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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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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血,漆黑的血,他手上的肌膚清晰地感覺到骨頭的冷硬,肌肉的滑膩。

“卒”地一聲悶響,是他的手毫無阻礙地貫穿那個胸膛的聲音。只瞬間,仿佛撲頭蓋臉地罩下來黑色的濃霧,他的眼睛頓時什麽都看不見,感覺整個人都融化在那冰冷的霧氣裏,手腳麻木,一絲都動不了。

從指尖緩緩傳來一點一滴的寒氣,有意識一般,順著他的經脈骨頭,極慢極慢地往上游走,他突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手臂,卻駭然發覺半個胳膊已經變成了墨一般的黑!那些張狂的黑色還在向上蔓延,帶著他最厭惡的潮濕寒冷的感覺……

他倒抽一口氣,忽然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金色高聳的殿梁,梁上還盤著兩只瑞獸,四只呆滯的五彩眼睛楞楞地與他對視。他怔了半晌,才回想起這裏是自己的神火宮,他現在正躺在自己的臥廳裏。

身上居然有冷汗,背後的薄綢衣都濕了。他猛地從大床上坐了起來,對自己從未有過的惶恐失態有些不知所措。

三天了,自從他在斷念崖上殺了那個擁有心魔印的女子之後,一連三天晚上他都會做這種詭異的夢。一直以來,他可是司火的修羅,從火裏化出的精靈,沒有心,沒有感情。以往不要說噩夢,就連美夢也從未體驗過,這兩天到底怎麽了?

“熒惑大人。”

重重紗帳外,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醒來,安靜地等候著主人的指示。

他擡起沒有封印的右手,扯開身上已經汗濕的綢衣丟在一邊,好半天才冷冷問道:“幾時了?”

“寅時一刻。”

又是寅時一刻!為何每次噩夢驚醒都在這個時刻?熒惑掀開帳子,站了起來,床邊等候的那個老人立即拿起一件黑色的綢衣替他披上。他就站在那裏任老人替自己穿好所有的衣物,一邊望向漆黑的窗外。

新月如鉤,天河清冷,樹影被夜風吹拂得不停搖曳,在白色窗紗上映下古怪的影子。他瞇著眼睛,忽然回想起三天前,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斷念崖上徒手貫穿了那個女子的胸膛。

原來是這樣……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麽術麽?還是那個女子的魂魄殘留下的怨念?不甘心被他那樣輕易的殺死麽?三天來每次都在寅時一刻令他噩夢驚醒,是在提醒他什麽?

“熒惑大人,請移駕珠炎廳,早膳已經備好。”

那老人一邊說,一邊從手上取下兩只古怪的布套。

那布套是用冰絲所制,是辰星用法術做出開玩笑似的送給神火宮的所有下人的。眾所周知,熒惑是神火中化出的神,整個人都是一團不能接近的火,雖然神火宮裏下人極少,但是也有要近身服侍的時候,為了防止下人被他灼傷,辰星特地為他們準備了這可以短時間內阻止神火熱度的布套,好讓諸人可以安心服侍。

熒惑轉身就走,出了自己的臥廳,是一條極寬敞的回廊,地板是朱紅的焰石所鋪,欄桿柱子皆為火色,其上光禿禿的什麽雕刻都沒有,只有一團一團上下盤旋的血紅神火,遙遙看去,回廊裏火點四濺,充斥了令人恐懼的熾熱,是神火宮中下人們最怕經過的地方,卻是熒惑最喜歡的地方。

熒惑沒有說話,只擺了擺手示意那老人可以離開,然後獨自一人昂然走入回廊,柱子上盤旋的神火頓時張了眼睛一般,“嘩”地一下全部暴長了起來,一團團如同張牙舞爪的火龍,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裏面。卻見他神色自若,眼睛都沒眨一下,在火焰奔騰的回廊裏慢慢地走著。而方才服侍他的老人,早已一臉恐懼地避開了那條修羅道,從外面繞了過去。

