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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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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玉今年十七。

洛河沈氏的嫡女,出身清貴,又年少早慧,長的膚若白玉,顧盼多情,才氣四溢,不知讓多少家的貴郎心生仰慕。

但她今年十七歲了,不要說正夫,連個侍郎都沒有。

誰讓這位沈小姐實在是讓男人沒法不動心——這些正常的男人裏,也包括了那把龍椅之上的君王。

早在那位男帝還是皇子的時候,作為先帝和君後最疼愛的孩子,他就以囂張跋扈,行事順者昌逆者亡而著稱。

今年二十五歲的男帝李曌早在登基之時就放出了話來,對這位京都貴女勢在必得,為了不讓自家前途遠大的嫡長女被男帝迎入後宮,沈如玉的娘——沈氏家主沈南風和男帝從沈如玉十五歲行笄禮後就一直死扛著,扛到如今十七。

他沒法娶她,她也沒法娶別人。

沈南風每次想起這件糟心事,就愁得不得了。

一邊愁,又一邊覺得驕傲。

真不愧是我沈南風的女兒,就是這麽吊!

但是入宮這件事……男帝想都不要想!!

其實沈如玉倒是沒有那麽抵觸。

她是個穿越者。

對她而言,男人當皇帝反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過,在這個女尊世界裏,李曌的存在,就像是她曾經存在的那個世界裏的武則天一樣,不管後人看來成就多高,在當時絕對是世人難容。

而他想要迎她入宮,大概就像是武則天想要把當時的世家子弟收為面首一樣的性質吧?

類似於上輩子的“女皇的男寵”這樣的身份,就算不放在洛河沈氏這樣的世家大族嫡長女身上,對於隨便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屈辱。

這個世界只有皇帝和後君,以及男性妃嬪的稱號,就像曾經那個世界裏只有皇帝和皇後,以及女性嬪妃的稱號,在這裏女人入宮,就像是那個世界的男性入宮一樣,不可能封一個男人為昭儀,貴妃吧?所以就只能當個男寵,面首,名不正,言不順,連個名分都沒有,就算真有才華,也只有被人指著脊梁骨鄙夷靠爬女人的床上位的份。

同理,這個世界也是一樣,更何況,她出身還那麽好。

怪不得她娘反應那麽激烈。

可是這樣和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幾乎完全相反的世界,讓沈如玉即使在這裏生活了十七年,都依然感覺到很是違和,這種違和讓她很少出門,將穿越前的宅女精神越發的發揚光大了。

而自從本來就少的幾個合得來的朋友,一個個要麽十五十六的就成家立業了,要麽就滿世界亂竄的沒了人影後,她就越發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起來。

不久前她不小心向自己的娘親透露出了想出家做個道士的想法,嚇得她娘趕緊把她最好的朋友給拽了過來。

沈南風當然驕傲自己的女兒有著遺世獨立的風骨,不似凡塵中人,但只要有幾分意思就可以了,真的看破紅塵,她上哪裏哭去!

“想當年我還嫉妒過三娘你呢。”崔氏嫡女崔文珺受邀而來,只是她好不容易把沈如玉從書房裏拽出來,沈如玉還非得揣著紙墨筆硯一起出來,鋪在後花園的亭子裏,搞什麽“寫生”。

崔文珺坐在沈如玉的對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從小就對畫畫啊,彈琴啊這種事情毫無興趣,一拿起筆就渾身不舒服,因此帝都人人都說沈如玉的書畫一絕,她卻連瞄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比起她的畫,她更對她的人感興趣一些。

崔文珺也是個穿越者。

但是和沈如玉來自另一個完全相反的世界不同,她來自女尊世界的一千年後,她在現代讀過歷史上,關於這段時光的記載。

史書上記載的沈如玉,她的一生是就是一場華美的悲劇。

沈如玉出身顯赫,幾乎已經註定了未來的一生榮華富貴,然而除了尊貴的家世,她本人也才氣極高,號稱“書畫一絕”,精通樂器騎射詩詞。

崔文珺回憶著當年上學時看的書,書上怎麽形容沈如玉這個人來著?

