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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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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噩夢驚醒,冷汗滿身。

絲竹喘息著捂住自己的臉,觸手全是冷冰冰的汗。她四處看了一下,卻見雕花窗欞,輕盈白紗,雅致小案,都給透進來的清冷月光照映得微微散發出銀色的光輝。窗戶開了半個,天邊那一輪滿月,極低,仿佛擡手便可采擷。

這裏是她的臥室……絲竹咬著手指無力地靠回床上,夢裏的場景太真實,令她心驚膽戰,無法平靜。

她其實什麽都記得,千年之前落伽城的火光,屠城的血腥,父親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太白的腳下,恐懼又絕望地聆聽他高高在上的神的教誨。誰說她不記得呢?其實她和清瓷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無法再度安然入睡,她幹脆推開被子赤腳從床上下來,走到了窗戶邊,想讓冰冷的早春寒夜之風將自己發熱的身體和思緒冰凍起來。

其實她的心底記得很清楚,只是她選擇了將那些傷人的回憶鎖在最裏面,從來不去想,時間久了,千年流逝,自然也就當真以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此刻忽然在夢中記起一切,立即覺得全身都浸透在冰水中一般,無法承受。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沒有清瓷的本事,那般尖銳的痛苦,她千年如一日的直面著,從來不逃避。她不敢去想面對如此巨大的苦楚之後,人的心會變成什麽模樣,因為她知道,痛苦之後,伴隨的一定是恨,入骨的恨。

她不想去恨,只因她太想去愛太白。

無論如何,愛總比恨來得輕松一些,舒服一點。她沒有能力沒有本事在心裏恨一個人,她不敢面對那種尖銳的痛,每天都要將傷口血淋淋地掏開,生生折磨。越是痛,就越是恨,越恨就越痛……這般輾轉反覆,沒有終日。

或許就是因為她不願意選擇恨,所以她才寧願愛上太白。愛也好,恨也好,總之就是不能忘了這個人。

她靠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躁動的心似乎也稍微靜了下來。疑惑地將手指習慣性地放在嘴邊啃咬,其實她還夢見了一些古怪的畫面。

具體的內容,偏偏她忘了,隱約只記得似乎是清瓷與太白兩人。周圍黑壓壓一片,也不知是人影還是樹影。他們就那樣對峙著,誰都沒有表情。天空墜下無數血色花瓣,如同下著猙獰的血雨,一切都是可怕的寂靜。後來發生了什麽,她已經不記得,可是清瓷額頭上的那片漆黑的紋路,她卻記得極清楚。她以前曾在她身上見過那種紋路,如同太陽一般,卻是漆黑可怖的。

夢的最後是清瓷的墜落,衣袂飛揚,她飛快地墜入一片無際的黑暗裏,再也見不到一點痕跡。然後從她墜落的黑暗中,忽然迸發出無數鮮血一般的花朵,張揚地將周圍的一切全部覆蓋。太白就站在一片血紅之中,靜靜流淚。

然後她驚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的會做如此怪夢。清瓷……你當真不放過諸神,也不放過你自己麽?人對神,千百年下來有著近乎本能的尊敬景仰,只要臣服,便永遠安樂。哪怕那種安樂是虛假的,不真實的,至少,沒有人願意為了去反叛什麽犧牲自己。落伽城的悲劇,難道不足以說明人反抗神的後果麽?為什麽執迷不悟?為什麽……要和父親一樣,至死也不肯低頭降伏?她已經不想再體會千年之前的那種痛苦了,無措的恐懼,屠殺的絕望,失去至親之人的茫然……她真的不想再體會了!

月色蒼茫,窗外零落的白雪分外明朗。天綠湖邊,忽然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長發蜿蜒,衣袂勝雪,行動如飛。絲竹忽地一驚,急忙凝神看去,只見那人身姿纖細裊娜,頭頂盤著一個普通的髻,對插著碧玉的簪子,不是清瓷是誰?!

如此之夜,她怎的一人出現在外面?絲竹吸了一口氣,她越來越不懂清瓷了。到底她在暗地裏做了什麽事情,自己完全不知道。

她咬牙回身披上厚重的披風,套上鞋,推開門就沖了出去,急急追趕著那個白色的鬼魅般的身影。今天她總是要將一切問個明白!如果清瓷當真打算做些什麽可怕舉動,她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絕對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在自己面前了!她絕對不許!絕對!

