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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鐵紺色(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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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期末考試最後一門,姜詞背上一大包畫具,按照陳同勖給的地址,找去了那家剛剛裝修完的公司。一個穿灰藍工作服,身材精瘦,皮膚黝黑的小夥子接待了她。

小夥子將她領到走廊,指了指左右兩面白墻,“就這兒,半個月後公司要開張,時間可能有點兒趕,”他撓了撓頭,笑說,“不過我們老板說了,不用太摳細節,整體看著像那麽回事兒就成。”

姜詞擡頭,瞇眼看了看高度。

“還有,老板跟對面那家茶餐廳打過招呼,您過去吃飯說一聲就行,帳會記在我們老板名下。”

小夥子見姜詞在墻邊仰頭踱步,半晌沒說話,不知她聽沒聽進去,也不敢貿然上去打擾。自姜詞進屋,他就覺得這人有些怪,好好的一個大姑娘,留什麽發型不好,偏要剃成平頭。不過轉念又想,他們搞藝術的,都有些性格,怪裏怪氣也是正常的。他嘟囔一句,撓了撓頭,“你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就在前面打掃衛生,我叫劉原。”

姜詞在地上撿了張廢報紙,席地坐下,仰頭望著眼前的墻壁。半小時後,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去前面找劉原借了架梯子。她從背包裏將丙烯顏料拿出來,正要稀釋,忽起身看向正在架梯子的劉原,“你身上的衣服還有嗎?”

劉原楞了一下,趕忙點頭,跑去工作間找來另外一件。

衣服帶著股汗味兒,姜詞皺了皺眉,拎在手中抖了抖。衣服是男式的,明顯大了。罩在t恤外面,遮住了她身上的熱褲,只從衣服下面露出兩節細長的腿,從背後看過去,好似沒穿褲子一樣。

劉原急忙移開目光。

姜詞動作不緊不慢,一層一層往墻上鋪色,招呼著劉原幫忙挪動梯子,不時地上上下下。走廊冷氣開得很足,但她還是熱出了一身汗。劉原覺得這小姑娘怪不容易,抽空出去給她買了瓶冰水。姜詞接過之後並不喝,道了聲謝,放到一邊,繼續埋頭苦幹。

忙活了一上午,整面墻上都被塗得亂七八糟。吃中飯時,劉原最後去視察了一次,覺得自己老板是不是當了冤大頭——這墻上顏料青一塊紫一塊,壓根看不什麽名堂。

他又不好意思直說,憨厚地笑了笑,“跟著看了一上午,還是沒看出來這畫的什麽。我這人沒文化,興許腦袋也有點笨。”

姜詞輕輕笑了一聲,這一笑,作畫時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錢的嚴肅神情總算褪去,顯出一種屬於少女的憨態,“我畫的是湖。”

劉原又盯著墻壁看了一眼,張了張口,沒出聲。心想,恐怕畫的不是湖,是符。

姜詞從包裏掏出手機和錢包,將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彎腰拎起放在一旁的礦泉水瓶,“謝謝你,我先去吃中飯了。”

劉原閑來無事,便會去走廊逛一圈。對於姜詞到底在畫什麽,他自認為反正是不懂,也不就鹹吃蘿蔔淡操心了。然而等到第七天竣工的時候,他望著煥然一新的墻壁,目瞪口呆。

湖白天青,群山綿延,鋪在寬廣的墻壁上,遼闊浩大。

姜詞一手叉腰,扭頭看他:“你覺得怎麽樣?”

她額頭上沾上了一點白色顏料,劉原看了一眼,立即移開目光,“我……我覺得很好看,風景很美。”

姜詞很淺地笑了一下,脫下工作服掛在梯子上,“我下午休息半天,明天來畫另一面。”

有了經驗,姜詞速度明顯提升。她畫畫停停,抽空還與劉原聊聊天。

劉原在她的詢問之下,將自己家裏的情況一股腦兒地倒了個幹凈。但他疑心姜詞或許並沒有聽進心裏去,因為有一次他告訴姜詞自己的哥哥承包了一片花椒園,每年收益還不錯,結果第二天姜詞問她:“你爺爺那個辣椒園裏,都種了什麽品種的辣椒?”

又畫了兩天,姜詞突然感冒了。

崇城夏天兇猛,外面熱浪騰騰,室內空調又開得極低,人進進出出,乍冷乍熱之下極易生病。她強撐著堅持半天,晚上回去卻開始發燒。打了兩天針,眼看著劉原所說的開張的日子迫在眉睫,而進度剛過一半,燒退之後,又立即趕去公司。

劉原正要下班,見她戴著副口罩進來,楞了楞神,“姜小姐,你感冒好了?”