天色慢慢變亮,卯時二刻就是麝香山諸神每三日一次的例行聚會。熒惑走進珠炎廳,廳內只有西邊墻上掛了一幅巨大的火焰刺繡,還是當年為他舉辦的慶功宴上,麝香王賞賜給他的,是女工一直異常優秀的歲星親手織成。

正中安置著一張巨大的瑞獸千年紅木桌,也是歲星贈送給他的,現在上面擺滿了精致的早點,桌旁恭敬地立著一個魁梧的大漢,垂首等候伺候他用膳。

神火宮裏沒有女子,一是因為熒惑不喜女伶的柔弱嬉鬧,二是神火宮裏處處用神火做裝點,沒有女子敢進來,三是為歲星所攔,從不讓任何女伶被安排進宮內。現在想想看,歲星似乎一直在意他的事情,神火宮每個地方好象都有一點她留下的痕跡。

熒惑拿起筷子,沈聲道:“今日將廳內所有東西全撤了,凡是歲星大人留下的東西,全部收入庫中,不許再用。”

那個大漢垂手恭敬答應。

熒惑看了一眼那幅秀麗絕倫的刺繡,淡淡別開了眼睛。他不喜歡自己的地方留下別人的痕跡,一點都不行。這種心情以前也有,但他一直沒註意,今天卻不知為什麽,念頭忽然強烈起來,當真有些古怪……

****諸神例行聚會,一向逞強好勝的司月居然沒來,正殿前只有偶爾會出現的鎮明,和總是對他態度親昵的歲星兩個人。他也不說話,徑自走了過去,卻見歲星急忙迎了上來,語帶悲戚地說道:“熒惑!太白死了!”

死了?他有些驚訝,有些震撼,不過反應並不大,他擡頭望向鎮明,用眼神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鎮明沈聲道:“他那晚隨著那凡人女子跳下了斷念崖,把結界也撞破了,我去尋了許久也沒找到兩人的屍首,想是被破裂的結界吞噬了。另外,下界印星城已經和麝香山分開,不知道消失去了什麽地方,或許是個麻煩。”

原來是這樣!只是太白為什麽要跟著那女子跳下去呢?他不明白,但他沒有問,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歲星帶著哭音說道:“司月傷心了好久,我想她一定十分痛惜失去了這麽一個厲害的幫手!今天看樣子她是不會來了……昨天哭了一個晚上呢……熒惑!”她忽然擡頭直直地看著他,眼裏閃爍著讓他有些驚訝的光芒。

“熒惑!我總覺得太白不可能死!但現在五曜裏面就剩我們三個了,辰星那個吊而郎當的家夥也不知道又跑去哪裏逍遙了!你……我們可不能被這種事情打垮啊!一個凡人女子而已,居然把神界攪得這麽亂……好在你殺了她……我……”

“血海之術已經解除了麽?”熒惑打斷她的支吾,頗有些不耐煩地問著鎮明,他記得三天前那個女子用魘術化出血海淹沒了麝香山,現在一切已經如常,是誰解除的?

歲星的臉一陣蒼白,頓時咬住唇不再說話。呀……她一定唧唧喳喳的讓熒惑討厭了!怎麽就忘了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呢?

鎮明點頭道:“是我解除的,那不是真正的血,只是一種邪術罷了,看樣子那女子也不過是想煞煞我們神界的威風而已。”他嘆了一聲,也不知是惋惜還是佩服,卻見他彎腰撈起一朵長在白玉臺階上的血紅之花,看了半晌,皺眉道:“只是這花……有點古怪。無論我用什麽法力都沒辦法消滅,看來她還是留了一個棘手的問題給我們。”

說完他用手一揉,被揉爛的花朵瞬間化成了一灘血水,在他掌中晃蕩,卻不滴下來。

“這……是什麽古怪的術?”