夜是漆黑沈重的,吸入鼻子裏的空氣清冽而冰凍。絲竹飛快地在未融的冰雪之上跑著,極力在黑暗之中尋找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一直跑到天綠湖邊,天上地下如同有兩個巨大的月亮。那個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岸邊,似乎正等著她過去。月光明澈,那人的肩膀纖細到似乎一碰就會斷開,偏偏又倔強地挺直在那裏,仿佛承載了太多的東西,不能放下。絲竹忽地停了下來,反而有些不敢過去。她知道清瓷在等她,可是這個了解卻讓她突然害怕起來……為什麽?她嗅到了一種可怕的氣味,那種氣味叫做“訣別”。

清瓷昂然站在湖邊,也不回頭看她。夜風蕭索,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如同一雙即將展開的羽翼,馬上就要飛走。白色的衣裳給月光映得幾乎是半透明,絲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她,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化成輕煙,從她手指縫裏逸開,再也沒有一點痕跡。

“清瓷……”她低聲地開了口,也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她的聲音是顫抖著的。

清瓷慢慢轉了過來,溫柔地看著她。半晌,她忽然笑了,如同小時候笑過的千百遍一般,天真而可愛。絲竹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給一個爪子狠狠地抓了住,痛到不能呼吸。眼淚反射地湧了上來,她咬牙忍住,走上前去。

“你要走?為什麽?”

她顫抖著問著,只想將面前的少女狠狠摟在懷中。她不想她走啊!她唯一的,最後的親人!可她卻無法過去,一雙腳如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了。只有五尺而已,她們的距離,可是她卻覺得如同隔了無數天涯那麽遙遠,靠近一些都會墜落得粉身碎骨。她不敢……

清瓷柔柔看了她半晌,才說道:“絲竹,我走了,你保重。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想你過得擔心難受。”

絲竹見她轉身便要離開,情急之下大吼了起來!

“站住!你若再走一步,我就要去叫太白大人了!樂官是不允許擅離神界的!你還要叛逆到什麽時候?!”

清瓷嘆了一聲,回過頭來,對她說道:“絲竹,我從不強求你來理解我的行為,為什麽你卻總是希望我與你一樣,對神界巴結奉承呢?”

絲竹渾身都在戰栗,沈聲道:“人對神,難道不該敬畏麽?人是神之子,只因他們是光明的!聖潔的!難道你要和父親一樣,崇拜暗星那一套扭曲的理論,弄得身敗名裂嗎?!我絕對不允許!”

清瓷慢慢走了過來,擡手將絲竹抱在懷裏,如同小時候做過了千百遍的動作,將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柔聲問道:“你怕我走了,將你一個人丟下?父親寧願舍棄我們也要追隨自己的信仰,所以你怕我也會舍棄你,對嗎?”

絲竹忽然不能抑制地哭了出來,眼淚一滴一滴,染濕了清瓷的衣裳。她捉住清瓷的袖子,小力地,微弱地,仿佛一個怕被主人丟棄的小狗,咬著不放,卑微地乞求著說不出來的願望。

清瓷忽然用力地抱緊她,貼著她的脖子,似乎是想將她揉進身體裏一樣,熱烈而窒息。

“絲竹……絲竹……為什麽,你不懂我呢?難道你沒有人可以愛,便無法獨自活下去麽?”

絲竹緊緊地攥著她的衣服,怎麽也不放手。

“清瓷,我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清瓷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將她放開,看了她許久,忽然一笑。

“我也只有你了……世上只有我們兩個親人而已。可是,我還是要走的。”