——性情高潔,淡泊名利,才華橫溢。

崔文珺穿越過來之前,她看的無數本小說,只要有沈如玉出現,那麽她永遠都是最受歡迎的女主或女配。

這麽一個簡直像是謫仙下凡的女人,她悲劇的開始就是——

男帝心悅之。

據說一開始沈家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最後還是沒能抗得過皇權,入宮之後不久,這麽一個神仙般的人物就郁郁而終了。

原本這樣的經歷就已經足夠她在千年之後依然被人們銘記於心,但這世界上好像總是有這麽一種人,就算死了,也要惑住別人的全部心神——

沈如玉不僅在千年後是才女,雅士的代言詞,她還是出名的同性戀。

她和她的摯友崔文珺的事跡在野史中記載的言之鑿鑿。

——她們有一腿。

崔文珺的名字在歷史上也是有名的——素有才名,而行為放蕩不羈,漠視禮法,有著“狂姬”之名。

據說沈如玉被男帝強搶後,始終郁郁,男帝便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接入宮中,想讓她開心開心,結果……

反正在後世,玉文之交這個成語就指代著同性戀。

但崔文珺沒穿越之前,雖然也看過許多本各種人穿越到沈如玉,或者崔文珺身上親身來體驗這一場曠世絕戀的小說,但她沒想到有一天,她居然真的穿了過來。

……而且真的穿成了崔文珺。

她向天發誓,盡管後世百合文化盛行不衰,但她真的是個直女!!

就算沈如玉長得非常出眾,她也對女人沒有興趣啊!

崔文珺打量著對面這個歷史上據說和自己會有一腿的,目前還是好友的女子,再一次在心中默默的堅定了自己穿越十七年來不停動搖著的信念。

因為她從穿越而來遇見沈如玉後,就發現她看過的那些書上的形容,根本不夠她本人風華的十之一二。

沈如玉很特別。

實際上單論五官,比她更精致更美麗的比比皆是,可是她有一種懵懂純真的神態,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像是不通世事的孩童,卻又有一種對一些驚世駭俗的事物,理所當然一般的寬容,她的眼神比崔文珺見過的所有人都要靈動而明亮,可她無意識時又常常的流露出一種漠然和冷淡。

她看人的眼神一貫有些迷離,這也是她引的那些小郎君們臉紅心跳,魂不守舍的獨特魅力之一。

崔文珺曾經問過她看人的眼神是怎麽回事,當時沈如玉很驚訝的看著她,好像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有這麽一回事。

還有,她的眼神跟她的笑容,都是一視同仁的。

她看著皇帝和皇帝身邊太監的眼神是一樣的,她對著皇帝和皇帝身邊的太監,笑容也是一樣的。

更要命的是她自己從來意識不到這一點。

就是這一點最可愛了。

要不是因為她的行為舉止和現代人差別巨大,她真的要以為,沈如玉也是和她一樣穿越而來的了。

崔文珺覺得沈如玉真是太有趣了。

怪不得歷史上最後崔文珺愛上了沈如玉呢。

……但她絕對不會的!她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崔文珺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了下去,“小時候夫子總是拿你當榜樣,說你瞧瞧人家如玉怎麽怎麽樣,怎麽怎麽好,背書背的好,作詩也做的好,功課也寫得好,性子又好,溫文爾雅,儀態翩翩,真是聽得我恨死你了。”

沈如玉無奈的擡眼瞥了她一眼。

同為世家,沈,崔,盧,王四家的孩子向來都是一個圈子裏的,沈如玉前世二十多歲的人了,穿越過來在一群小屁孩中自然顯得早慧,而她一個成年人的心智,雖然為了不被當做妖怪而收斂偽裝了一些,但要是真的連一群小孩都比不過,那才慘烈呢。

加上她前世就對古典文化十分感興趣,對於小孩子們的游戲又沒什麽興致,自然是她們在玩的時候,她就在家裏練字,學畫,彈琴,騎馬,學縐詩,學寫賦——其他的就不說了,在現代想要學琴學騎馬要花多少錢你們造嗎!

她有興趣學,又有人願意好好的教,簡直就是如魚得水,每天埋首在功課中,充實的不得了,自然是夫子長輩人人誇的又有天分,又很勤奮的好孩子了。

這麽從小學習,而且又有大環境輔助,她這麽一個現代人,慢慢也能自己作詩寫文了。

而且從二十一世紀訊息大爆炸的時代穿越過來,沈如玉的思維反應當然比一群古人要活躍的多,從小到大,詩會,茶會,酒會參加多了,莫名其妙的就走出了一條“才華橫溢”的路子來,到她行了笄禮之後,名氣甚至大到了才冠天下的地步,把她弄得心虛的要死——或許她的詩文的確不錯,不過誇成這樣說沒有沈家的背景影響她才不信呢。

但更莫名其妙的不是才女之名,而是她的風流多情之名——

上天作證,她可是悶騷系的啊!