歲星沈不住氣,終於還是問了。

鎮明搖頭,將那灘血水拋了出去,卻見那團血一落在地上,也不濺開,反而聚在一起,飛快地滲透進了白玉臺階裏,只眨眼工夫,又冒出一朵血紅之花,還開得越發嬌艷。

“這……必然是那妖孽女子用的什麽邪惡之術!熒惑,用你的神火去燒!我就不信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不被你的神火焚燒光的!”

歲星激動地說著,一邊又要忘情地拉住他的衣服,卻被他飛快地閃了開來,指尖只觸摸到一片熾熱而已。

“這花可有什麽危險之處麽?”熒惑皺眉問著,似乎已經對這些事情感到了厭煩。

鎮明有些為難,猶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這花讓我有不詳的感覺……好象待久了就會中毒一樣……歲星說的不無道理,縱然這些花開得鮮艷,卻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熒惑,我是無能為力,但你可以試試用神火去焚燒,或許有用。”

熒惑立即擡起了胳膊,左手上纏繞的經文頓時發出血紅的光芒。他一圈一圈將經文慢慢扯下,立即現出了左手真火的原形。原來他的左手不是手,只是一團手形的血紅火焰,平時用經文包裹住無法看出,此刻封印一除,立即映上漫天的火光。只那麽小小的一簇火焰而已,卻將頭頂的一方天空都燒紅了,鎮明和歲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說實在話,五曜裏沒人不怕熒惑的神火,就連司水的辰星都拿他的神火沒辦法。

空氣裏頓時幹燥起來,火點四溢,帶著焚燒的熾熱。熒惑走了過去,隨手撈起一朵花。只見那花朵在神火中慢慢地變焦,不一會就化成了灰,給風一吹就散了。歲星正要歡呼,卻見那些花的灰燼一落在地上,頓時又化成了血水,瞬間恢覆原形,而且數量越發多起來。

熒惑和鎮明都皺起了眉頭,鎮明輕道:“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看上去似乎還沒有什麽影響,只好等司月緩過勁之後由她來消滅吧。”

他對歲星和熒惑拱了拱手,轉身就走,灑落一身的清雅瀟灑。歲星急忙追了上去,問道:“鎮明你又要離開麝香山嗎?可是……現在麝香山剛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印星城那裏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你怎麽可以說走就走?”

鎮明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裏也染上了一種類似頑皮的笑意。他柔聲道:“我相信司月和你的能力,你們能把事情處理好的。我還有一些要緊的事,要趕回西方王城,不能久留。告辭。”

那只小狐貍……如果他不在宮裏,還不知道她會折騰出什麽事情呢!雖然他離開前用法術將她困在陰陽宮裏不許她出來搗亂,但這會她恐怕正設法脫離吧,說不定還在那裏嘀咕著說他壞話……嘻,怎麽能讓她得逞。

眼看他雪白的身影消失在斷念崖下,歲星有些失望,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又讓她有些開心。她也不光是沾著父親的光才當上司木之神的呢!連一向老練的鎮明都親口承認她的能力了,說不定下屆麝香王她也有機會做呢……當然,先要讓努力的司月做上麝香王!

等她回身想和熒惑說話的時候,才發覺他早就走了,空蕩蕩又寬敞的正殿前,只剩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她怔了半晌,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襲上心頭。麝香山……從前有過如此清冷的時候麽?

****熒惑回到了神火宮,心裏也不知怎的突然煩躁起來,下意識地就往中庭櫻花樹那裏走去。整個麝香山,只有那裏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每次他坐在巨大的樹下,靠著樹幹擡頭看天上飄動的雲彩時,心裏都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現在已是十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櫻花樹自然早已沒有櫻花飛舞。他默默地走了過去,摸了摸粗糙的樹幹,心裏安靜了下來。

不對……似乎少了什麽……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少了什麽呢?為什麽他即使已經靠在了樹下,還會覺得少了一點什麽?心裏那種失落的感覺是什麽?他在等誰麽……?