絲竹閉上了眼睛,無聲地哭泣著,眼淚順著她的臉一直淌了下來,給風一吹,刺骨的寒。

“你知道嗎?我這個人,其實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那個屠城的晚上,我在落伽城樓上引火***。如果沒有因此招來心魔的力量,現在我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只是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麽人不可以自由的生活,自由的信仰。神可以擁有一切,強大,聖潔。可是在你眼中,他們當真如此聖潔嗎?明明心裏早已汙染上了情欲,卻偏偏作繭自縛,怎麽也不肯放棄那個聖潔的稱號。我只是覺得,他們沒有資格來要求人信什麽,敬畏什麽。我只是一個女子,普通的女子,我沒有遠大的抱負,也不想成為神界的一個神。女人的小心眼,是很可怕的,他們毀滅了我的一切,我便總是要毀滅他們的一切,這樣我才會開心。在我心裏,他們除了稍微強大一些之外,和人沒有兩樣。我活到了現在,如果不做些什麽,豈不是沒有一點意義麽?我的恨,早在千年之前就足以將我殺死,你如何能懂?”

絲竹沈默了很久,才低聲道:“你想怎樣做呢?顛覆他們,建立一個新的神界?還是和父親信仰的暗星一樣提倡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荒謬論調?!無論神怎樣,他們千百年來都是作為人的光明而存在的!你只身一人,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嗎?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光明和完美,你的行為,不過是墮落的表現罷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凡人女子,為什麽要為了那些虛無飄渺的信念放棄自己的快樂?!麝香山有什麽不好?只要我們安靜順從,總有一天可以與神平起平坐的!這樣你還覺得不公平嗎?!”

清瓷看了她半晌,輕道:“如果他們當真是清潔聖明的,就不會用那種強大的力量來屠殺脆弱的凡人。真正的強悍不是用暴力來獲得的,也不是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神界和暗星,我哪一方都不想做,我只想做一個真正自由的,快樂的凡人。不再有人鄙夷我們的脆弱,不再有人每天提醒我們情欲是骯臟的東西。人是有感情才活得開心的眾生,人就是人,不是妖,也永遠做不了神。所以,公平什麽的理論,我不稀罕,也不覺得好。倘若一定要做神才顯得正確,那我寧願我永遠錯誤。信念是虛無的東西,可是一旦你去做了,它卻是實在的可以讓你觸摸到的事物。我已經不能回頭了,也不想回頭。我的存在就是我的信念。你明白麽?”

她輕輕擺脫開絲竹的糾纏,轉過身去,又道:“這個神界早已腐爛,總有人會來推翻。我能做的,無非是加速其敗壞而已。神的聖潔衣服,由我來為他們脫去。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除去那點微弱的光明外衣,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我要的就是這種平等。”

她擡步就走,再也沒有一點猶豫。絲竹疾步追上,從後面死死抱住她,低叫道:“別走!就算這個神界再沒有值得你留下的事物,我也無法阻止你離開。可是太白大人呢?難道他也沒辦法讓你留下麽?今天……我分明在天綠湖邊看到你與他了!他對你那麽溫柔,那麽親密,你不是也沒拒絕嗎?!沒錯是他屠殺了落伽半個城,可是你不也讓這個仇人為你傾倒了嗎?征服了他,也算你的成功啊!如你所說,我們都是普通的女子,還有什麽比征服一個男人更成功的事情?!我不許你走!我不許你傷害他!”

清瓷沒有說話,只嘆了一聲。好久好久,她才握住絲竹的手,柔聲道:“就是因為他動了情欲,所以我不能留。何況他只是下界之後,遇到了一些他無法理解的事情,一時好奇有感,才盲目地想找一個自己不討厭的女子來嘗試。他的感情其實很脆弱,只要有人給他當頭棒喝,他立即就會清醒。那個時候,我就真的無路可退,必然要被作為誘惑之妖物而銷毀了。我此時再不走,難道要等神界來消滅我嗎?我還不能死,起碼現在不能。”

“那你……要去哪裏?天下之大,你能找到什麽容身之處?”

