌。幽草彎下腰，抱起那條小龍。在離開水面的那一剎，小龍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粉紅的圓臉像一朵荷花，咧嘴嬉笑著，朝幽草伸出嫩藕似的小胳膊。

女人們又是那樣驚奇地看著幽草，仿佛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幽草羞紅了臉，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石用伶不耐煩地說：“走罷！”一把抓住幽草的衣領，猛地朝水中潛下。幽草還來不及反應就沈到了水底，她被石用伶拉著繼續往下沈，懷裏抱著一條淡青色的獨爪小龍。眼前是石用伶黑色鬥篷的一角在蔔拉拉地閃動，腦後有嘩嘩的水響，幽草側頭一看，好幾條龍跟了過來，金的，銀的，青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

這是怎麽回事？幽草害怕地想，她想喊石用伶，一張口水就淹進喉嚨。她聽見自己發出了很沈重的幽幽的聲音，震得水波動蕩不已。那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她不敢再開口了，一路飛速地下沈，看見遙遙的水底出現了光芒，越來越近，是一處宏偉的宮殿。她正驚訝不已時，石用伶已拉著她落在了一處大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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