秋風蕭瑟,呼嘯而過,卷起遍地金葉,他的頭發也給風吹亂,迷住了眼睛。只一瞬間,耳邊似乎突然傳來了一陣熟悉又甜蜜的歌聲,那是一種他聽了幾百年的旋律,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已經融化在血液裏,成了他的一種記憶。

『春風吹呀吹,花香就在他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過他的笑顏美呀美……』他驚了一下,方才……是有人在唱歌麽?他站了起來,四處觀望,卻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遠處只有和碧藍的天連成了一體的金色樹林,恍恍惚惚,影影綽綽。只那一瞬間,仿佛幻境降臨,粉色櫻花漫天飛舞,花瓣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他怎麽都看不清她的臉。

『星子美呀美,卻比不過他的眼睛媚呀媚……雁兒飛,東風吹,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歌聲婉轉柔媚,在他心底徐徐繚繞,他竟然很懷念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人。是誰?是誰?被他遺忘在心裏最深處的這個人,這首歌……到底是誰……?

“雁兒飛,東風吹……”他緩緩地吟唱著,可恨自己五音不全的爛嗓子,將這幻境全部破壞!那個他好不容易就要看清的人,那些飛舞著的櫻花,突然全部消失,只有他一個人孤單地站在樹下,怔怔地撫著樹幹,又是悵然又是疑惑。

好久好久,他忽然張開了口,“炎櫻……炎櫻!”他喚了起來,突然想起了那個經常照料櫻花樹的女子,是她!是她!為什麽今天她不在這裏唱歌?為什麽最近都沒有見到她?

他放開了喉嚨叫喚起來,“炎櫻——!”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嘯著的風聲。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個人好孤單,就這一刻而已,他想看到那個女子,他想聽她唱歌……偏偏她不在。

他頓了頓,忽然轉身就走。進了他神火宮的人,永遠都是他的。今日沒有什麽異常,為何不來照料櫻花樹?

他幾乎把神火宮翻了個遍,從自己的臥廳,到所有下人的臥室;從回廊到廚房;從前庭到後庭;從花園到殿前的芍藥花海……沒有,都沒有!這個女子,怎麽就像蒸發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一時有些惱怒,將神火宮內寥寥無幾的下人全部召集了過來。眼看這些或垂垂老人,或魁梧大漢的下人,個個都一臉惶恐地站在殿前,偏偏那個纖細秀美的女子不在。熒惑皺起了眉頭,冷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呢?”

沒人回答,神火宮本來就大,只有不到十個伺候熒惑的下人,彼此基本都不太認識,誰知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是誰?熒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大人……你如果問的是那個每天照料櫻花樹的小姑娘……小的已經近一個月沒見到她啦……也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人都沒回來過。”

熒惑急忙回頭,卻見說話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仆婦,滿臉的皺紋斑點,眼睛都渾濁了。

只聽她說道:“小的和炎櫻住在一個房間裏,自然知道她沒回來……以前她都是很準時去做工,從來也沒出過什麽差錯……小的想她或許是到什麽地方玩去了……但是,一個月都沒回來……小的擔心她出什麽事,但看大人最近忙著處理麝香山的事務,也沒敢和您說……或許,她已經……”

熒惑擺手讓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一個月前就消失了嗎……?怎麽回事?居然有人敢動他神火宮的人嗎?!是那個以前找過她麻煩的司月?還是那個老管他閑事的歲星?他只覺火氣上揚,什麽時候,他神火宮成了開放地?任何人都可以進來?!

“將殿門關上,以後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

拋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回自己的臥廳了。早上服侍他的那個老人急忙跟上,套上冰絲的布套,準備服侍他,卻被他揮開。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官罷了,消失就消失吧……最近麝香山老出事,他已經厭煩了。

“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啊……”

老人喃喃地說著,也不敢跟著熒惑,只好取下了手上的布套,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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