清瓷微微一笑,“天下之大,哪裏不是容身之處?我總是要做上一番大事,好讓神界諸神對凡人不敢小窺。”

她反手摸了摸絲竹淚濕的臉,柔聲說道:“絲竹,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自己保重,不要被司月找出什麽破綻。她的野心極大,而且猜疑心奇重。沒我護著你,自己小心。我走了之後,百年之內,必然回來。到時候,可別怕我。”

她的身體忽然開始透明起來,漸漸輕薄,絲竹只覺手裏緊緊抱住的那個人,慢慢如煙一般消散開來,不由神魂俱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惡之花已經在這裏種下了根苗,總有一天會綻放在神界遍地。我等著那一天……”

清瓷的聲音也漸漸飄散而去,緩緩消失在月空下。絲竹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空空如也,腦袋裏也仿佛隨著她的消散成了空白一片。

天綠湖依然清澈明透,天邊的那一輪滿月,越發明亮,麝香山一切如舊,只是那個曾經巧笑倩兮的女子再也不見蹤影。絲竹沈默良久,終於跪在了地上,眼淚盡數落入雪中,淺淺化開,凝結成冰。

同一時刻,下方印星城內,玄武靠在白玉欄桿上,仰頭望天。夜風拂過他漆黑的發,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面前案上的冰雪之鏡內,血紅之色不斷跳躍。

他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她……終於開始了嗎?

番外

夕陽如血,將方圓百裏的荒蕪石頭山都映成了同樣的血色。晚霞艷麗,天空是蒙上了紅紗的藍。她就昂然站在山頂,任憑呼嘯的寒風將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臉,都給晚霞與夕陽強迫似的染上紅暈。忽略她神色間的清冷淡漠,其實是一個很秀美的少女。

出了麝香山已經一整天,原本是不打算停下腳步的,可是此刻見到天地間都是嫣紅之色,妖艷之極的景色,她卻忽然想到了千年之前的那個夜晚。落伽城十萬餘人,一夜之間,屠殺近半。沖天的火光,遍地的鮮血,落伽樓臺上燒焦的松木味道,還有父親孱弱倔強的身影,匍匐在正殿中那個黑衣之神的腳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還可以嗅到當日那些糅合了血腥的味道。她,其實一直都活在千年之前的那個晚上,受縛於那裏,怎麽也無法擺脫。她記得很清楚,事情的發生,是在一個深秋的冰冷之夜……

落伽城的秋天,永遠是四季之中最美麗的,只因為城中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極喜愛種植楓樹。城中道旁,盡是秀麗的楓樹,從城樓上望去,嫣紅明黃,仿如艷麗的地毯,一望無際,煙霞明媚。

那年她十七,穿著寬大的衣裳,孩子氣地爬在城樓之上往下看。她最喜歡這裏的景色,落伽城的一切風景,都一覽無餘。有時候也會偷偷幻想,神仙或許也是在天上的樓臺裏這樣看著凡人的一切吧!他們看到這些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的楓樹,會不會也和她一樣讚嘆不已,從而更加喜歡落伽城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頭也不回,知道必然是絲竹。只有絲竹那個管家婆,才會總在樓臺上尋找她,拉她一起去和宮裏的師傅學女紅繪畫什麽的。好無聊!

“清瓷!我總算找到你了!你每天都來這裏往下面看,也不會膩煩?快和我走!文候師傅都等了你半個時辰了!”

果然是絲竹!清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卻連脖子也沒動上一動。天知道那個文候師傅有多討厭,每次都要她們背誦一大堆無聊的史實和晦澀的古詩,背錯一個字就要被罰寫五十遍,手都能寫到抽筋。她才不想去了!那些難懂的古文,哪裏有悠閑地爬在這裏看風景來的舒服?

絲竹奔到她身邊,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叫了起來:“快走快走!像你這樣每天憊懶的樣子,父親看了又要責罵你了!我們可是城主的女兒,以後要繼承這個位子的,你什麽都不學,什麽都不會,想做昏君嗎?!”

清瓷苦笑著被她拉著往行宮裏走,一邊低聲辯解道:“什麽昏君?我才不是什麽都不會呢!把我看得太低了!”

“好好,你什麽都會!今天就看你怎麽應付文候師傅!等了你半個時辰,又沒做功課,今天我可不幫你求情,等著被打手心吧!”