“還沒,我今晚要趕一趕工。”

“那……那要不我在這兒陪著你?你一個人怪冷清的。”

姜詞咳嗽幾聲,擺了擺手,“不用。”

夜色漸深,等姜詞回過神時,已是晚上十點。在梯子上站得久了,全身骨頭都往外泛著疼,似要散架一般。空間很靜,只有頭頂中央空調賣力地“吭哧吭哧”吐出冷氣。她揉了揉肩膀,緩緩爬下梯子,將畫具清洗幹凈,脫下工作服走出公司。

這一帶都是寫字樓,夜裏遠不如白天熱鬧。姜詞在公司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看見半輛出租車。她打算走幾步去路口,那裏緊挨著主幹道,攔車興許更容易些。正在這時,前方突然燈光一閃,一輛車子朝著這邊駛過來。

姜詞瞇眼,往旁邊讓了讓,邁開腳步。沒走出幾步,那車子驟然停下,恰恰就停在她身邊。

車窗降下,駕駛座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詞楞了幾秒,“梁先生?”

梁景行手臂撐著車窗,“我回公司拿點東西。”

姜詞微有些驚訝,指了指身後的建築,“這是你的公司?”

“算是吧,”梁景行點頭,“你怎麽在這兒?”

姜詞正要回答,忽覺嗓子口一癢,立即別過臉捂住嘴咳了幾聲。咳完之後,她轉過頭來看著梁景行,似乎是笑了一下:“替你畫畫唄。”

梁景行一楞,“陳同勖先生派的你過來?”

姜詞點頭。

靜了數秒,梁景行開口:“上車,我送你。”

姜詞想了想,沒有推辭。這個點公交車已經停運,打車回去費錢。況且她畫了數小時的畫,又在生病,整個人早累得像條死狗。

上車坐好以後,她先從包裏掏出口罩,重新戴上。

梁景行看她一眼,“感冒了?”

姜詞垂眸,點了點頭。

“我每次見你,你好像都在生病。”

“沒有,”帶了口罩,她聲音顯得鈍滯,“只有第一次和這一次。”

“吃藥了嗎?”

“嗯。”姜詞累得無心交談,伸手扭開了車載廣播的的功放,身體往後靠去,閉眼低聲說道,“我睡一會兒,到了請叫我。”

是首英文老歌,低沈的男聲,十分具有年代感,像是覆古照片,或者噪點嚴重的黑白電影。汽車緩慢行駛,姜詞緊閉著眼,一首一首往下聽,思緒漸漸遲滯,墮入混沌。

不知睡了多久,驟然驚醒。她擡起頭,茫然看了看四周,望見沃爾瑪超市的招牌了,才知道已經到了霞王洞路。車子熄了火,泊在一棵懸鈴木的樹影下,駕駛座上沒有人。

姜詞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半。她拉開車門下去,走了沒幾步,看見梁景行站在前方路邊抽煙。他今日穿一身銀灰色西裝,身形挺拔,比前幾次相見顯得正式。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姜詞沒有開口叫他。

梁景行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抽煙的姿態顯得十分隨意,仿佛正在做的並不是這件事本身。可至於具體是什麽,姜詞卻又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倒是梁景行先註意到她了。他掐了煙,扔進一旁臟兮兮的垃圾桶裏,朝著她走過來,“醒了?”

“怎麽不叫我。”

“看你睡得很熟。”

姜詞沈默數秒,“梁先生,謝謝你送我回來。時間很晚了,你回去吧,不耽誤你了。”

梁景行看她,“把你送到家。”

“不用……”

“天晚了,附近不安全。”梁景行語氣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強硬,“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不好跟你老師交代。”

姜詞嘴唇微張,靜了數秒,輕輕“哦”了一聲。

這一片酒吧林立,霓虹招牌的燈光在夜裏極為刺眼。約莫十分鐘後,姜詞拐入一條幽深的巷子,又往裏走了幾步,停在一棟破舊的樓房前面。

姜詞沒掏鑰匙,將門搡了兩下。被搗爛的門鎖哢嚓哢嚓響了兩聲,應聲而開。她掏出手機,“樓道沒燈,你註意腳下。”

手機的背光照亮數寸地方,梁景行低頭跟在姜詞身後。他只在早年做圖片記者到棚戶區拍攝的時候,進過這樣的樓。石灰的墻皮潮濕鼓包,大片剝落,露出裏面灰色的水泥。墻根處生了青黑色的黴,散發出一股腐味。行到四樓,一只碩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上面“噌噌”竄下去。

姜詞對這一切好似已司空見慣,老鼠從她腳邊經過時,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到了六樓,姜詞轉身停下,“我到了。”

梁景行點了點頭,“生病了多休息,畫不完也無妨。”

姜詞卻想,拼了命也得畫完,總不能砸了陳老師的招牌。

同姜詞道別之後,梁景行轉身下樓。走出幾步,聽見鑰匙插入鎖孔,門“哢噠”一聲,緊接著“嘭”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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