看見那些甚至還沒長開,都不能稱之為少年的男孩們——她友好親切的笑一笑怎麽了!怎麽了!他們羞澀的跟她說話,她耐心溫和的聽著然後笑著回答不行嗎!他們緊張的結結巴巴,她覺得很有趣不能笑嗎!不能嗎!

憑啥說她風流多情!憑啥說她到處勾搭無知少年!那是少年嗎!那是嗎!在她眼裏,這些十二三歲就要準備嫁人了的男孩子都是一群小學生好不好!而且她哪裏勾搭了!哪裏勾搭了!!都說了她是悶騷系的了!未語先帶三分笑難道不是基本的禮貌嗎!禮貌嗎!她長得就那麽不莊重嗎!

“不過現在倒好了,還好我沒有‘如玉娘子’的名聲,要不然,”崔文珺挑了挑她的長眉,揶揄的看了沈如玉一眼,“都十七歲了,連個男人都不能碰,可憐,可憐啊。”

沈如玉嘴角一抽。

如玉娘子什麽的,大概就類似於她以前那個世界的如玉公子之類的稱呼吧……可是,是她還不夠習慣女尊的風俗嗎……如玉公子聽起來很帥,如玉娘子……為什麽感覺就那麽挫呢……

“誰說我沒碰過。”她沒忍住白了崔文珺一眼。

沈如玉的性格之前說過了,是個悶騷,悶騷的意義就在於那個悶字,她總是一個人默默想著許多事情,但是卻絕不會表露分毫,因此,她沈靜的在這個女尊世界裏生活了十七年,誰也看不見她隱藏著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棱角。

所以很多人都不明白,在長輩眼中沈穩溫厚的沈如玉,為什麽會跟有名的狂姬崔文珺交好。

……因為比起那些一板一眼的古代人,崔文珺夠狂。

崔文珺登時瞪大了眼睛,“你碰了誰?”她嘴巴損的厲害的說,“哎喲餵,你可別去禍害別人家的小郎君了,你十六歲那年,你娘透露了那麽一絲想要和何家結親的意思,結果呢?沒幾天何家就被全家流放了。”

說話的時候,她的嘴巴朝著皇宮的方向撇了撇嘴,一臉的“那位貴人可不會放過你”。

“胡說八道。”沈如玉堅持認為一個皇帝怎麽可能會這麽意氣用事,這又不是不需要邏輯的言情小白狗血文,女主角看別人一眼,男主角就跟蛇精病一樣的殺人全家。“那是因為何家涉嫌恒州刺史貪汙案好嗎?她們來找我娘是想跟我妹妹如琢結親,無非就是想借著我們沈氏脫罪罷了。我娘看出來了,根本就沒答應。”

崔文珺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誰知道呢。男人總是容易被嫉妒沖昏頭的。”

這句話讓沈如玉又有一點錯亂了。

但崔文珺很快又轉回了正題,“誒,你還沒說,你碰了誰?”

“她碰了誰?!”

太極宮中,一身黃袍的年輕男人——好吧,按照古代人的標準,他已經不算年輕了——眼神陰郁的逼視著跪在殿前的內衛。

身著內衛服侍的年輕女子無比恭敬的低著頭,此時這幅規規矩矩的模樣,哪裏還有半分傳說中狂姬的狂肆?

“回陛下,如玉娘子說,她在十歲那年,在一位男子掌心寫過一個字。但屬下後來再怎麽詢問,她也只是笑而不語,並不回答了。”

崔文珺在心中默默的想,不知道這位倒黴的小郎君到底是哪一位,要是被查了出來,估計那雙手都得砍掉。

但她跪了半晌,卻忽然聽見上面傳來了一聲輕笑。

崔文珺心頭一跳,頓時頭低的更低了。

完蛋,陛下這是氣瘋了的節奏啊。

可誰知李曌再度開口的時候,再也不曾提起之前那件事情了,他的心情詭異的好轉起來,之前那種幾乎壓得人無法呼吸的氣氛,也終於輕松了一些。

“說起來,下個月就是她十八歲的生辰了。”

皇帝不鹹不淡的說道,看起來就像是隨意一提。

一聽到這個,崔文珺就是一陣無語,她心思靈活的很,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當下就聰明的接著皇帝的話說了下去,“是的。按照太宗皇帝頒布的法旨,女子十八不婚男子十五不婚,官府就必須要強行配婚。”

但太宗皇帝頒布的《大律》,現在根本就沒有人翻了,世間女子大多十五十六就成家立業,男子十二十三就嫁了出去,很少用得到,陛下你要用這一條去框沈如玉,你怎麽不看看你都二十五了連個女人都沒有呢你!