兩個人一個拉,一個懶洋洋,磨了好久才進了功課房。不出所料,坐在繡花軟凳上的文候師傅,臉已經黑成了炭,一見到清瓷,也不說話,擡起手就伸到了她鼻子下面,向她要功課。清瓷嘿嘿笑了兩聲,聳了聳肩膀,文候的臉頓時又黑了十幾分。

“沒做功課就要受罰,手。”

講話永遠陰陽怪氣的文候師傅從袖子裏抽出一根白色的木頭板子,舉得老高。被白色濃密胡須密密覆蓋住的下巴和嘴唇,似乎還在氣得顫抖。絲竹頓時露出心疼的神色,看來今天文候師傅心情不好,清瓷的手心也不知會給打成什麽樣子。她……還是不忍啊!

開口剛要為她求情,卻見清瓷笑瞇瞇地伸手入袖,掏出一沓厚厚的宣紙,上面墨跡淋漓,寫得密密麻麻,顯然是前次的功課!咦?她不是沒寫嗎?怎麽今天能掏出來?

文候顯然也有些驚訝,接過那沓功課,仔細看了許久。沒想到這個平時懶惰無心的二小主,字寫得倒是十分漂亮!而且旁征博引,洋洋灑灑幾千字,居然滴水不漏。顯然她雖然從不交功課,可是東西都學在肚子裏!

他咳了一聲,心裏雖然十分喜悅,臉上卻還是冷冰冰一片。將板子放回袖子裏,他怪聲怪氣地問道:“二小主為何今日特別用功?我看你極喜引用湮離的‘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論調,是何道理?”

清瓷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父親不是正在信仰這個神嗎?如此說來,其實這個道理已經是落伽城的真理,我自然是要用的。”

文候還沒說話,卻聽絲竹輕聲道:“情欲天生,人人皆醒。這是父親剛剛信仰的言論。我記得很小的時候,還學習過另一種言論‘情欲乃為萬毒之首’,為什麽現在完全變了一個說法?”

文候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將清瓷的功課放到了案上,朗聲道:“說得好!今天我們要說的,就是論湮離與諸神之叛逆。”

他頓了頓,又道:“城主曾經信仰的諸神理念,是排斥凡人的情欲,提倡聖潔光明的。他們認為人一旦有了情,便會生欲,從而產生各種雜念,為了滿足自己的欲,各種惡行都會湧現。羨慕,妒忌,愛慕,虛榮,憎恨……一切皆因有欲。所以如果要成為聖潔之人,必然要屏棄自己的欲。情欲一事,乃為毒藥,中者委靡。這是西方麝香山與印星城為代表的神界的言論。”

絲竹兩眼放光,讚嘆道:“說的很有道理啊!麝香山和印星城?那裏就是神界嗎?世間果然有神的存在呢!我倒挺讚賞他們的理念!為什麽父親要拋棄這種想法?情欲的確是讓人委靡的毒藥,諸般惡態皆因其‘想要’。只要沒有欲,世間一定比現在美好!”

文候沒有說話,看了一眼清瓷,卻見她還是漫不經心的,靠在椅子上,全身沒骨頭似的。他忍不住暗嘆了一聲,沈聲道:“大少主見解精辟,只是接下來,我們看看湮離的理念。”

話音剛落,卻聽清瓷淡然道:“無非是與神界完全相反而已。神界說欲是毒藥,他就說欲為人之本性;神界說人不明事理,他就說人神皆平等;神界說妖為天地之惡,他就說妖為天地之精華。這就是所謂的叛逆。”

文候頓時楞住,哽了半天才道:“二小主見解精辟……”

清瓷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什麽見解精辟?那是他的見解,不是我的。他說情欲天生,人人皆醒,認為人就該有情欲,就該放縱自己的欲。這是不是太偏激了一些?好象就為了和神界唱反調一樣,沒一點新意。我對他沒什麽興趣,我倒想知道,神界的神,是不是當真沒有欲望?我曾聽父親說過,神界最厭惡與自己作對的人,北方曼佗羅城,南方寶欽城,西方王城,都是曾與他們作對而被強行收服的城。這種‘想要別人都聽從’的理念,算不算一種欲?文候師傅,你給我解釋一下,好麽?”

文候與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顯然他的腦袋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此刻給這個狡黠丫頭一胡攪,更是亂七八糟,什麽也想不到了。

絲竹慢慢說道:“那……應該不算欲吧?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光明,凡人應該信仰敬畏……不然就是逆反……糾正凡人的錯誤,不是應該的麽?難道就看著凡人這樣繼續壞下去,不去管麽?那樣也不算神了啊……”

文候嘆息著看向絲竹,“大少主……你……”

絲竹笑了笑,柔聲道:“我只是個人的想法而已,父親現在信仰的湮離,其實也不錯,只是我更喜歡真正的神罷了……”

清瓷站起來,哼了一聲,道:“誰說神必然要高高在上?我偏偏不信!絲竹你總是這樣妄自菲薄,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何能在神面前昂首?大家皆為眾生,憑什麽他們要高貴?這課上得實在不爽,我走了!”

她居然當真轉身就走,讓絲竹楞了半晌,目瞪口呆到話也不知怎麽說。

卻聽文候在後面開口道:“二小主請留步,老夫有話想說。”

清瓷回頭粲然一笑,“能憋到這個時候,也算你厲害了。”她回身坐上桌子,仰起下巴,“絲竹,麻煩你稍微避讓一下,好麽?我和文候有些話想私下討論。”

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麽啞謎。不過絲竹還是溫順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輕聲道:“那我先去父親那裏,你們慢慢聊。”

門被輕輕拉上,沈默頓時流淌在寬敞的書房裏。文候想了許久,才低聲道:“二小主想必已經知道湮離為何人……”

“自然知道,就是暗星吧?什麽神?他不是從黑暗裏演化出的怪物麽?父親居然會信仰他,我也實在沒想到。”

清瓷冷冷地說著,手指在案上輕輕敲動,一會又道:“北南西方三個信仰暗星的大城鎮已經被神界五曜征服,現下這個刀口上,父親偏偏開始頂風而上,與神界對著幹。他是不是當真打算為了自己的信念舍棄這個城和我們這些族人?”

文候沈聲道:“城主大人英明果斷,為凡人開辟自己的道路,二小主還是不要多責的好。自古以來,大凡背道而馳者,皆會流血犧牲,自由不是那麽輕易可得。城主是偉大的領袖,我們這些卑微的族人沒有辦法為他分擔憂愁,難道連為他流血犧牲還做不到麽?”

清瓷忽然冷笑一聲,拍了一下桌子。

“可笑!這就是所謂的自由?與神界有何區別?將一個人高高在上的供奉起來,盲目信仰。什麽叫卑微?普通人就註定是卑微的?這種行為算什麽?我不屑,也不願去做!與你實在沒有共同話題!我走了!”

她跳下桌子,理了理裙子,只聽文候在身後有些痛心地說道:“神界近期必然會派人來征服落伽城!或許明天族人們就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二小主難道不傷心麽?!凡人為了自己的快樂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東西難道是錯誤的嗎?世間哪裏有白白得到的好處?你若不爭取,便要學會忍耐!信念永遠只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癡人說夢!二小主連這個道理也不懂,老夫實在遺憾!”

他居然也站了起來,比清瓷的動作還快,先疾步走去門邊,一把甩開了門。白色的胡須和頭發決絕地劃了一個圈,當真心無旁騖,一心只要追隨父親。

“文候!”清瓷忽然低聲喚住他,他的身子頓了一下。

“你說得對……如果什麽都不去做,一切都是空虛的幸福而已。父親和你都沒有錯。只是,我實在不願看落伽城因為暗星的那個虛無縹緲的自由理論而被神界摧毀!為什麽要信他?提出理論的人永遠那麽輕松就說了出來,難道他不知道我們這些凡人為了實現他的話,要付出多少生命嗎?我……實在不忍心……”

她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文候嘆了一聲,走了出去將門拉上。隔著門,他低聲道:“二小主,你實在比大少主聰明的多。甚至比老夫和城主都看得更開……只是無論如何,你若想實現什麽,便一定要犧牲什麽。你流於輕浮,過於疏懶,一向喜歡賣弄小聰明,只想著不必付出就有收獲。世間哪裏有這種好事?人,總是要活得辛苦一些,才知道什麽叫幸福。望你日後可以明白。”

午後陽光淡淡地撒在書房的地面上,她一個人在屋裏站了許久,終於嘆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是夜,西邊楚華門突然起火,火光沖天。她披著黑色的外衣,怔怔地站在城樓之上,看著遠方吞吐的紅光,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神界開始行動了!