李曌完全聽不見她心底的吐槽,他心情很好的“嗯”了一聲,“那便以朕的名義,明日舉辦一場賞花宴吧。”

便什麽便啊!!這有什麽連接關系嗎!如玉下個月生辰跟明日辦賞花宴到底有什麽關系!

——但皇帝陛下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誰讓如今她身處萬惡的黑暗的封建統治皇權社會呢?

按理說,一場廣邀整個長安適婚男女的宴會,理應要準備許久才行,但看皇帝陛下說明天,明天就能順利開辦的樣子,看來早就籌備好了。

崔文珺高興的想,還好她的婚期在明年,如今還能算是“未婚”的適婚男女,看來倒是可以溜進去圍觀一番。

能近距離圍觀這樣名傳千古的戀情,讓她怎麽能不激動?

而大明宮中的李曌默默的攤開了自己的手掌,他瞇了瞇眼睛,又想起了那年的下午。

當時他的母皇體弱,父後大權在握,他的四個姐姐病的病,死的死,還剩下一個被父後遠遠地貶去了苦寒之地,他是父後最疼愛的兒子,然而父後之所以最疼愛他,也完全是因為他是個兒子。

多可笑,父後身為男子,卻對著那九五至尊之位蠢蠢欲動,然而他一面一步步的朝著龍椅走去,卻也跟其他人一樣,理所當然的認為男人對於帝位毫無威脅,而警惕他的姐姐們,肆無忌憚的寵愛他。

可是他多像他啊,野心,手腕,心機,他一樣不少。

但時常,他的心底也會有隱隱的不安——男子為帝,是否真的天理不容?

他就是在那時遇見她的。

他那年十八歲,她十歲。

他是母皇父後最疼愛的兒子,心高氣傲,以至於十八歲都未曾嫁人。

而她十歲時,早慧聰穎之名就已經響徹京師。

父後很喜歡她,時常召她入宮,她也很喜歡父後的樣子,給他畫了許多許多畫,有時候他看著父後註視著她的畫的神情,簡直都要以為他們之間有著什麽不倫的感情。

有一天他去找父後,在門外聽見了他們在屋裏說話,她又在畫他的父後。

他聽見父後的聲音,他跟她說,“如玉,我欲稱帝。”

即使是一直心裏隱隱有些猜測的他,在切實的聽到父後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都沒忍住下意識的一抖,可是那個纖細嬌小的身影依然認真的在紙上細心描繪著,她擡頭打量父後的眼神依然無比自然,甚至連手都沒抖一下,仿佛他說的不是“我欲稱帝”,而是誇她最近畫工又有進步了一樣。

但她並非毫無反應的,她仰起頭看向父後的時候,臉上綻開了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

那個笑容裏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支持,好像在說“正該如此”。

如果他的父後最後真的稱帝了,或許會給他做出最後一個絕佳的榜樣,讓他知道,男人稱帝未嘗不可,可就在他父後準備登基之前,就病死了,這在他的心中不自覺的留下了一層陰霾。

當時,全國上下要迎接他四姐回京的聲音十分高漲,他望著父後的靈位,心中前所未有的動搖著。

然後,他下意識的就跑去找了她。

那個時候,他還不叫李曌,但那天,她握著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一筆一劃的寫下了一個“曌”字。

她跟他說,“這個字的意思是,日月淩空,普照天下。”

她跟他說,“做皇帝跟你是男是女沒有關系。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能夠負擔起普天萬民的能力和決心。”

她跟他說,“我覺得,比起你的姐姐們,你做皇帝更好。”

他慢慢的收攏了手掌,低低的嘆了口氣,三天不見,他又想她了……

上次是文會,這次是賞花會,還有什麽好理由能拿出來用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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