她急忙轉身往父親的行宮跑去,一路上只聽人聲鼎沸,宮女侍衛也不知為何忙成了一團,見到她也沒有平時的恭敬,連禮都不行了。似乎都想盡快沖出宮去,擺脫罪名。她在人潮裏給撞得幾乎要跌倒,幹脆扶住一棵樟樹,大喊了起來。希望阻止這些盲目的人。

聲音給人海吞沒,她的喊聲如同投進大海中的小石子,浪花一卷就沒了聲響。父親的行宮還在最裏面,眼看這些侍衛宮女都已經不聽話,沒人理她。清瓷憤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又往樓上跑去!

她要好好看看目前的情況!落伽城兵力還是充足的,如果神界來兵不多,完全可以擊退,為什麽要逃?!

跑上城樓,發覺火光越來越亮,幾乎蔓延到了城下!不光是官家,連民宅也都給火舌吞噬!她震驚地僵在那裏,怎麽也想不到神界居然會放火燒民居!城樓下一片淒厲的哭喊,無數被火焰包圍的人奔跑著,哭泣著,亂成了一團!街道上除了燒焦的房屋木頭屍體,還有遍地的鮮血!

她倒抽一口氣,捂住了嘴!是誰?!誰在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卻見黑壓壓地一片人群從大道上趕了過來,無數婦孺尖叫著,踏著遍地的屍體和鮮血,盲目地奔跑著,也不知要跑去哪裏。清瓷渾身顫抖,又想馬上去召集兵馬擊退敵人,又想跳下去將那些可憐的百姓統統納入城門內。心裏亂成一團。

忽然聽到一陣悠長的嘯聲,飛也似的速度從西邊竄了過來,竟好象一個人飛快地奔過來一般。她心中一驚,忽然冷靜了下來,定睛看去,只見一片巨大的火焰忽然騰空而起,而那個人就從火焰裏面升了起來。漆黑的發,漆黑的衣服,卻是血紅的盔甲!她一看眼睛就紅了!就是他!就是他!屠殺百姓,放火燒城!那一身盔甲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族人的鮮血!

她立即就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可叫了什麽,她卻完全不知道。耳朵裏只聽那個人聲音清朗地說道:“放棄信仰暗星!你們這些愚昧的凡人還可以有得到寬恕的機會!神是聖明的,永遠不要和神界作對!你們終究是卑微的凡人!”

他這樣說著,忽地舉起手裏鮮血斑斑的刀,猛地劈了下去。只聽狂風呼嘯,前方無數的人就這樣被劈倒在地,如同給風刃劃過一般,斷手斷腳,死狀奇慘。他一腳踏在凝聚成池塘的鮮血殘屍之上,仰頭往城樓上看去,立即對上了清瓷的眼睛。

漫天火焰,血流滿地,即使這般淒慘的背景,他依然昂首站在那裏,如同一幅美麗的畫。衣服上,頭發上都染滿了鮮血,可是那張臉卻依然聖潔清俊,目如晨星,定定地看著她。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她,他是神,是眾生之上的神!如果反抗,他便會毫不留情的屠殺,絕不手軟!

清瓷與他對視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轉身便下了城樓。哪怕只得她一人,她也絕不輕易降伏!宮裏的人幾乎都跑空了。遍地狼籍,無數奇花異草給踐踏在地上,還有落伽城最美麗的楓樹,飄紅殘破,狼狽地折斷在地上。

她毫不猶豫地往城門那裏走去。她要問問那個神,為什麽要屠殺百姓?!為什麽……要殺戮凡人的自由!?哪怕她立時死了也不要緊!

身後傳來驚惶的腳步聲,絲竹的聲音淒厲地刺進她的耳朵!

“清瓷!清瓷!老天!還好你沒事!快去正殿!神……已經將父親降伏了!”

她的心底猛地一涼!降伏了?父親就這樣被降伏了……?那文候呢?其下無數大臣呢?他們不是曾那樣激動地訴說著要為凡人的自由戰鬥麽?為什麽……神界只一人,就可以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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